第180章 探討
夜,作場某房間里,李笠正和黃四郎秉燭夜談,當然,為了避免旁人誤會他好男風,和樣貌英俊的黃四郎『不清不楚』,在場還有第三人。
那就是「金牌替考」張鋌。
黃四郎來白石村拜訪李笠,談起《左傳》閱讀心得,越談越投機,索性住了下來。
每次談論《左傳》,精通《左傳》的張鋌自然是要參與的。
此刻,三人秉燭夜談,談的是《左傳》故事中一個人物:齊襄公。
《左傳》對齊襄公的事迹有記載,其中:齊襄公和自己出嫁的妹妹私通,還把到訪的妹夫魯桓公弒了。
這事情發生在四月,到了八月,齊襄公和新任鄭國國君子亹會盟,話不投機,弒。
兩件事,讓讀過《左傳》的人,對齊襄公的人品產生質疑,許多讀者會覺得此人不守信義,荒淫、殘暴。
然而死後卻得了個美謚「襄」,簡直難以理解。
黃四郎在郡學讀書時,聽先生講解過緣由:
齊襄公治理國家期間,政績卓越,而謚號,當然是針對其生前功績進行總結、歸納,齊襄公得了美謚「襄」,說明了齊國大臣對其生前功績的肯定。
黃四郎不太理解,卻不得進一步解答。
而從小在國子學旁聽的張鋌,給出了更加深刻的解釋:弒魯、鄭二國國君這兩件事,齊襄公為齊國獲取了大量的利益。
其一,齊襄公弒魯桓公,是因為兩人積怨已久,這積怨不是兄妹私通,而是齊襄公要吞併世仇紀國,魯桓公從中作梗。
「周夷王三年,紀侯譖之周(天子),周(天子)烹(齊)哀公。」張鋌不用看書,直接引用內容,「從那以後,齊國歷代國君,都不忘此仇。」
「其二,齊國周邊,魯、晉、燕、衛都是硬骨頭,想要擴張,就只能對東南面最弱小的紀國下手。」
「所以,基於齊國的利益,滅紀國是必然,但齊國國力直到齊襄公時,才真正強大起來,而魯桓公促成了周王室和紀國的聯姻。」
「桓公十七年春,(魯桓公、齊襄公、紀侯)盟於黃,平(調和)齊、紀,且謀衛(商議對付衛國)故也。」
「也就是說,魯桓公一直在阻止齊襄公滅紀國,而且,在魯桓公遇害前一年,齊國和魯國爆發過衝突,所以齊襄公索性...」
張鋌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黃四郎恍然大悟。
果然,是權力博弈以及國與國之間的利益紛爭。
一般人看這個故事,就只看到齊襄公是為了和妹妹私通才殺妹夫魯桓公。
張鋌繼續講解:「齊襄公弒鄭君子亹,是因為要左右鄭國對齊國的態度,換一個和自己相善的國君。」
「當時,鄭莊公去世,鄭國內亂,公子子亹繼位,因為和齊襄公有私人恩怨,所以可知鄭國接下來,和齊國關係不會好。」
「而齊國,正要對紀國動手,就怕後背被鄭國捅刀,既然齊襄公已經把扯後腿的魯桓公幹掉,那麼一不做二不休,把鄭國新君子亹也幹掉。」
「魯、鄭二國,國君暴斃,繼位新君,因為種種原因,不想參合齊國和紀國的事,於是齊國騰出手來,攻紀。」
張鋌說到這裏,引用了《左傳》內容:「初,襄公立,無常。」
「無常,不是指齊襄公喜怒無常,而是說他不守禮制,居然弒魯、鄭國君,還是在魯桓公前來做客、鄭公正在會盟時做的。」
「謚法,何謂「襄」?」
「闢地有德曰襄,甲胄有勞曰襄,因事有功曰襄,威德服遠曰襄。」
「以齊襄公任上功績,當然擔得上『襄』這個美謚。」
張鋌這麼一分析,黃四郎是完全明白了,可以說在郡學時,自己只是略通,要到張鋌這個水準,才能說是「通」。
一直旁聽的李笠,其「鄭伯克段於鄢」的深層次理解,也是張鋌分析給他的,現在見說到國君「私德」和「公德」的問題,李笠也有見解。
「對於百姓而言,國君在宮裏每晚睡幾個女人,浪費多少糧食,有沒有和姊妹私通,有沒有虐殺大臣,都和他們無關。」
「他們關心的,是官府會不會加稅、加賦,多征勞役;他們關心的,是國君會不會懲治貪官污吏,關心的是在國君治下,自己的日子過得好不好。」
「簡單地說,把國家比作邸店,國君比作東主,官員比作掌柜,百姓,就是夥計。」
「夥計們所關心的,是自己的工錢會不會被無故剋扣,關心的是自己會不會被掌柜無故毆打、辱罵。」
「關心的,是每日飯菜能不能好一些,關心的事東主能不能把邸店經營得更好,讓大夥的工錢能夠每年都漲,或者至少不跌。」
「那麼,對於夥計來說,東主養了多少小妾,玩過多少女人,生了幾個兒子,和親戚關係如何,與他們有何關係?」
「哪怕這東主是個好色之徒,是個酒徒,是個賭徒,人品極差,但只要照發工錢,只要獎懲分明,只要把邸店經營得好好的,讓夥計們穩穩有活干,有工錢拿..」
「對於夥計而言,這就是好東主,至於東主的私德如何,與他們有何干係?」
「若東主節衣縮食,不納妾,睡茅草屋,吃素不沾葷,為人和氣,從不打罵夥計,但是經常剋扣工錢,甚至經營邸店不善,以至於周轉不靈,時常拖欠工錢..」
「對於夥計來說,這樣的東主,即便私德再好,對他們而言,又有何用?」
「確實是這個道理!」黃四郎頻頻點頭,和李笠討論起來。
李笠總喜歡用許多生活化的例子,來解釋《左傳》故事裏包含的一些話題,現在也不例外,以至於準備引經據典的張鋌被晾在一邊。
對此,張鋌有些無奈:好睏,我是不是可以走了?你倆慢慢聊啊...
論對於《左傳》的理解,李笠當然不如他,但李笠卻能用實際生活中的例子,將他講出的道理解釋得更加通俗化,更對黃四郎的胃口,所以...
這段時間以來,黃四郎頭幾日還不斷向張鋌請教問題,到後來,更傾向於和李笠交流心得。
當然,需要張鋌對《左傳》中的故事進行解釋,再由李笠進行深層的解釋。
彷彿,張鋌是庖廚,將牛羊屠宰,烹飪成菜肴,讓李笠和黃四郎兩位食客享用。
但是,李笠到廚房幫忙,將張鋌解好的肉塊,用自己的方式來烹飪,做出來的菜肴,更加容易入口。
然後,李笠和黃四郎一邊吃,一邊琢磨這牛羊肉質的風味。
張鋌不得不承認,李笠對於《左傳》故事的解讀,雖然觀點奇怪了些,但說得確實有道理,以至於張鋌覺得對方是不是以前就學過。
授業師長,或許是不入世的高人,所以對於《左傳》的解讀,和常見的主流觀點有些許不同。
想想這段時間的經歷,張鋌覺得自己是「時來運轉」了。
來到鄱陽的張鋌,和外甥女得了妥善安置,衣食無憂,日子過得很安逸,也和李笠身邊的人熟悉起來。
經過一段日子觀察,張鋌發現李笠確實有本事:不靠宗族、姻親(沒得靠),自己經營產業,還帶動許多人一起賺錢。
名氣很大,自己獨力豢養護院、僮僕數百,又聚攏少年,結交人脈。
志向不小。
這是最關鍵的,讓張鋌看到了希望:或許,這位李三郎,日後會有一番作為。
他當然知道朝廷內部矛盾尖銳,如今老皇帝在位,還能勉強維持局面,等老皇帝去世,變亂必生。
皇帝如今年過八旬,古來罕見,又能再活多少年?
在張鋌看來,比起那些醉生夢死的官宦、宗室貴胄,在彭蠡湖畔忙碌著的李三郎,如同忙着囤積物資過冬的小獸,更有希望在亂世中活下去,活得更好。
想着想着,張鋌覺得倦意上涌,見這兩位相談甚歡,真想說:你們慢慢聊,我先去休息了。
好睏,我想睡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