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所見
國子學策試前一日,秦淮河畔,朱雀航(橋)旁,書市裏,李笠正在看書。
他看着手中一卷卷手抄本,驚嘆這個時代文學的興盛,也驚嘆文化傳播技術之落後。
這個時代,書都是一卷卷的,沒有「本」的形制;書籍上的字,全都是手寫上去,沒有「印刷」這種說法。
雕版印刷術還沒出現,書籍傳播全靠手抄。
加上紙貴,所以書籍的價格不便宜,而手抄本書籍的質量參差不齊,錯字別字漏字在所難免,很容易誤導讀者。
加上沒有「出版社」,許多書籍想買都不一定買得到、買得全,嚴重阻礙了文化知識的傳播。
即便如此,建康朱雀航旁邊書市依舊熱鬧,各家書肆出售各種書籍、畫作、日曆以及各種紙製品。
有需求,就會催生相應的產業,巨大的需求,導致傭書(抄寫書籍)業興旺發達,無數家境拮据的讀書人,以給人傭書為生。
官署里有專門抄寫的書吏,書吏有時又做兼職,給書肆抄書。
書商為了利潤最大化,大量雇傭抄書人,抄寫熱銷的書籍,官宦人家也雇傭抄書人,將自己借來的書快速「複製」,亦或是將自家藏書「備份」。
寺廟同樣僱人抄寫經書,所以「人形印刷機」的需求很大,維持着欣欣向榮的「文化市場」。
一旁,書肆夥計見這位挑了半天書,結果好像沒有要買的意思,心裏惱火,但面上極力擠出笑容,問:
「郎君想要什麼書?小店雖然不大,但書籍種類繁多,想來一定有郎君要買的書。」
李笠瞥了一眼這夥計,看出對方有些皮笑肉不笑,便說:「《春秋》有么?」
「有,不過不知郎君要的是《左傳》、《公羊傳》、《穀梁傳》?」
「都要。」
「有,小店都有,不知郎君還要不要注...」
「全都要,多少錢?」
聽得客人如此豪邁,夥計激動萬分,忙不迭點頭,討價還價之後談妥,幾乎要飛到掌柜那裏,招呼其他夥計一起備書。
看着喜上眉梢的掌柜,李笠覺得良心好受了一些,他買書,不是為了走文學路線,而是要長點見識。
李笠當然不是文盲,作為現代人的原因,掌握了許多知識,這些知識及見聞在這個時代無人能敵。
但以這個時代的標準來衡量,他就是文盲。
對此,李笠不在乎,但在乎的是被人當面「明誇實罵」時,自己卻聽不出來。
讀書人罵人的套路很多,罵人不吐髒字,最囂張的就是罵人別人還聽不出來,甚至還以為是被誇,喜滋滋的。
李笠不奢求自己『學貫古今』,只求達到郡學學生的水平,平日裏和人打交道,好歹聽得懂對方借古喻今時,到底是誇自己還是罵自己。
那麼,五經之中,記事的《春秋》、記言的《尚書》,就是不錯的讀物。
李笠打算平日裏看書以作消遣,調劑一下心情,否則整天想着賺錢會走火入魔的。
然而他的閑暇時間有限,考慮到關公《春秋》不離手,夜下挑燈看書逼格滿滿,於是李笠決定讀《春秋》。
《春秋》即《春秋經》,經,指的是儒家典籍,《春秋》由孔子編修而成,以魯國史料為基準,記錄春秋時期二百餘年的歷史。
《春秋》經文言簡義深,兩萬餘字卻記錄了將近三百年歷史,若無註釋,則難以理解,而解釋「經」的著作,名為「傳」。
李笠從劉德才那裏知道,對《春秋》進行解釋、補充的書,傳世有三傳,稱為「春秋三傳」。
即左丘明所著《左傳》,公羊氏所著《公羊傳》,谷(穀)梁氏所著《穀梁傳》,三傳註釋《春秋》的側重點各有不同。
其中《左傳》偏向歷史人物事件,且內容極為豐富,可以當做故事書來看,以常人的接受程度而言,《左傳》是最「友好」的。
但是,三傳同樣有些晦澀難懂,還得需要傳之註釋,才能讀懂三傳,進而讀懂《春秋》。
晉時杜預注《左傳》,漢時何休注《公羊傳》,晉時范寧注《穀梁傳》,其著作,當然也得買。
買了還不行,不通「古文」的李笠,未必看得懂這些著作,所以有不懂的地方,得請人來講解。
一部《春秋》,想要讀懂,要買許多書,還得請人講解,為此還得脫產專門學習。
由此可以見,學知識對於這個時代的普通人來說,有多困難。
許多人為了一日兩餐而奔波,根本就沒有時間脫產學知識,更別說攢錢買書、請先生。
李笠正感慨間,有一人背着布囊匆匆而來,似乎是這家書肆的抄手,帶着抄好的書籍來交付。
夥計清點着年輕人送來的書籍,隨後拿出一卷,笑着對李笠說:「郎君要的書缺貨,現在剛好送到。」
李笠借過書,展開看了看,發現字體清秀,看起來很順眼,不由得看了看那年輕人。
其人樣貌平平,身材一般,略高,方臉、大鼻子,大概二十來歲年紀,眼睛微眯,似乎是因為用眼過度,有些近視所致。
抄手為了趕工,必然夜裏挑燈抄書,蠟燭很貴用不起,只能用油燈,然而油燈的光照較差,長期這樣看書、寫字的話容易損傷視力。
公廨里的文吏因為「案牘勞形」,也多有這種眯眼看人的毛病,比如李笠的世叔劉德才,就是如此。
年輕人見李笠看着自己,笑了笑,點點頭,和掌柜結算之後,便掉頭離開。
。。。。。。
清晨,國子學門前,不斷有牛車在門前停下,隨行僮僕把小梯搭好,車內走下衣着儒雅的青少年,翩翩然走進大門。
牛車隨後向前走,後續又有牛車上前,在國子學門前「下客」。
各家車夫停好牛車后,要和僮僕一起等候自家郎君出來,因為出來得早,所以他們大多沒來得及吃朝食。
街道另一頭的街口,就有攤販擺着食攤,於是許多人走向食攤,購買朝食。
準備混入國子學長見識的李笠,此時如尋常學子般打扮,帶着兩個隨從,徒步走向國子學,打算吃過朝食再進去。
原本此事由隨從代勞即可,但他口味有些叼,懶得吩咐那麼多,索性自己去買,可以根據自己口味來挑挑選選。
這個時代的平民飲食是一日兩餐,即朝食、夕食,如果朝食吃不飽,很容易餓肚子,李笠的飯量大,當然要買足額的早餐。
他喜歡吃裹蒸,這是一種蒸食,類似於後世小粽子,正好有食攤賣。
來到裹蒸攤前,卻見中年攤主忙碌著,旁邊搭手的小工,李笠居然認得:卻是昨日在書肆買書時,碰到的那個年輕人。
「這麼早。」李笠打招呼。
他是外地人,所以口音獨特,對方很快認出了李笠,笑着點點頭:「裹蒸不錯的,要幾個?」
「有何口味?我要桃仁餡的。」李笠看着上層蒸籠里僅剩的一個裹蒸,只覺食慾大開。
「有,三文一個,要幾個?」
李笠目測裹蒸的分量,伸出右手,攤開:「我要五個,還有么。」
「好嘞!桃仁裹蒸五個!十五文!」年輕人應道,打開蒸籠,露出裏面熱騰騰的裹蒸。
李笠掏錢,等著一手交錢一手交裹蒸時,問對方:「足下常在此幫忙?」
「嗨,只是今日而已,攤主是我鄰居,今日缺個幫手,我便幫幫忙。」年輕人爽快的回答。
見李笠的打扮,似乎是學子,便說:「今日策試,郎君可得加把勁。」
「承你吉言,可惜,我是來旁聽的。」
「聽郎君口音,江州人?」
「正是,不知足下?」
「我本地人。」
李笠見對方頗為健談,便說:「傭書不易,夜裏挑燈抄寫,容易傷眼,足下可得注意些。」
「嗨,為了生計,顧不得那麼多..郎君拿好。」年輕人將裹蒸遞給李笠,李笠放下錢,接了裹蒸,走回到一旁吃起來。
他來建康的時間比較合適,正好碰上國子學舉行策試(又名射策),國子學春天二三月「招生」,當年冬十月便舉行考試。
也就是說,國子學生在國子學內只需要學習不到一年時間,就能參加策試。
成績合格,便能入仕。
李笠想見識一下考試盛況,哪怕只是在考場外旁觀,能夠和其他學子聊聊天,也是長見識的機會。
吃完裹蒸,交代隨從幾句,往國子學大門走去。
再經過食攤時,卻見旁邊過來一人,對那忙碌的年輕人低聲還說:「哎喲,你還在磨蹭什麼,快走,不然來不及了!」
「好嘞。」年輕人和攤主低聲說了幾句,放下手中的活,跟着那往一邊街道跑去。
李笠看看方向,好像那邊是國子學的側門,心裏覺得好奇:你不光傭書、擺攤,原來也在國子學打工的?
或者,也是學子?
國子學里的學生,要麼是官宦子弟,要麼是士族子弟,只有極少部分,是真正的寒族子弟,至於平民,好像沒有。
李笠覺得,這位年輕人在路邊擺攤,而且還是在國子學附近擺攤,恐怕不會是學子,否則太「有辱斯文」了。
一邊想,一邊走,隨着三五成群的學子走向國子學,因為衣着得體,看上去和其他學子無異,所以並未引起門吏注意。
國子學允許旁聽,所以平日進出國子學的人不少,李笠成功混了進去,很快就來到了考場外。
李笠看着戒備森嚴的考場大門,以及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聊天的年輕人,有些期待:即便是看熱鬧的人,其中恐怕有來頭的也不少,說不定今日有奇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