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禍害

第150章 禍害

夏末的一個上午,鄱陽西郊,湖畔水榭,一群郊遊的年輕人,正在議論時事。

所謂時事,既不是新平白瓷,也不是樂安銅礦,而是珍珠。

一名樣貌英俊的年輕人,朗聲說道:

「孟嘗字伯周,會稽上虞人也。其先三世為郡吏,並伏節死難。嘗少修操行,仕郡為戶曹史。」

「州郡表其能,遷合浦太守。郡不產谷實,而海出珠寶,與交趾比境,常通商販,貿糴糧食。」

「先時宰守並多貪穢,詭人采求,不知紀極,珠遂漸徙於交址郡界。」

「於是行旅不至,人物無資,貧者餓死於道。」

「嘗到官,革易前敝,求民病利,曾未逾歲,去珠復還,百姓皆反其業,商貨流通,稱為神明。」

「此即為『合浦珠還』的典故。」

年輕人說完,看向在座同伴:「那是漢時故事,未曾料,我竟然能親眼看到,以珍珠之役禍害百姓之事。」

「合浦郡在嶺表南海,結果在大江之濱、彭蠡湖畔,居然也會發生這種事!」

一人起身,向那年輕人說:「沈郎,我聽說范府君曾經上表,極力反對少府寺在鄱陽郡設珠官,盤剝湖畔百姓,奈何..」

沈郎君點點頭:「是,我也聽說了,奈何,少府丞徐驎竟然巧言令色,說彭蠡湖河蚌眾多,採集甚易,於是,唉...」

這位沈郎君儀錶堂堂,說話氣勢與旁人截然不同,在場年輕人痛罵「珍珠之役禍害百姓」之餘,心中都感慨:

『果然是吳興沈氏子弟,言談舉止,與眾不同,又有才學,熟讀典籍。』

別的不說,就說方才背誦《後漢書》一段內容,他們讀書多年,都不一定知道漢時循吏孟嘗事迹,這位沈郎君,談著談著,信手拈來。

黃大車么子黃四郎,此刻也在座,想起自己聽到的種種消息,憤慨不已:「此事,我也有所耳聞,據說,是一小人為了討好少府丞,才出此主意。」

沈郎君看着面若冠玉的黃四郎,饒有趣味的問:「我遊學到此不久,不知黃郎可知此事詳情?」

「略知一二。」

黃四郎說完,看着在座同學,說起自己知道的內幕。

年初,新平有人燒出白瓷,於是官府設官冶,而且朝廷派人來督辦,來人是少府丞徐驎。

其人名聲很差,據說是「三蠹」之一,到了鄱陽新平,卻有蒼蠅循着味道而來,卻是昔日郡廨魚梁吏,有『鐵骨李三郎』之稱的李笠。

這個李笠,當年接連涉及兩件大案,因為不屈刑罰,故而得名。

結果,此人想富貴想瘋了,見京城來的大官到了鄱陽,便迫不及待討好,而負責官窯事宜的劉德才,是其世叔,於是,得以巴結少府丞。

他沒別的本事巴結,便不顧彭蠡百姓生死,說彭蠡湖大量出產河珠,只是因為種種原因,並未引起朝廷重視。

只要少府丞給他機會,他就能保證每年向少府寺繳納河珠一萬顆。

「此人面相忠厚,實則奸詐無比,自家也是以打漁為生,知道採珠不易,卻不顧同村、同鄉生死,為了自己的富貴,竟然....」

說到這裏,黃四郎義憤填膺,最近一段時間,鄱陽地界關於河珠之役的消息有很多,無數人都在痛罵李笠這個禍害。

因為李笠如今是少府寺尚方署的珠官,負責彭蠡湖區的河珠採集事宜。

彭蠡湖裏,確實有大量河蚌,也確實能採到河珠,但採集起來真不容易。

河蚌不比海蚌,產珠極其艱難,也許需要捕撈數百個河蚌,才能獲得一枚河珠,那麼,為了完成這每年一萬顆河珠的勞役,沿湖百姓,要遭多大的罪?

採集河珠,雖然不及採集海珠那麼兇險,但也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尤其寒冬時節,下水捕撈河蚌的漁民,很容易受寒、生病。

別看一萬顆河珠分攤到每個村子好像也沒多少,這些要上繳的河珠,其實都有尺寸、品相要求,不是說數量夠就行了。

那麼,無數漁民辛辛苦苦采來的河珠,合格與否,實際上都在珠官一念之間,珠署的奸滑胥吏,必然會趁機敲詐勒索。

據說,李笠已經放出話來,沿湖村落如無法完成珠役,可以花錢免役,也就是付出代價,換得李笠用別的辦法,湊夠該村要繳納的河珠數量。

代價可不低,譬如要各村出一定數量的青壯,供李笠驅使。

本來百姓的賦役就很沉重,現在沿湖地區又要加派珠役,這全賴李笠所賜,而且李笠還乘機盤剝,所以許多人都痛恨不已。

於是,有了「彭蠡一害、白石烏李」的說法。

白石,指的是李笠所在的白石村,烏李,指的是李笠其人皮膚黝黑,心更黑,故有此稱。

大夥聽黃四郎這麼介紹,愈發覺得氣憤,雖然各自家中並未受珠役影響,但年輕人氣血方剛、憂國憂民,遇見不平之事,總是要議論一番。

「所以說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前,我聽人說什麼『鐵骨李三郎』,還真以為這人有骨氣,不會做什麼壞事,現在看來,唉...」

又有一人感慨著,其他人深有同感,沈郎君見大夥憤憤不平的樣子,嘆道:「我雖為一介書生,奈何不了那小人,但也不會無動於衷。」

「諸位所言,沈某謹記於心,定當告知都下親朋,想來,總有耿直之士,會與奸佞抗爭。」

這話雖然是場面話,但聽在眾人耳中卻十分舒坦,他們今日抱怨珠役禍害百姓,其實也只是臨時起意,發發牢騷而已,沒想過要這位京城...

不,該說「都下」,沒想讓這位都下來的世家子弟,打抱不平。

畢竟,連鄱陽父母官都沒法做到的事,讓一個到鄱陽遊學的讀書人去做,也太勉為其難了。

議論讓人憤憤不平之事,現場氣氛有些壓抑,談笑風生的沈郎君,按著之前的約定,用洛生詠,為在座學子們詠詩。

讓鄱陽的學子們,見識一下什麼是洛陽雅言、士族用語。

洛生詠,又稱「洛下書生詠」,指的是晉時洛陽書生吟誦詩書之音,自永嘉之亂、衣冠南渡以來,此即南渡士族所說口音,又稱北語。

其實就是洛陽官話(雅言)。

只有那些卑微的吳地庶族,說的才是本地方言,也就是吳語。

所以,衣冠南渡之後,建康士人、官宦人家所說「官話」,其實就是洛陽話,即便是現在,建康城裏的雅言已經有所變化,但以洛生詠來詠詩,也是很高雅的行為。

沈郎君所詠詩作,為晉時嵇康所作《贈秀才入軍》,其作有十八首,沈郎君逐一吟詠。

他語音重濁,抑揚頓挫,讓人聽了只覺心情激動澎湃。

據說晉時,權臣桓溫欲殺大臣謝安、王坦之,設下筵席、埋伏甲士,請包括二人赴宴。

王坦之知道宴無好宴,很害怕,謝安卻面色如常。

席間,謝安面對桓溫的咄咄逼人,毫無懼色,以洛生詠,吟詠嵇康所作《贈秀才入軍》,以詩中「浩浩蕩蕩」,諷「浩浩蕩蕩」。

謝安臨危不懼、一身凜然正氣,使得桓溫收起殺人的念頭,酒宴結束,謝安、王坦之平安離開。

黃四郎知道這個故事,現在看着以洛生詠吟詠《贈秀才入軍》的沈郎君,只覺相比沈郎君,那禍害一方的李笠顯得面目可憎。

前不久,李笠已經把欠黃家的債,連本帶利一起還清了,黃四郎覺得此人確實有本事。

但是,其人心術不正,皮黑心更黑,越有才,就越是個禍害,果然不能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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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棟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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