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餘波

第14章 餘波

新年伊始,本該喜氣洋洋的白石村,今日卻頗為蕭瑟,新年前夕發生的村民逃亡事件,讓村裏其他人憂心忡忡。

雖然天氣不錯,陽光穿過雲縫灑在大地上,曬得人身上頗為暖和,但村民的心情卻有些冰涼。

此刻,許多村民聚集在湖邊碼頭上空地,聽官府來人宣佈一些事情。

空地周圍有許多兵丁,岸邊又靠泊著一些打着各色旗號的官船。

一名身着戎服的中年男子,站在場地中心臨時搭建的高台上,向村民們大聲說着話。

說一些陳腔濫調,無非說逃亡後過的是豬狗不如的日子,哪裏有給官府當良民好云云。

人群之中,李笠定定站着,聽台上這位姓張的中年人發表長篇大論,覺得很無聊,卻又不能不聽,因為他想知道官府會不會對白石村實行連坐,以此作為懲罰。

那晚,梁森和家人出逃,里吏追捕,抓不到人。

梁森後來如何,李笠不知道,但村裏有幾戶人家逃亡,這件事讓全村人過年時心中都有些許不安。

這不,剛過完年,官府就派人來安撫民心,來人的職務還不小,是郡游軍尉。

郡游軍尉,統領郡內諸游軍,屬於郡吏,當然,是上佐那一個層次,其職責是「遏防奸盜」,也就是對付郡內的賊寇。

李笠無法將游軍尉這一職務和後世政府具體職務聯繫起來,琢磨著應該類似於「治安聯防隊總隊長」一類職務。

游軍行使類似後世警察的治安職責,手下隊伍卻如同軍隊編製,對付的目標不是尋常蟊賊,而是有組織犯罪勢力集團。

那麼,不斷收納逃亡民戶的那些「山湖人」賊寇,就是郡游軍尉要對付的目標。

與此同時,潛伏在各地的「山湖人」賊寇同黨,也是游軍尉要清剿的目標。

所以,那些有錢卻沒靠山的人家,若不想被游軍尉判定為賊寇同黨,就得花錢免災,如果不識抬舉,旦夕之間破家可不只是說笑而已。

李笠去年年底放假回家前聽劉德才說過,年末,天子還專門下詔痛斥「游軍之弊」,說多有游軍以緝拿賊寇為名,勒索、敲詐富戶,肆意魚肉百姓。

甚至某些游軍假扮賊寇,橫行鄉里、搶劫村落,本來應該保境安民的守戶之犬,卻成了破家滅門的吃人惡犬。

由此可見,對於尋常百姓而言,僅僅是郡吏上佐一級的游軍尉,已然是「一言定生死」的人物,如今這人物在長篇大論,又有哪個不長眼的敢質疑。

其實李笠就一肚子質疑想說出來,但他可不會作死,所以老老實實的聽着,結果發現是浪費時間。

梁森等幾戶人逃了,他們該承擔的賦稅、雜役,必然分攤到別家,而為了懲罰逃亡實行的「連坐」,其具體實行措施有哪些,譬如要抓人坐牢什麼的,游軍尉都沒說。

抓不抓人,或者對白石村懲罰性徵收賦稅,這是村民最關心的。

當然,游軍尉可能做不了主,也不可能越俎代庖提前表態,所以今日的長篇大論,沒意思。

游軍尉講話完畢,村民漸漸散去,李笠正要回家,卻被兵丁叫住。

李笠和逃亡的梁森關係不錯,所以李笠以為自己被那游軍尉盯上了,要把他當做梁森的同黨,心中暗道不妙。

結果卻是一名游軍主找他問話。

游軍主,就是游軍的主官,如果說游軍尉是連長,那麼游軍主就是排長。

叫他去問話的游軍主姓彭,是為「彭游軍」,所部駐防鄱口,所以白石村是其轄區。

這位彭游軍看上去頗為年輕,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個子挺高,樣貌端正,態度和藹,笑眯眯的。

見着李笠來了,得旁人說了名字,開口就問:「你和梁森是好友?」

李笠回答:「是,小人和梁森是同村好友。」

「大過年的,出這種事,唉...你也莫要多想,官府做事,想來講究憑據,你與梁森是好友,但不代表你就一定會是梁森同夥嘛。」

「若村裏有風言風語,你莫要往心裏去,游軍尉方才也說了,若無真憑實據,官府絕不會胡亂抓人。」

李笠不住點頭稱是,又聽對方說:「里吏為你作保,說你李笠絕不會...哎呀,里吏、李笠,同音啊這是,說得我舌頭都打結了。」

說話這麼風趣,讓周圍幾個兵丁都笑起來,李笠也乾笑着,看向對方,覺得這位游軍主平易近人,給人的感覺,就像鄰家陽光青年那樣。

但專門找他過來說話,可不是為了說笑話,李笠不敢掉以輕心,只聽對方繼續說:

「你是魚梁吏,終日打漁,將來可能在哪個湖汊碰到一些『山湖人』...我是說可能,若真有那時,你遇到了熟人,好好和對方說...」

「就說寄宿山湖,總不如編戶齊民,當今天子仁德,連年大赦,做錯事的百姓,總是有機會回頭的...」

同樣是說話,這位的說話水平明顯高過那姓張的游軍尉,簡單明了,雖然也是泛泛而談,但好歹平易近人,李笠點頭稱是。

趁著對方說話停頓,李笠試探:「不知...小人不知,這件事,是否要抓人坐牢,還是要向村裏加征賦稅?」

那游軍主笑道:「這事情可不是我們說了算,不過為了穩定人心,我聽說上官不打算加征賦稅,或者抓人連坐蹲牢獄,畢竟這年頭大家都不容易。」

總算聽到了一點有用的消息,李笠見對方沒什麼要說的,告辭,往家裏走去。

走着走着,想到了梁森,想到了那晚對方說的話,李笠心情瞬間滑落。

唉,本來能依靠的人就少,如今走了一個,彷彿一雙手臂,斷了一邊...

。。。。。。

院子裏,李笠向母親和嫂子講起方才游軍尉在碼頭說的話,雖然官府來人說的都是場面話,但既然說的不是狠話,那麼有理由相信,官府不打算過多追究什麼。

若要抓人、追罰,恐怕又有家庭承擔不住,索性舉家逃亡,如此下去,只會讓白石村逃亡的家庭越來越多。

李笠覺得官府可能怕出現這種情況,所以態度才比較緩和,不過梁森等幾戶人家的賦稅和雜役,不可避免的要分攤到村裏。

逃亡的家庭之中,有吏家,所以,身為吏家的李家,今年必然被分攤一些賦役,最直接的影響,就是他的服役期會延長。

這就是現實,冰冷,不講什麼人情。

相對於李笠,吳氏和林氏對這種事已經見怪不怪,尤其年長的吳氏,經歷的事情比較多,在她看來,吏家總比兵家要好。

因為捕魚再辛苦,也比上戰場送死好。

三人一邊說話,一邊製備釣魚用具「魚卡子」,為即將開始的勞作準備工具。

魚卡子是一種捕魚機關,製作簡單,成本很低,其結構在李笠看來,和後世的別針差不多。

用刀將竹子削成一指長的大號竹籤,最好帶竹節並且兩頭略微翹起,此時竹籤是一個「一」字。

然後在中間位置幫上麻線,接着將其彎曲成「幾」字,套上一截蘆管,作為束縛。

蘆管事先煮過,有韌性,再將泡過的穀子(最好發芽)放到蘆管之中,於是一個類似於別針的機關就做好了。

這樣的魚卡子放到水中,魚兒會過來吃蘆管里的穀子,吃的時候必然會嚼爛蘆管,於是原本是「幾」字形的竹籤沒了拘束就瞬間彈開,變成『一』字形,將魚嘴卡住。

嘴被卡住的魚兒掙脫不了,最後被人提起來。

魚卡子結構簡單有效,製作成本低,所以漁家大量製作,把幾十、上百個魚卡子做成「排鈎」,大規模釣魚。

所謂排鈎,就是用一根較粗的麻線「綱線」,長數丈甚至十餘丈,然後在這條綱線上每隔一段距離就綁一根子線,子線末端都有一個魚鈎或者魚卡子。

這樣的組合,使得魚鈎(魚卡子)成排,所以稱為「排鈎」。

傍晚,漁民將排鈎放入近岸水中,一頭系在岸上並做好標記,然後在綱線上適當綁着石塊讓其沒入水裏,沿着水流佈設。

到了次日清晨來收排鈎,就能釣上許多魚兒,形同用漁網捕魚。

這樣的釣魚方式十分方便,漁民白日捕魚,只需傍晚佈設排鈎,然後回家睡覺,次日就能收穫不少魚兒,省時省力。

所以,白石村基本家家戶戶都會製作魚卡子,然後以此捕魚,並且戲稱被排鈎吊起來的魚兒們為「連坐」。

吳氏和林氏現在製作的魚卡子,就是給李笠準備的,如今新年已過,李笠就要進城繼續服吏役,為官府捕魚,有了魚卡子製作成的排鈎,能多捕一些魚。

李笠看着一個個成形的魚卡子,思考起來。

魚卡子結構簡單,取材很方便,一個人一日都能製作上數十個,所以彭蠡湖區各漁村家家戶戶都會做,都會用。

魚卡子的結構,決定了釣不上太大的魚,因為大魚的力量大,魚卡子的綳力卡不住大魚。

魚卡子的誘餌可以是穀子,也可以是蚯蚓,但是以穀子為主,所以決定了「咬鈎」的魚兒基本上都是鯉魚、鯽魚一類雜食性魚類為主。

諸如烏鱧這樣的肉食性魚類基本很難上鈎。

所以,魚卡子排鈎釣魚這個「行業」,「市場競爭激烈」,「各廠家產品同質化問題嚴重」。

魚卡子釣上來的魚多以鯉魚、鯽魚為主,平均來說個體重量小但數量多、產出大,所以在魚市賣不上價錢。

家家戶戶都在用魚卡子釣魚,但無法通過魚卡子釣魚獲得多少收入。

李笠認為,這就是技術門檻低、同質化競爭的結果,等同於養魚人都在養鯉魚的同質化問題。

大夥終日忙碌,所獲收入卻依舊微薄,不過勉強餬口而已。

漁民想要做到收入明顯增加,得另外想辦法。

最直接的辦法,就是把魚卡子換成魚鈎,最好用有倒刺的魚鈎,誘餌改用蚯蚓或者小魚蝦,那麼排鈎釣上來的魚,其種類就會比較豐富,個體重量也大些。

但魚鈎的使用成本不低,對於手頭拮据的漁民來說難以負擔,非不想,實不能也。

想發家,擺在面前的困難都是實實在在的,但這難不倒李笠。

因為他有『掛』,有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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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棟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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