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的隱形爸爸

下班高峰期，公交車上擁擠得就像沙丁魚罐頭。

途經一段坑坑窪窪的工地時，車身顛簸得更厲害。

肖蠻蠻緊緊抓着扶手吊環以保持平衡，渾不覺身後有人慢慢地蹭來蹭去。公車駛過工地上了平路，令人噁心的磨蹭就徹底清晰起來。

她不動聲色，悄然側臉。

身後，一個猥瑣男，牛高馬大，亂糟糟的長發，大板牙，見她側目，滿不在乎地只是咧嘴笑，若無其事：「抱歉，太擁擠了。」

還是緊緊貼在她的臀上。

繼續蹭。

這是個肆無忌憚的老手。

她索性徹底轉過臉來，笑笑，忽然伸出手輕輕撫摸猥瑣男的臉。

猥瑣男很意外，以為飛來艷福。

忽然啪啪啪三聲，猥瑣男大怒：「你幹什麼？」

肖蠻蠻笑笑：「抱歉，太擁擠了，手沒處放……」

那三耳光是用足了力氣的，猥瑣男哪肯吃這個啞巴虧？厲聲道：「放屁，你明明是故意打人……」

「救命啊……有人公眾場合耍流氓……」

原本斯文的女聲忽然高八度，全車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猥瑣男急了，抬手就要打：「你不要血口噴人……」

旁邊一個人忽然插嘴：「褲子拉鏈都還沒拉上，自己幹了什麼心裏真的沒數嗎？不承認的話，就去派出所吧，我可以實名作證……」

無數雙目光齊刷刷地落在猥瑣男的臉上……爆開的褲子拉鏈上面。

這時候，公車剛好到站，猥瑣男忙不迭地捂著褲子，逃也似的下車了。

那是個大站，下車的人很多，車廂里終於稍稍空了一點點。

肖蠻蠻也看清楚了那位「仗義執言」者的臉，那是個非常年輕的人，白襯衣，球鞋，看起來特別乾淨清爽。

肖蠻蠻走到他的面前：「謝謝你。」

他一直看手機，頭也不抬：「真的猛士，敢於和一切垃圾人決裂。」

肖蠻蠻覺得答非所問，又不好再說什麼。

下了車，再走幾百米就到家了。

肖蠻蠻的手機響了，姑媽的笑聲又大又難聽：「蠻蠻，今晚來我家吃飯吧，你（堂）哥今天提了新車，我們想替他慶祝一下……對了，你哥（肖威）剛買車，女朋友又催著結婚，手裏有點緊，你這個做妹妹的，最好包一個大一點的紅包……還有，你小叔叔打算給肖武（堂弟）也買一套房子，到處借錢，到時候，你這個做姐的一定要鼎力支持啊……」

肖蠻蠻：「……」

走幾步，姑媽的電話再次來了：「蠻蠻，你順路再買一斤鹵牛肉，一個大份棒棒雞，一個大份紅油兔丁……」

肖蠻蠻遲疑一下：「好的。」

剛走到滷菜店門口，姑媽的電話又來了：「蠻蠻，對了，肖威的女朋友喜歡吃兔腦殼，我們忘了買，這樣吧，你再買20隻兔腦殼，麻辣和五香的一樣10個；然後再買幾瓶啤酒就差不多了……」

肖蠻蠻很乾脆：「好。」

鹵牛肉、兔丁、兔頭、啤酒……肖蠻蠻提着一大堆東西回了自己家。

在家門口，她看了看，把手機調為了靜音。

那冬從廚房裏出來，看着茶几上的一大堆東西，很詫異：「蠻蠻，你為什麼買這麼多吃的？」

「媽，我爸呢？」

「肖威今天提新車，你姑媽叫大家去她家裏吃飯慶賀。哼，她這個做姑媽的倒是算得精，她做人情，叫大家去送錢。唉，只要肖威兩兄弟有芝麻大點事情，你爸都要去送錢……」

肖蠻蠻隨手拿起一隻兔頭：「嗯，我爸這個做大伯的真沒得說，只要他的兩個侄子需要，那是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那冬：「所以我眼不見心不煩……」

那冬幾步走過來坐在沙發上，也拿起一隻兔頭，一邊啃一邊說：「買這麼多東西花了不少錢吧？蠻蠻，你才工作不久，要節省一點，女孩子，不能吃光用光，一旦有點事情，就只能光眼看，伸手無取處……」

肖蠻蠻笑笑，不吭聲。

吃喝一會兒，那冬呵欠連連：「連續幾天加班，好睏，蠻蠻，我先去休息了，你也早點睡，別一直玩手機。」

肖蠻蠻隨口應一句：「好的，媽。」

肖蠻蠻沒有玩手機，她癱在沙發上假寐。過一會兒拿起手機，看到上面十幾個未接來電，幾十條未讀信息，幾乎全是姑媽發來的。

肖蠻蠻沒有理睬。

她很困，但一直熬著，直到十點半，聽得開門聲。

父親終於回家了。

她站起來，慢吞吞地：「爸爸……」

肖嘉明的聲音很是嚴厲：「蠻蠻，你今天怎麼了？不去姑媽家，電話也不接聽，發消息也不回，讓大家乾等，你姑媽和你哥都很不高興……」

她低着頭，一聲不吭。

肖嘉明倒也沒有繼續訓斥，只是打了個呵欠：「太晚了，蠻蠻，你也早點去休息……」

「爸，你贊助了肖威多少買車錢？」

肖嘉明愣了一下，緩緩地：「你問這個幹什麼？」

「肖威考上大學你給買了蘋果三件套（我到現在都沒有），肖威上次買房子你給了15萬，這次買車子，你又給錢……」

肖嘉明語重心長：「蠻蠻，我們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該互相幫助。你是女兒，我們壓力小，可肖威兄弟不同，他們沒房沒車就娶不到老婆……」

「聽說肖武也要買房子了？他才高三呀……」

「就因為高三了，才得趕緊買。房價天天漲，你小叔叔擔心以後更買不起，所以到處籌錢，蠻蠻，你以後工作穩定了，也要多支持弟弟……」

和過去一樣，肖蠻蠻又不吭聲了。

「好了，這麼晚了，蠻蠻，你快去睡覺，明天還得上班……」

肖嘉明正要走進卧室，聽得女兒低低的：「爸爸，你知道我今天去哪裏了嗎？」

他回頭：「去哪裏了？」

「兒童福利院，也就是俗稱的孤兒院。」

「你去那裏幹嘛？」

蠻蠻的聲音更低了：「每當我對你們深感怨恨時，我就去孤兒院看看……」

肖嘉明：「……」

「爸爸，我能不能耽誤你幾分鐘？」

肖嘉明：「……」

「我從小到大從來沒有和您單獨聊過天，爸爸，今天我想跟您談談，行不行？」

肖嘉明怔在原地，一會兒，幾步走回來坐在沙發上。

肖蠻蠻站着爸爸面前，雙手垂立，就像一個畢恭畢敬的小學生。

她的聲音很輕也很斯文：「……肖威今天提新車，姑媽叫我去送紅包，並吩咐我買許多東西。我都買了，但是沒有拿去……」

肖嘉明看着茶几上一大堆攤開的鹵牛肉、兔頭、兔丁、棒棒雞和啤酒。

「我不去，是因為我對肖威兄弟又羨又妒。呵，爸爸，您知道嗎？今天我坐公交車，遇上了咸豬手，其實，天天坐公交，這種事情是很常見的。但今天我特別憤怒，所以狠狠扇了那色狼幾耳光，事後，我非常害怕，要是當時他報復，我根本就打不過……唉，要是我自己有一輛車那該多好啊，那樣，我就不用天天擠公交地鐵擔心色狼了……」

肖嘉明的面色慢慢變了。

「肖威比我大幾歲，先工作幾年，從小到大沒有給過我一分錢，但是，我這個做堂妹的必須給他大紅包。你這個做伯伯的更是必須把積攢的每一分錢都拿給他們。你們說一家人就該互相幫助，可是，說到底，只能是姐妹幫助兄弟，基本上就沒有反過來的……」

肖嘉明：「……」

「你們經常告訴我，養女兒壓力小，養女兒不需要花大錢，女兒沒房沒車不存在的，隨便找個男人嫁了就行了……可是，爸爸，這樣真的不行啊，成年人的底氣都是錢給的，就算婚姻法也只是保護財產而不是婚姻……」

她頓了頓，聲音更低了：「我去相親，你知道相親男生背後怎麼嘲笑我嗎？說我一無所有光着屁股居然還要求男人有房有車加名字，哪來的勇氣呢？梁靜茹給的嗎？『我的房子車子也是我爸媽辛苦給的，你沒房沒車也找你爸媽要啊，哪來的臉問男人要』？『鬥雞眼一樣盯着男人的房子不害臊嗎？』……我……我當時一句也答不上來……」

肖嘉明：「……」

從小到大，他一直以為女兒是個很內向沉默的人，完全沒料到，女兒今天居然說了這麼多話。

「我從小到大成績都很好，不讓父母操心，也沒有讓父母花過什麼大錢，向來覺得自己還不錯。可大學畢業后我才發現，我遠遠競爭不過同齡的男生。找一份好工作並不容易，想通過婚姻改變命運更不容易。而男生就不同了，父母早已為他們準備好了房子車子，家族的資源都優先集中到他們手裏，真可謂披盔戴甲進入社會。而我這樣的女生，則只能赤手空拳！怎麼和同齡人競爭？」

肖嘉明：「……」

沉默。

很長時間的沉默。

肖嘉明好幾次張嘴，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肖蠻蠻也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微微笑起來：「爸爸……其實，我知道，我這樣是不對的。成年人，就不該一直舔著臉向父母索取，畢竟，父母養大了我們就已經完成了義務，至於他們的財產愛給誰給誰，子女根本管不著。可是……可是……我厚顏無恥地還是會經常感到憤怒、怨恨……肖威上大學，你和小叔叔一家人一起送去，我上大學我自己拉着箱子去。明明我才是爸媽的孩子，可為什麼得到的遠沒有肖威兄弟多？這個爸爸到底是我的還是肖威兄弟的？？？

肖嘉明：「……」

「於是，每當我無法壓抑對父母的抱怨時，就去孤兒院走走看看，做做義工……呵，那裏的孩子，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別說索取和抱怨了，他們光是活着已經用了很大的力氣……所以，我……我其實真的不該抱怨你們……」

她深吸一口氣：「對不起，爸爸！」

肖嘉明：「……」

她忽然伸出手，輕輕抱了一下爸爸的脖子，但是，很快就鬆開了手。那是她第一次擁抱父親，覺得很不好意思。

肖蠻蠻去卧室，推出了早已收拾好的大旅行箱。

肖嘉明一直僵著脖子盯着女兒的背影。

「爸爸，你們放心，我不會走歪路的……也許，我也能憑藉雙手混出個人樣來……」

眼看女兒就要出門了，僵著脖子的肖嘉明才終於開口：「蠻蠻，你要搬去哪裏？」

肖蠻蠻笑笑，沒有回答，徑直拖着箱子走了。

天上一輪孤月，萬家燈火已經闌珊。

肖蠻蠻其實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

還沒租好房子，只能找個便宜點的旅館落腳。

正打算在網上下單時，呂林發來消息：肖蠻蠻，活來了，今晚必須加班，你馬上來我這裏。

呂林的租屋，距離此地十來公里。

肖蠻蠻尋思著去坐地鐵或者公交，好省點錢，走了幾步，才想起這麼晚了，只好打車。

網約車開出一段距離，肖蠻蠻雙手矇著臉，忽然淚如雨下。

前排的司機嚇一跳：「喂，小姐，你別這樣啊，人家還以為我怎麼你了……我真的不是壞人啊，也保證不會劫財劫色，你看，我都開了一萬多單了，絕對是本分人……」

肖蠻蠻擦了眼淚，慢慢抬起頭，笑嘻嘻的：「沒事，我是想到打車費那麼貴，心如刀割……」

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