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烏頭馬角難相聚 天涯路遠 (四)

七 烏頭馬角難相聚 天涯路遠 (四)

羽淵,落日崖。

琉雨施鳶輕拂著崖壁,遙望向雲霞橫鋪的水天一線,一時痴神。

火雲裹着落日,於飛羽漫天之中,緩緩沉墜入霞紅色的水淵,映射出七彩斑斕的琉璃光芒,一如當年。

「鳶兒!」

琉雨施鳶驀然回神,一怔,轉身望去。

風靈碧一襲青衫白袍,站在她身後的不遠處,欲言又止,一臉的小心翼翼,彷彿是害怕會嚇到她似的。

半晌。

她揚唇一笑,道:「靈碧哥哥。」

風靈碧緩了口氣,亦輕笑道:「鳶兒,原來你在這裏。你……」

琉雨施鳶忽截道:「我無妨。靈碧哥哥,我們,我們可不可以不提以前的那些事情,只過今日?」

風靈碧上前,看着琉雨施鳶的眼睛,答應道:「好,只過今日。」

琉雨施鳶坐上崖邊,斜靠在洞口,轉頭道:「靈碧哥哥,我們都錯過了彼此好多,好多,好多。今日,我不想再錯過了,我們成親吧!」

風靈碧詫然喜道:「成親?鳶兒,你真的還願意嫁給我?!」

琉雨施鳶盪着腳,歪頭笑道:「靈碧哥哥,你看,太陽就要落進水裏了,那琉璃色的光影,可真漂亮呵!」

風靈碧走上前去,坐在她身側,溫然道:「白日落羽輕煙色,一重相思一重愁。」

琉雨施鳶將下巴點上風靈碧的肩頭,道:「靈碧哥哥,很久沒有聽你吹簫了,我想聽。」

風靈碧點頭道:「好。」

他於腰間取下玉簫無邪,置於唇側,嗚嗚吹試。

九天回日浴甘淵兮,長相思,上窮碧落未生恨兮,下黃泉,不負卿卿,一許流年。

是那首相思。

琉雨施鳶靠在他的肩上,瞭望着水天一色,紅日西沉,耳邊清曲悠揚,恍惚一瞬,似已千年。

既而,曲盡。

琉雨施鳶喃喃道:「靈碧哥哥,你可知何為之幸福?——此身有幸,三生結福,是為之幸福。」

風靈碧輕念道:「此身有幸,三生結福……」

琉雨施鳶俏然一笑,道:「對,就是此時。」說着,即跳起身來,拉上風靈碧的手便大步跑出,「靈碧哥哥,我們成親去,走!」

這樣的急吼吼。

她心裏很着急,就好像,是在跟時間賽跑,跟命運搶奪這原本就屬於她的『幸福』二字。

風靈碧心中咯噔一下,既而,又莞爾道:「現在么?可是,我連你的嫁衣都沒有準備呢!」

琉雨施鳶搖頭道:「那就不要嫁衣!我們要趕在日落之前,成親,對,成親!」

二人一路噔噔噔的自羽淵崖上跑下來,似乎急得都顧不著騰雲駕霧了。

羽淵水湖的四周,生滿了高高低低的紅葉火楓,藤枝搖曳,蒙絡搖綴,艷美如畫。

行至淵水邊,琉雨施鳶這才堪堪止步,停了下來。

她喘息著,回頭,卻看着風靈碧『咯咯』的大笑了起來,笑得歡朗舒暢,肆意極了。

風靈碧亦是一陣大笑。

琉雨施鳶指著不遠處的小舟,叫道:「我們上船,在船上成親!」

風靈碧點頭,揮手一揚,將那淵水間映着的熾火霞雲收籠而來,一口仙氣,化為了一件辛紅華麗的鳳袍嫁衣。

他捧著嫁衣道:「新娘子,總是要穿紅嫁衣的。」

琉雨施鳶接過嫁衣,旋身一轉,即將那嫁衣披於了身上,她揚臉笑道:「怎麼樣,好看么?」

風靈碧點頭:「鳶兒是這世界上最美麗的新娘子。」

琉雨施鳶挑眉道:「真的?」

風靈碧真摯道:「真的。」

水淵湖面之上,酡陽如醉,雲霞萬里,水湛星穹,霓虹滿天,絢爛得猶如夢中仙境,令人望而沉溺。

一望無際的水面之間,一隻小舟橫飄其中。

舟中,二人相對而立。

「一拜天,謝賜良緣。」風靈碧說道。

兩人拱手朝天,行禮拜倒。

「二拜地,願結永心。」風靈碧再道。

兩人拱手對地,再次拜倒。

「夫妻交拜,一定三生。」風靈碧凝眸深望着琉雨施鳶,輕聲道。

兩人相對而拜,禮成。

沒有禮官,沒有高堂,沒有賓客,甚至,連喜堂都沒有。

可是,成親不就是兩個人的事情么,有新郎和新娘,足矣。

他們有蒼天為證,萬靈作媒,九霄穹廬是喜堂,萬頃水淵鋪紅彩,這婚禮,已然完整了。

琉雨施鳶俯身拈水化為一對酒杯,又在裏面舀入了清水,遞於風靈碧道:「靈碧哥哥,交杯酒。」

風靈碧笑道:「若是此刻這杯中斟的是那千金一斛的『一斛珠』,那就更絕妙了!」

琉雨施鳶嗅了一口這杯中『酒』,道:「酒不醉人人自醉,醉翁之意,更不在酒。此酒,正好。」

二人飲罷交杯酒,見天色已晚,遂將小舟靠岸,在羽淵水畔尋了一戶荒廢的人家院落,以法術修葺了一番,權作為新婚洞房。

月色皎然,星斗滿天。

窗外,樹影翳翳,印着月光,斑駁點點,如藻荇積水。

風靈碧輕拂著懷中人的秀髮,想道,自己一直以來都無法原諒父親的冷漠,其實,他是在討厭自己骨子裏泛出來的冷漠膽怯吧。他害怕被命運的玩弄,害怕承擔任何的傷害,所以找盡了各種理由,甚至還曾以天下長安為借口,去逃避,去說服自己,去推卻所有的責任。

他的懦弱,他的冷漠,所造成的傷害,都只讓琉雨施鳶一個人背負了去,他對不起這懷中的女孩兒。她的肩頭如此的單薄,又怎麼能夠擔得下這麼多的苦難呵,又是如何擔下了這些苦難的呢!

想至此處,風靈碧垂頭,輕吻上了琉雨施鳶額心間的那一枚熾焰印記。

琉雨施鳶抬頭,舉手以指尖劃過他的臉廓,低喃道:「靈碧哥哥,我長這麼大,畫畫像從來也沒有畫好過。可是,你知道么,你的這張臉,我曾經在鐘山上,畫過千萬遍……」

我此生畫過一張最好看的畫像,我把它畫在了我的心裏,夜深人靜時,我會拿來獨自欣賞,不予示人。

紅燭凄凄,應照離人。

一夜纏綿,良宵苦短。

月光明如映水,夜,靜謐得只聞秋蟲簌簌。

琉雨施鳶悄悄起身,穿好衣裙,抬眸,望了一眼月色。

她低頭,貪婪的看向了睡夢中的風靈碧,昏睡符之下,他睡得很沉,很踏實。

月影朦朧,映照得他俊逸的臉頰綽約微醺,更顯出了出塵清朗,舒爾灑脫,真好看!

許久。

琉雨施鳶堪堪的收回目光,淡然一笑,道:「嫁了七次,終於是把自己給嫁出去了,好歹也算是圓了我的新娘夢啦!」

他們之間,相隔了太多,太多。

那些不應該存在的仇恨、鮮血、和宿命,堆砌滿了她的小小的心臟,可是,她承受不起這些。

這婚禮,是她痴狂多年換回來的一個結束,那少年時的一場華麗絢爛的琉璃夢。如今,夢醒,以此了結。

燭九陰至今未醒,她不能再這樣自私的任意妄為下去了,不能。

她愛他,亦恨他,放不下仇,捨不得愛,那便只能離開了。離開他的世界,自今往後,生生世世,永不再見。

當初死不悔改、任性妄為的小姑娘,如今,也長大了。

終有一日,她也是會心灰意冷的。

只可惜,終是,他負她良多,她欠他許久,回不去了……

羽淵,是他們相遇的初識之地,此刻,也正好可作這緣分的了結之證。

琉雨施鳶黯然道:「靈碧哥哥,我捨不得放手,可是,我們都已回不去了,此後經年,望汝珍重。」

言罷,她轉身,飄然而去。

湖水連天,紅葉離離。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

翌日,天色微微發亮,太陽光順着小院裏的竹影和楓葉一路射下,落在了窗棱旁的帷幔上,彷彿給這床幃綉上了一團團斑斕的金碧色的花紋一般。

遠處,不知名的鳥兒清吟著,那聲音遙曠而寂寥,好像,是穿過了天涯海角的彼岸殊途,在報訴著滿腔的思念惆悵。

風靈碧驟然驚醒,起身望去。

琉雨施鳶走了!

他用手揉了揉昨夜被打中了昏睡符的頸間,符咒初散,還有一些頭昏。

「鳶兒!鳶兒,鳶兒……」

他歇斯底里的到處大喊著,小屋,院子,水邊,湖中……就是沒有她的影子。

琉雨施鳶真的走了,不要他了。

風靈碧絕望的癱坐在羽淵水畔,抬頭痴望着茫茫水天,竟已是淚落如雨,難以自已。

她曾說過,若有一日,他負了她,那她便再也不理他了,藏起來,躲着他,叫他尋不見,看不着,就算是尋見了,她也會當作不識得他,相逢陌路,此生不念。

而今,她真的走了,藏起來,躲着他了……

天地之大,要他往哪裏尋?哪裏找?

自此,風雨迢迢,山高水長……

……

時光荏苒,忽如千載。

清蕪苑的梨花開了三千回,謝了三千回,花開花謝,再無人賞。

是呀,一轉眼,琉雨施鳶已經離開他三千年了。

風靈碧不知道他是怎樣度過這三千年的,甚至,他都已經忘記了時光一日日的流過,模糊了今與昨的痕迹,只記得,這山山水水之間,再也沒有了他熟悉中的那一抹燦爛的影子。

流年易逝,花謝難尋。

她曾說,如果他說話不算數了,傷了她的心,那就當變成一隻賴殼大王八,十萬年,百萬年,千萬年,萬萬年的,孤孤單單的一直活着,沒人疼,也沒人愛。

如今,他真的是孤孤單單的一直活着,沒人疼,也沒人愛,她也不心疼他了。

天涯海角,兩相忘。

在這三千年裏,他踏遍了九州的角角落落,從極北的冰川到澎濤的南海,扶桑生日,流波灧灧,方山落月,千里盤松,大荒的每一寸土地,都留有他的腳印,千山萬水,天涯陌路,可是,卻沒有找到她。

她消失在了他的世界裏,無影無蹤,不給他一絲尋找的機會。

他曾到過鐘山上她的閑者居里,看見了那堆砌了滿洞府的他的畫像。

每一張,每一張,她畫得都是那樣的認真、虔誠,稚拙的線條之下,勾勒出的是一顆怎樣真摯的赤子之心呢?

他想像著那女兒捏著畫筆皺眉深思的樣子,不由得勾唇就笑了出來,眼淚卻也如落珠一般的滑下了腮邊。

只是,此時,沙漠的朔風吹白了他的鬢角,古林的大雨淋皺他滄桑,他已塵滿面,鬢如霜,她卻不再為他一張一張的描畫像了。

那個女孩兒,如今,已不再屬於他了。

巴丹山上,漫山遍野的鮮紅的瑤草花開綻的如火如荼,美艷絕倫。

孟塗問道:「還在尋那丫頭?」

風靈碧點頭:「只要沒見到她,我就會一直找下去。一輩子找不到,就找一輩子。」

孟塗看着他斑白的鬢色,嘆息道:「痴人!跟姐姐一樣的痴性!」

風靈碧一笑,道:「那舅舅呢,如今,還好吧?」

孟塗俯身,輕攏起一朵瑤花來,怔了一會兒,又抬眼望去:「挺好的。我在這巴丹山上親手種下了九千株紅瑤花,待她歸來。我相信,終有一日,珞瑤一定會回來的,這太平盛世,我們要偕手同看的。」

風靈碧亦望着這紅瑤花海,輕聲說道:「對,總有一日,她,她們,都會回來的。這九州亂了這麼久,好不容易天下太平了,我們都應該好好的共享一番才是。一定會等到她們回來的……」

下了巴丹山,風靈碧一時愣住了,還要往哪裏去呢?

哪裏,才有他魂牽夢繞的那一抹影子呢?

「是,晏曦么?」

風靈碧回頭,喜道:「九哥!你怎麼會在這裏?」

蒙稷一笑,道:「閑來無事,四處走走罷了。你呢?」

風靈碧眸色微黯道:「我……還是在一直走,一直找。」

蒙稷輕嘆:「世上難得如意事!」他自嘲笑道:「譬如像我,什麼都記不起來了,這種感覺,就好像是,把我的人生給丟了似的。」

他輕拂着手中的浮塵玉環,蹙眉思道:「我忘記了,忘記了關於這玉的一切,這玉,到底和我有什麼關係呢?記不起來,記不起來了……」

他緩緩地道:「可是,我知道,這玉於我來說,很重要,冥冥之中,就是知道。我彷彿是在等,等什麼呢,我在等……」

每每想到此處,他的頭就疼得像裂開了一樣,便再也想不出什麼了。

「想不起,就莫要再勉強自己了,或許,她的意思也是要你忘記了這些傷痛吧!」風靈碧勸慰道。

「咦,明哥哥,那個哥哥他,他是不是生病了?為什麼要抱着頭站在那裏呢?」遠處茶亭,一個頭扎雙丫髻的小女孩正斜著腦袋問向她身旁的黃袍男子。

那男子懶懶抬頭,瞥了這邊一眼,品了口茶,答道:「那哥哥,他忘記了自己最在乎的一個女孩兒,很難過。」

小女孩的神情有些個痴傻,一陣疑惑,不解道:「既然是最在乎的,那為什麼會忘記呢?」

黃袍男子捂著胸口輕咳了兩聲,放下茶杯,說道:「他的女孩兒死了,他也在一次大戰中受了傷,大概是那死去的女孩心疼他,不忍心看他難過,所以就讓他忘記了自己。」

小女孩撇嘴,紅着眼圈傷心道:「他真可憐,他和他的女孩兒都真可憐……」

黃袍男子伸手揉了揉女孩兒的小腦袋,笑道:「傻丫頭,莫哭。那哥哥現在忘記了那些難過的事情,以後也就不會再難過了,你不用傷心的。」

小女孩擦擦眼睛道:「真的嗎?他真的不會再難過了么?」

黃袍男子懶散一笑:「真的,明哥哥何時騙過阿止?」

小女孩想了想,嘻嘻笑道:「沒有,明哥哥對阿止最好了,從來不會騙阿止的!」

黃袍男子溫然誇道:「阿止乖!」

風靈碧同蒙稷走近,喚道:「駱明!」

黃袍男子舉起茶杯,道:「相逢不如偶遇,共飲一杯?」

風靈碧笑道:「你卻是悠閑,不過,往日你不是最不願品茶的么?說什麼『茶易生困,是老頭子們打發時間才喝的,如何比得酒味甘烈』,」手指輕拈起一杯清茶,「這,倒不像是你的做派了呢!」

軒轅駱明搖頭嘆道:「唉,本來榣山之役的傷就沒好,后又中了水雲一劍,落下了病根,身體不行,喝不得酒了!」

他看向風靈碧,調侃道:「沒想到,在師兄臉上還能夠找到笑色,我以為,你再不會笑了呢!這個燭鳶,跟築惕山學藝那會兒一樣,還是這樣的不著調,都會玩失蹤了!」

風靈碧淡然一笑,回頭看向那小女孩,皺眉道:「這是,雲……」

軒轅駱明頷首道:「不錯。師兄,后稷神君,你們是不是也感覺她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我也是第一次發現,原來,一個人的心性、情態發生了改變之後,她的整個神貌都會不同了呵!就像是,重生了一般。」

蒙稷望着這女孩兒道:「她這是……失魂?」

軒轅駱明點頭:「她為了救我,生祭了一魂一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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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大人要出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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