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千葉墨脫

第一百二十二章 千葉墨脫

千葉墨脫,花始開,香氣襲人,瓣大且朱,芳盛異常。

祝冬來草原的某一天,晚間去呼喚閑逛的醫師,殿下身上的疹子又起來了。

走了幾步,忽然被人捂住了嘴巴。

那是個高大的男子,她嗅到了他身上的強烈的牛馬牲畜的氣味。

那人拖她入了草叢,就在離她們的大帳只有幾百步的地方。

他放開她,祝冬正想叫喊,向前起身,臉上碰到了冰涼的鐵刃,一剎那,她背後發寒。

這個草原人說着蹩腳的南魏話,「敢叫喊,殺了你。」

他不是嚇唬她,刀子已經割破了一點她的肌膚。

她向來膽小又怕死,身子抖得像雨里的小貓小狗。

她一輩子都沒有想過這樣可怕的事。

連哭都不敢大聲。

那人粗莽得像頭牛,祝冬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她見識的都是彬彬有禮的公子哥,父親不曾讓她見市集上的那些人。

草叢裏的野花夜間都已經合上,她聽見耳邊的蟲鳴聲,嗅到了草汁的氣味。

還聽見了路上有人的腳步聲。

她被壓着,看不清來人是誰,密集的草叢遮住了視線。

須臾她便知道來人是即墨緲,聽見即墨緲輕聲說道,「有人嗎?」

她遲疑了,如果是即墨驕,祝冬一定會大聲喊叫求助,但是來人是即墨緲,被她知道,她會幫助嗎?不會,她很可能只會轉身走開。

她不管閑事,厭惡麻煩。

不是她不敢叫,而是她不敢丟了面子,尤其是在即墨緲面前。

她看誰的目光都是高高在上,俯瞰眾人,這樣的即墨緲,祝冬不信她會出手相助。

草叢中有動靜,即墨緲向前走了幾步,忽然停住腳,轉身走開了。

聽見那腳步聲逐漸離開,祝冬更加心寒,即墨緲聰明,她離開了即墨驕她們,她不會沒有知覺,一定是出來找她,可是她沒有走過來。

因為,她覺得不值得,不值得為她和失韋人撕破臉,如果能拿她討好失韋人,他們說不定會儘力幫助她們回到南魏,即墨緲無論何時算盤打得都精明。

她抬起手,摸到臉上都是眼淚和草叢中的露水。

過了一個時辰,那人才走,天色黑暗,她也不清楚到底是什麼人。

等她回到帳中,即墨驕嘴裏吃着胡餅,撕開一塊遞給她,「你跑哪裏去了?」

她眼神飄忽,「去抓草原上的兔子,本來想給殿下加餐。」

即墨驕指着她的裙擺說,「哎呦,你日子到了是不是,弄了一身血。」

拉她到一邊,從箱篋中找衣服,「這是我今天問博端格要的失韋人的衣服,還給你留了兩套,緲姐姐也有,給了她青藍的衣服,給你留了粉朱顏色的,你喜歡這些顏色嗎?」

聽着她嘮叨,祝冬忍不住哭起來,「喜歡。」

即墨驕連忙給她擦眼淚,「冬兒,你怎麼了?」

「我小肚子疼。」

「你等等。」

她走出去,和即墨緲說話,「那些人不是給了我們一些止痛的草藥嗎?」

「嗯,我給她拿,你把她弄髒的衣服放在外面的水盆中泡著。」

「好嘞。」即墨驕進去拿了她弄髒的衣服。

走出去的時候回頭說,「你是不是也被那種蟲子叮了?」

「什麼?」祝冬邊換衣服邊問。

「就是那種草葉上黏糊糊的蟲子,你看你衣服上還是黏黏的。」

她渾身血液倒流。

「快去吧,回頭血幹了洗不幹凈。」即墨緲對她說。

「哦。」即墨驕走了。

她是有意支開她,即墨驕這個笨蛋。

「兩包葯,一包止痛,一包避子。」即墨緲說。

她以為,是她自願,因為她沒有呼救。

而她以為,她不會來救她,因為她本性冷漠,不會輕易幫人。

即墨緲放下藥,正要走出去。

祝冬說,「要是我叫了你,你會救我還是笑我?」

即墨緲沒有回答她。

她趴在床邊,低聲哭泣,連放聲也不敢,她沒有辦法和即墨驕分擔她的恐懼和痛苦。

第二日有人騎馬經過她們的帳篷,祝冬沒有注意,馬上那人忽然丟下一束花。

「給你。」

祝冬一聽這聲音,僵持在原地不敢亂動。

他見祝冬不要花,走下來親自遞給她,「這是千葉墨脫,我昨晚去盜親,這是定禮的,下個月我會去南魏親自求親。」

祝冬怔怔地看着他。

「你不要嗎?奇怪,我聽說美麗的人都喜歡美麗的花。」

祝冬把花接過來,一把甩到他臉上,花枝上的細刺戳破了他的臉。

「你哭了,為什麼?」他問她。

她邊哭邊打他。

在南魏,他這樣做夠他死三次,她是世家女子,侵犯她,更是刑罰加倍。

「你走。」她說。

「你不喜歡花,還是不喜歡我?」他問。

她都不喜歡。

「走!走啊!」她厭惡他至極。

要離開失韋前一晚,他又找來了,「你要離開了嗎?」

「關你什麼事。」

「我想和你一起,可是博端格不許。」

「你告訴他了?」

「別生氣,我沒有告訴他,只是說我也想離開失韋去涼州。」

祝冬鬆了一口氣,「你不要跟着我們,我以後不想見到你,到死都不想。」

「為什麼?」

「因為我討厭你。」

「是因為我用刀子嚇你嗎?可是其他人盜親也會這樣嚇唬女孩子,但是草原的姑娘都知道這是玩笑。」

可她不是失韋草原的女子。

「你要是敢把此事告訴其他人,我會殺了你。」

「好,不告訴。」

他的南魏話說得真讓人噁心。

「你走!」祝冬指著大路。

到了涼州,夜間她在院子裏看月亮,聽見樹上有聲音,抬頭一看,他正在傻乎乎地對着她笑,「晚上好。」

祝冬氣急了,拿石頭砸他,「走開!」

明知道她討厭他,他還要來,她不想讓她們幾個發現,他就偷偷摸摸來。

祝冬明白了笑話的意思,就是光阿尕平笑着對她說話,他就是個笑話。

他經常會來,即墨驕和殿下沒有武功不能察覺,但是即墨緲清楚,可是她不拆穿,不言明。

每一次來,都會帶着好吃的,好玩的,無一例外,他還會帶着一束墨脫花,只有草原有,來到了涼州,她不知道他從那裏弄來的,她也不關心這個。

「你今天喜歡我一點嗎?」

「……」

「你今天喜歡我一些嗎?」

「……」

「你今天喜歡我嗎?」

「……」

「你今天喜歡我嗎?」

「……」

……

……

不知是第幾十次,祝冬冷漠地看着他,「沒有,我一輩子都不可能喜歡你。」

他傻乎乎地笑了,然後,傻乎乎地哭了,「真的嗎?」

「當然,你走,離我越遠越好,立刻滾!」

「好,我滾。」

隔了一天,他又來了。

「這是青糰子,我聽說你們南魏的姑娘都愛吃。」

「我不喜歡。」她把東西丟到院外。

「那……好吧。」

「你不會真的以為日積月累見到我,我就會喜歡你?」

「我知道,你不會。」

「那我求你,你別來了。」

「可是,我看不見你,就好像死了一樣。」

「關我什麼事。」

她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叫他滾,她也說厭倦了這些話。

為什麼人會下賤成這個樣子,祝冬不明白。

他毫無尊嚴地來見她,每一次都被她趕走,可是他還會來,還會來。

他不知道,就算他把整片失韋草原的墨脫花送給她,她也不會喜歡他。

他最後一次來,也是最後一次送她墨脫花。

他說,「我從草原帶出來的墨脫花都死了,只剩下這一朵了,可是我想把最後一朵也給你。」

一如往常,祝冬把那花丟開,甚至碾碎了花葉。

「還有這個。」

他手中拿着一塊帕子,羊皮帕子一樣。

展開它,上面是圖騰,是他背上的圖騰。

祝冬嚇得雙手發抖,「你……」

「草原上,男女結為夫妻,男子的一切都是女子的,我想着只有紋身可以代表我,就讓人把它割下來了。」

「快滾,我不想見到你這個瘋子。」

「這個也給你。」他把刀子遞給她,放到她手上。

當初他就是拿這把刀嚇唬她,也是用這把刀割下了紋身。

「你以為我不敢殺你?」

「我……不知道,如果你不殺我,請和我回草原,我想和你在一起成婚。」

祝冬說,「痴心妄想!」說完,把刀子刺入了他心口,卻只是停在皮肉前,沒有再深入一寸,她沒有膽子殺人。

他卻往前走了一步,持着她的手把刀子捅入,趁著噴涌的血濕潤了她的手之前,他推開了她,不讓她身上沾上他的血,刀把上儘是他一人的血。

他的血,是熱的,可是她的手,是冷的。

「我以後再也不能送給你墨脫花了。」

他今日頭上戴了帽子,因為前幾日祝冬說,她討厭他的頭髮,快要閉眼之時,他把頭上的帽子摘下,擋住了身上的血,怕祝冬看見了會害怕,她膽子很小。祝冬匆匆跑走了,落下了一隻金簪子,光阿尕平拼了命去觸那隻簪子,把它藏入了袖子中,滿意地笑了。

他就倒在院中那棵樹下死去。

第二天便是小年。

即墨驕嚇了一跳,院子中出現了屍體。

等她上前,她低聲說,「這不是光阿尕平嗎?」

晚一些時候,宇文仲弘和雨師乘歌都來了,他們帶走了他的屍體,也沒有多問什麼。

但是祝冬總是感覺,他們像是知道這些事。

和這樣一群人打交道,祝冬越發恐懼,他們彷彿能看透她心中所想。

只有即墨驕會對着他們笑嘻嘻,她不怕他們。

祝冬看出了宇文仲弘對即墨驕的心思,卻很遲才發現即墨緲的想法。

不過,她也來不及顧及他們的事,她有了身孕。

這一次,她開口向即墨緲求助了。

即墨緲給她出的辦法就是裝病,避開她們一段時間,殿下不會在意到她,即墨驕也沒有那麼聰明,知道的只有她們兩個。

「我想辦法找大夫幫你處理這個孩子。」

「不……」她猶豫了一下。

「怎麼?你拎不清了嗎?這孩子生下來,你怎麼養大他,而且等你回到南魏,你要被眾人指指點點嗎?」

即墨緲說的都對,可是她忽然想起了光阿尕平送給她的墨脫花還有他每一次討好的笑。

「別殺這個孩子,我已經殺了他爹爹。」

「不殺他,你以後要怎麼辦?」

「我不知道,但是我一定要把他生下來,我欠了別人一條命,再還給他一條命。」

即墨緲沉默片刻,說道,「那好,我們需要找一個地方養胎,直到把孩子生下來。」

「你有辦法?」

「需要博端格他們的幫助,因為我們在涼州城人生地不熟,而且作為南魏人,在涼州的地界上你需要人保護。」

「可是……」

「你是要孩子的命,還是要你的面子?」

「命。」她毫不猶豫。

她還是請博端格幫了她,在另外一個地方找了安胎之所。

沒想到,臨近生產,她越發有血崩之像,有人去找博端格,她聽照顧她的人說,堅持生下這個孩子,可能會一屍兩命。

祝冬怕死,她從來沒有想過會因為生孩子死去。

那一刻,她忽然覺得很孤獨,沒有人知道她的痛苦和矛盾,沒有人陪在她身邊。

她請人告訴博端格,把即墨驕一起帶來,她想念她了,只要驕驕知道,她一定會來陪她。

她只相信她一個人,有她,祝冬才會不那麼害怕,她知道,無論發生什麼,驕驕都會握緊她的手陪她,就算是死,她也不會鬆開她的手,她要的就是即墨驕這樣的陪伴。

生產那日,果真艱難,在她快要放棄的關頭,即墨驕踢開門進來了,她聽見大夫和即墨驕的對話,也聽見了即墨驕為了她惡狠狠地威脅大夫,這很像是她能做出的事。

她沒有問她發生了什麼,只是坐在床邊陪着她,即墨驕一來,她就沒有那麼恐懼了。

她說,「你行的,人家說騎馬行的女子生孩子也行,我看你騎馬比緲姐姐還快還穩,怎麼就生不出,一定可以。」

她險些被她逗笑了,最後一次努力終於把那個孩子生下來了。

生下來,她卻恨起這個孩子,每每看見孩子的眼睛,她都會想到他,想到他對她所做的事,咬牙切齒地恨。

這也是為什麼她回了南魏,一次都沒有去看那個孩子的原因。

祝冬感激即墨驕,因為她認了那個孩子做她的義女,博端格則成了那孩子的義父。

再後來,她的孩子成為了千渝公主,因為即墨驕曾經說,她想把世界上最好的東西給這個孩子,博端格替她做到了,他對這個孩子萬般寵溺。

祝冬嫁了人,新婚後卻沒有落紅,她夫君沒有多說,可那之後,卻極少再來她房中。

他看着她的眼睛中總是帶着不耐煩,祝冬腦子裏又想起了那個人的眼睛,光閃閃的,他眼睛中滿是她的倒影。

入宮的次數也多了起來,她知道博端格有意讓她多見見千渝,畢竟她才是她的生母。

她再見到千渝,那時候她正在和宮人玩遊戲。

祝冬站在一邊看着那孩子的背影,忽然,千渝轉過頭,眼睛中光閃閃的,她走近些看千渝,她眼中有她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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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狼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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