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6 老花過去

076 老花過去

076老花過去

聽着她饒有興味的話,劉慧梅手裏捏著柴火從灶房出來,順着門口的方向望去,嘴角咧出個嘲諷的弧度,又進了灶房。

范翠翠灰頭灰臉的站在門口,打量著院子,眼裏流露出絲後悔之色,她站在門口,雙手趴在門框上,眼神四下瞄,悻悻然的問孫婆子道,「嬸子,我娘是不是不在家?」

孫婆子笑得看了眼西屋裏哄孩子的黃菁菁,她坐在床沿上,舉著米久的小手,夕陽的餘光將她的側臉襯得隨和可親,臉上帶着甚少有過的笑,眉目有些朦朧,好像隔着薄薄的霧氣,她收回視線,笑眯眯的走了下去,扁著嗓音道,「這兒是稻水村,你找你娘回你家去才是,這是四娘的家,和你沒啥關係,你啊,打哪兒來回哪兒去。」

范氏是棄婦,黃菁菁說一不二的性子哪會讓她進門,何況,村裏人都看得明白,沒了范翠翠后,周家安生了許多,周士武過不久要自己去鎮上做席面,往後大把的銀子等着他,哪還看得上范氏。

還是范氏自己作,好好的一家人給折騰散了,否則,以後不知過怎樣的好日子呢。

范翠翠的臉有些白,生完孩子后,肚子上掉著一圈肉,范婆子的目光嫌棄的落在她腰上,哂笑道,「你就別自取其辱了,沒了你,周家其樂融融呢,等過幾年周二攢了錢,再娶個黃花大閨女不是問題,你啊,自己造孽哦。」

范翠翠要是機靈些,也不會走到這步田地,追根究底,還是自己作出來的。

仗着懷了個兒子就到處顯擺,殊不知黃菁菁眼裏揉不得沙子。

范翠翠緊抿著下唇,有所忌憚似的沒往裏邊走,低着頭,蓋住了眼底情緒,輕聲道,「我看看孩子,抱回來這麼久了,不知長成什麼樣子了。」

「你說米久啊,四娘是心善的,哪會讓他受半點委屈,一天到晚喝着奶呢。」孫婆子揉着腰肢,原本想把徐氏餵奶的事兒告訴范翠翠,又怕范翠翠鬧得過分,傳到黃菁菁耳朵里以為她大嘴巴,想了想沒有多嘴,斜着眼,慢悠悠走了。

黃菁菁聽着外邊的動靜,沒有出去,范翠翠和周家算是兩清了,往後各過各的日子,過得好不好就看范翠翠自己的造化了,屋外安安靜靜的,之後沒有動靜傳來,米久闔着眼,嘴巴吸吮是滋溜滋溜的,等了會兒,黃菁菁才走出去,不見了范翠翠人影。

她問灶房的劉慧梅,「范氏進來了?」

劉慧梅一臉困惑,看着外邊道,「沒有吧,嬸子出門她還在呢。」

黃菁菁點了點頭,琢磨著飯翠翠來的目的,范婆子是貪財之人,看在錢的份上尚且能對范翠翠好言好語,但范翠翠生了孩子坐月子,范婆子肯定不會給她好臉色,范翠翠兄嫂只怕也有微詞。

被休回家的女人,名聲不好,在娘家的地位可想而知,只盼著范翠翠聰明些,別再被她娘慫恿做傻事了。

范翠翠來了又不進門,估計沒多大的事兒,黃菁菁沒往心裏去,待周士武和周士仁回來,吩咐他們去灶房做飯,天擦黑的時候,老花帶着三個孩子回來,河邊洗澡的人多,女人在上游,男人在下游,玩得甚是盡興,老花要照顧三個孩子,有些吃不消,臉上盡顯疲憊之色,到家后回了自己屋就沒了動靜,在檐廊上,能清晰聽到裏邊傳來的鼾聲,栓子和桃花懨懨的喊著睡覺,連周士武煮的魚幾人也不吃了。

周士武先把桃花抱回屋,折身回到灶房,看黃菁菁翻轉着鍋里的魚,有些欲言又止,到底沒提見着范翠翠的事兒,走過去,小聲道,「娘,我來吧。」

黃菁菁讓開身,去後院餵豬,月光爬上山頭,照得院子清亮,黃菁菁出來時聽着西屋裏傳來米久的哭聲,聲音有轉高的趨勢,她叩了叩老花的門,半晌沒聽着老花答話,輕輕推開門,見老花坐在床沿上,神色有些發懵,雙眼空洞無神,里側的米久踢著身上的薄被,想來是餓了,她忙把奶倒進小碗,從水壺倒水出來溫著,和老花道,「晚上米久挨着我,你好好睡一晚,栓子他們也累著了,晚飯估計都不起來吃了。」

老花噗通聲倒了下去,面朝著外面,好一會兒,眼神慢慢有了焦距,只是內里透著幾分陌生,「你是誰?」

月光傾瀉了一地,老花在暗處,黃菁菁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開玩笑道,「我是閻羅王,來索命的。」

怕他不小心壓着孩子,她過去把米久抱了起來,老花不知發什麼瘋,坐起身,抱住了黃菁菁腰身,「閻羅王啊,別索我家老大的命,拿我的命去啊。」

聲音滿是悲愴。

黃菁菁掙扎了下,不曾想他抱得更緊了,勒得黃菁菁難受,「我家老大那麼小,只會喊爹爹,你別要他的命。」

黃菁菁皺了皺眉,怕嚇著米久,壓低聲音道,「做什麼呢,誰要你家老大的命了,我看你是累得魔怔了,倒下去好好睡一覺。」

老花緊緊梏著黃菁菁腰身,竟嚶嚶哭了起來,黃菁菁眉頭擰得更緊了,見懷裏的米久睜着眼,含着大拇指,聽着老花的哭聲竟然安靜下來,她放鬆下來,「誰要你家老大的命了?」

老花揚起頭,淚眼婆娑的看了黃菁菁兩眼,好似回過神,咚的聲倒下,看着頭上的賬頂出神,渾身的疲憊也沒了,睜着眼,眼眸清澈如水,只聲音帶着濃濃的哽咽,「我是不是夢魘了,腦子迷迷糊糊的,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黃菁菁猜到他遭遇劇變,如今聽他說起,和她想的差不多,她拉了根凳子坐下,柔聲問道,「你家老大怎麼了?」

老花微張著嘴,搖了搖頭,不肯開口,黃菁菁不逼他,等了會兒,懷裏的米久扭動了下身子,黃菁菁急忙扯開他的尿布,走到院子裏給他把尿,回來時,便聽着老花喃喃道,「我家老大可懂事了,生下來就比別人懂事,不哭不鬧,特別愛笑,誰都誇他聰明,以後是成大氣的……」

「你性子好,他自然也是好的。」黃菁菁想到他帶米久的熟練,忽然又問道,「你家老大是你帶着的?」

老花眼裏閃著晶瑩的光,打開了話匣子,有些話出口就容易多了,「他娘生他虧了身子,家裏沒人,他一直跟着我的,在月窩裏就會笑,六個月的時候就長牙了,村裏人說他聰慧,肯定說話早,竟然是真的,他九個月就開口喊爹,聲音軟糯糯的,從不離我半步遠,我幹活的話就背着他,把他放在斜倒在地的背簍里,編幾隻螞蚱,他能玩上一天……」說起過往,他好像陷入了回憶,哽咽兩聲,聲音低沉下去,「那麼小的孩子,生病喝葯都不哭,不用像其他孩子得捏他的鼻子硬往嘴裏灌,你和他說病了吃了葯就好,他老老實實依偎在你懷裏,你喂他,他就喝一口,喝完了還記得擦嘴。」

老花眼角滑落兩滴晶瑩,他擦了擦,「明明吃了葯的,怎麼就好不了呢?」

說完,他拿手捂著臉,泣不成聲。

他家老大是冬日去的,剛滿周歲,連着一個多月的湯藥,他的臉色很是不好看了,那晚喝了葯,抓着他的手,一遍一遍喊著爹爹,精神竟是比往日要好,他以為葯起作用了,心下寬慰,轉身放個葯碗,扭頭回來,他家老大就沒了,閉着眼,好像睡著了似的,卻也是永遠的睡著了。

妻子忍受不了這個打擊,不到半個月跟着去了,他爹想不開,得了風寒,便再也沒爬起來。

一家人,不到半年,便陰陽相隔,再無相見的可能了。

他從未和人說起過這些,二十年過去了,他以為自己心頭麻木了,原來,說起過往,心仍然會痛,村裏人感慨他的遭遇,媒人上門給他說親,讓他再娶一個就好了,好日子在後頭,他妻子沒了,兒子沒了,親爹也沒了,再娶一個終究不是他想要的了。

黃菁菁默默坐在那,聽着他說起過往,和諧美滿的家獨留下他孤零零的人,天大地大,卻再也不是他的家了,以天為被,以地鋪床,流浪了十多年,麻木不仁,心灰意冷的活着,又是為何?

懷裏的米久又不安的掙紮起來,她忙收回思緒,試了試小碗的溫度,然後喂米久喝奶,待床上的哭聲小些了,她才問道,「你家老大叫什麼名字?」

「無憂,他娘只盼着他一輩子無憂無慮,開開心心。」老花翻過身,背朝着黃菁菁,慢慢蜷縮著身子,嘴裏呢喃著無憂的名字,他妻子死的時候,肚裏懷着一個,說給無憂生個弟弟妹妹,往後能互相扶持,無憂走了,弟弟妹妹也沒生下來,就剩他孑然一身,他瓮瓮的道,「你說老大是不是把弟弟妹妹帶去別處了?氣我沒一直守着他,把他娘也帶走了,怕是不想我陪着他們母子吧。」

他沒想忽視他,只是喝完了葯放個葯碗,他為何,為何就走了呢。

「是他娘不忍放下他一個所以才會陪着他走了,那麼小的孩子,不管到哪兒,都要有人照顧才行。」黃菁菁不懂怎麼安慰人,只是連續沒了妻兒父親,老二又胎死腹中,對一個父親而言,確實是沉重的打擊,她想老花想死是真的,死不了,只怕是他的亡妻生前叮囑過他什麼吧。

很多時候,活着比死更痛苦,死了什麼都沒了,留給活着的人的所有曾經美好的回憶都成了難以計數的痛苦。

屋裏一時靜默,門外,叫黃菁菁和老花吃飯的周士武頓了頓,默默退了回去。

「是啊,她也是這麼對我說的,但是我也想陪着他們啊……」老花曲起腿,雙手抱住雙膝,再次失聲痛哭。

黃菁菁喂米久喝了奶,想了想,起身把米久放在他身側,「你好好活着,心裏記着他們,他們便是死了也一直活在你心裏,高興的,快樂的過往便是支撐你活下去的動力,你如果死了,這世上,便沒人會記住他們了。」

說完,她走了出去。

人的一生會經歷很多事,遇見很多忘不掉的人,心頭留一片凈土給他們,他們便一直會鮮活的活着,不曾離開過。

走不出陰霾,便將其轉為晴天,帶着所有人的希冀活下去。

周士武站在堂屋門口,眼角有些泛紅,想來是聽到老花的話了,他伸手扶著黃菁菁進堂屋,沉吟道,「我傍晚回來時遇着桃花娘了,她說過幾日她要嫁人了,想過來看看您,我讓她回去了。」

這件事他原本不想告訴黃菁菁的,但聽老花說起從前,他又改了主意,決定和黃菁菁說說,「她爹給她找了戶山裏的人家,離得遠,據說對方三十多歲了,父母雙亡,在樹上搭了兩間屋子,平日靠打獵為生,給了五百文的聘禮,她娘想也不想就點了頭,還是他爹壓着,打聽過對方的品行后才點的頭。」

黃菁菁不動聲色看着周士武,周士武又道,「她要把錢還給您,說進了山就不出來了,我讓她拿着,她生米久畢竟遭了罪。」

「你做得對,甭管她出不出來,手裏有點銀錢傍身總是好的,人活在世上,總要為自己做出的事兒付出代價,她改好了往後好好過日子以後還能過清閑日子。」黃菁菁沒料到范翠翠會來還她錢,她以為死皮賴臉想回來住呢,回眸瞅了眼西屋,她道,「米久往後就跟着你花叔吧,他幫你照顧孩子,你忙外邊的事兒,以後他年紀大了,你給他養老就是了。」

周士武毫不猶豫應下,「娘不說我也會的,當年花叔經歷那些事還能出手幫襯咱,真的是老天給條活路,讓咱遇到了花叔。」

「你記着就好,走吧,吃飯。」

周士武做的魚腥味沒了,魚湯鮮美可口,黃菁菁給老花留了碗,剩下的讓劉慧梅喝了,周士武廚藝日益提高,但周士仁沒啥長進,炒的菜不是淡了就是咸了,或者沒熟,黃菁菁讓周士仁自己把炒的菜吃完,「你媳婦在,多問問你媳婦,凡事動腦子想想,悶着頭一條道走到黑,能學到什麼?許多事是自己摸索出來的,說再多遍,記在腦子裏不成,得拿出來用。」

周士仁沒有炒菜的天賦,他心裏明白,只是不想黃菁菁發脾氣,訕訕點了點頭。

第二天,周士仁在灶房炒菜的時候黃菁菁便去守着,提醒把菜滴會兒水再下鍋,提醒他放油,放佐料,炒菜,翻轉,起鍋,一碗菜,是在黃菁菁的吆喝聲中鏟起來的,周士仁嘗了口味道,連日的怪味菜讓他叫苦不迭,這一碗,勉強能入口了。

有黃菁菁的提點,周士仁進步快,第一次煮出來的魚便沒有腥味,只是節省慣了,佐料捨不得多放,黃菁菁說過他好幾回,讓他被手抖,該放的時候就多放些,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對廚子來說,菜的美味比什麼都重要。

慢慢的,周士仁有所改善,只是有周士武做比較,周士仁的廚藝始終被壓着。

老花在黃菁菁面前發泄過一回,翌日清醒過來,有些抹不開面子,躲了黃菁菁好幾日,黃菁菁當沒事人似的,該幹什麼幹什麼,老花那一段過去,她沒有提起過,家裏人不管有沒有聽見老花哭聲,心照不宣的保持緘默。

天兒愈發熱了,麥子結了麥穗,到了做席面的日子,周士武和周士仁挑着籮筐出門,八桌席面,用不了太多人,黃菁菁只喊了劉大,劉二都沒去。

幾人經過孫家屋外時,院子裏傳來孫婆子的催促聲,「老大,我和四娘說清楚了的,你和周二周三一起,你們小時候感情不是挺好的嗎,他們幹活你當然跟着,麥子的事兒不用你操心,我和你爹他們在呢。」

周士武皺了皺眉,剛要提醒大家別出聲,就聽周士仁好奇的問道,「二哥,娘什麼時候叫孫達和咱一起,我咋不記得,要不要進去喊他一聲?」

周士武朝他搖頭,比劃了個噤聲的手勢,但仍然被院子裏的孫婆子聽到了,她拉開門,一臉笑呵呵看着周士仁,「是周三啊,達子收拾好了,這就跟你們一起啊。」見孫達挑角落裏的糞桶準備出門,孫婆子氣得不輕,「達子,你幹什麼呢。」

「嬸子,達子哥忙就忙吧,只有幾桌席面,我們忙得過來的,不打擾你們了。」周士武臉上掛着得體的笑,側身催促周士仁道,「三弟,快些,事情還多著,別再墨跡了。」

說完,自己大步朝前走,周士仁怔了怔,緊隨其後的小跑上前,劉氏和劉大走在最末,二人說話不管用,孫婆子當然不會攔著,看周士武和周士仁走得快好像後邊有狗追似的,抿了抿唇,心裏埋怨周士武心思多,多個人怎麼了,他們自己輕鬆些不是好事嗎?

又怪孫達不知變通,他若是跟上去,周士武能說啥啊,黃菁菁不去,做主的肯定是周士武,憑兩家的交情,周士武還能不讓他幹活不成?

「老婆子,你就別折騰了,周家的事沒有四娘點頭,你當周二敢讓老大去,幾桌席面,多個人要多出幾文工錢,換做你你樂不樂意?麥地的草得重新除一遍,施肥麥穗才結得好,幹活吧。」孫老頭不想孫婆子拎不清,黃菁菁肯拉扯他們便不錯了,孫婆子如果作妖,招惹了黃菁菁,得不償失。

孫婆子心頭不忿,「四娘不是那樣的人,她和我同年進村的,以前就和我關係好。」

孫老頭看她還在自欺欺人,哀嘆了口氣,「那是周兄弟還在的時候,周兄弟沒了,咱做得有些令人寒心了。」

村裏人都疏遠黃菁菁,暗地沒少說黃菁菁的壞話,孫婆子自然也是說過的,黃菁菁肯定是知道的,他們兩家,關係越來越遠了,否則去年黃菁菁去山裏割樹葉,怎麼不賣給他們而要賣到別村去,就是不想和他們有所往來罷了。

他是個男人,有些事不好過多插手,說多了,對黃菁菁的名聲不好,也就如今,黃菁菁在村裏的名聲好些了,他才敢這般呵斥孫婆子。

孫達挑着糞桶出門,孫婆子端著木盆去河邊洗衣服,走到周家門前,她朝里喊道,「四娘,四娘,去河邊洗衣服不?」

院子裏沒人,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劉慧梅都不在,過了會兒,只老花抱着孩子出來,「她們割豬草去了。」

「老花啊。」孫婆子笑了笑,「米久你帶着,四娘輕鬆多了,你在周家住的慣不?」

在孫婆子眼裏,黃菁菁他們對救命恩人也太好了些,大不了給筆銀子就是了,又不是拿不出來,何必留在家好吃好喝供著,難不成以後還給他養老不成?

「他們人好,沒啥住不慣的。」老花回了句,又抱着米久回了屋裏,不再理會孫婆子,弄得孫婆子原本想聊兩句弄得沒了話,只得去河邊洗衣服,聽人問起孫達去沒去鎮上,孫婆子臉上有些不好看,有人打趣道,「你也別生氣,趙吉瑞不也沒去嗎,隔壁村的畢竟是親家,哪有不幫襯親家幫襯外人的?」

孫婆子撇撇嘴,明知對方是挑撥離間,心裏仍不太舒服,問道,「不是說周三岳父身體不太好了嗎,怎麼還沒動靜,難道兒子掙了錢,身體全好了?」

「能不好嗎,兒子掙了錢,女兒女婿有出息了,多大的體面哪。」有人故意酸孫婆子道。

孫婆子心思轉了轉,急忙收斂了臉上的表情,邊搓衣服邊順着對方的話道,「說的也是,周三媳婦是個孝順的,縱然鬧得不愉快,可也不能眼睜睜看着親爹死在床上不管。」

她嘴巴上這般說着,洗了衣服回去,經過周家門外又朝里看了看,老花坐在檐廊上,旁邊放着好些雜草,正在編螞蚱,栓子桃花梨花圍着他,時不時咯咯笑着,孫婆子不屑地扭頭回去了,晾好衣衫,見離午時還有些時辰,背着背簍,假裝有事繞去了隔壁村。

黃菁菁和劉慧梅割了滿滿當當一背簍豬草,豬長得快,一天比一天吃得多,不多割些回家囤著,萬一家裏有個什麼急事,豬不得干餓著?

回到家,聽老花說孫婆子找她,黃菁菁沒當回事,孫婆子巴結她無非為了孫達,幾桌席面,哪用得着請那麼多人。

周士武和周士仁是第二天中午回來的,二人挑了一桌席面回來,臉上儘是激動之色,尤其是周士武,把席面放在桌上,圍着黃菁菁說起鎮上的事情來,說話抑揚頓挫,滔滔不絕,好似初次進城見世面的漢子,什麼新奇的都往外邊說。

黃菁菁細心聽着,臉上沒有表現出丁點不耐。

周士武說了會兒有些口乾舌燥,又岔開話,說起了大事,下個月有兩家要做席面,秋後有三家,都是幾十桌席面,能掙不少錢,「娘,男方有親戚是隔壁鎮上的,說秋後他家侄女成親,若我不嫌累,他可以回去幫忙問問找好做席面的人了沒。」

黃菁菁在剁豬草,聞言抬頭看了眼周士武,他神采熠熠,黃菁菁反問道,「你想去?」

「生意上門哪有不掙的道理,只是我沒直接答應,說回來問問您的意思,離得不遠,去鎮上租輛牛車去的話,三個時辰就到了。」周士武額頭滿是汗,皮膚黑了些,一雙眼鋥亮分明。

黃菁菁想了想,「你要去就去,只是這麼遠的路,十文一桌虧了,你心裏琢磨琢磨。」

「哎,我好好想想,對方有沒有請人不好說,得過兩日才有消息,娘,我要是跑得遠的話,家裏就要您看着了。」周士武撓著頭,得了黃菁菁點頭,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以為黃菁菁會反對呢。

回來的路上他就想過了,去外鎮的話,路子更寬,等周士仁廚藝差不多了,他負責遠地方的,周士仁就在清源鎮,兄弟兩好好掙錢,明後年建新屋子,黃菁菁羨慕的青磚大瓦房。

想着有朝一日,他們能憑藉自己雙手建造新屋,周士武跟打了雞血似的興奮,臉上滿是對未來生活的憧憬,渾身幹勁十足,完全忘記昨晚忙得一宿沒睡。

「你在家難道就不是我看着的?愣著做什麼,把飯菜熱熱,鍋里要煮豬食,下午去麥地施肥,錢要掙,但田地的活不能荒廢了。」黃菁菁低低訓斥道。

周士武笑得一臉憨厚,「好,這就去。」

轉身走了兩步,想起什麼,又折身回來,從懷裏掏出個錢袋子,「這是這回的工錢,三弟妹大哥的錢我給了,這錢您拿着。」

不管掙多少錢,都要給黃菁菁,怎麼分,黃菁菁說了算。

「我沒去我拿着做什麼,你自己拿主意,我是不想操那個心了。」黃菁菁把剁好的豬草放蘿筐里,說道,「往後你和老三掙的錢自己拿着分,你大哥在鎮上,派人捎了信回來,也該有他的一份。」

周士武拿着有些燙手,他哪會分這個,從善如流道,「那些人都去大哥那傳話,大哥要應付鋪子的生意,還要幫咱張羅生意,理應分一份的,娘,還是您拿着分吧,我……我不太會算。」

就這些錢,他和周士仁算了好久才算出來的,生怕算錯了回來黃菁菁生氣,反覆算了好幾回。

「不會算就學,你要去外鎮攬活,被騙了怎麼辦,你和老三都得學。」不說起這個,黃菁菁忘記還有這茬了,一家人一年到頭和人有金錢往來的次數不多,一二十文錢可以慢慢算,多費些功夫就是了。

做席面不同,動不動就是幾十文上百文,不會算賬可不行。

「好,只是大哥一時半會怕是回不來,對了娘,您之前怎麼算賬的?」周士武這才想起,他娘算賬其實也是個厲害的,之前去劉樁鋪子,劉樁算錯了賬他娘也知道,幾十桌的席面,加上佐料的成本,磨米粉的工錢,一千多文錢他娘都沒出過岔子,分錢時,腦子也是清晰的。

換作他,不知要算多久呢。

黃菁菁動作一頓,所有把豬草壓在一起,揮起刀,大聲道,「怎麼算賬?還不是心頭算啊,活了幾十年了,要是不會算賬,還不得被你們一群王八羔子騙哪。」

周士武垂着眼,舊事重提,他臉頰燙得厲害,稱讚黃菁菁道,「姜還是老的辣,娘是算賬的好手,我這就幹活去了。」

他躲得快,沒注意到黃菁菁心虛的神色。

這件事給黃菁菁提了醒,周士武心眼多,她不能教他們算賬,否則容易被周士武看出端倪,由着他們兩兄弟自己想法子。

周士武和周士仁沒空的時候嘴裏就念念叨叨,席面十文一桌,一桌十文,兩桌二十文,三桌三十文……

黃菁菁很想打斷二人,席面好算,直接算席面加買佐料,磨米粉的成本就是了,哪用得着這樣。

然而,她並沒有這麼做。

麥子結穗,怕鳥雀啄食,麥地零零星星放了很多稻草人,黃菁菁去菜地的時候順道去了麥地,靠着小路,靠着泥坡的麥子長勢一般,最好的是麥地中間的麥子,顏色深,明顯要高很多,周士武插稻草人的時候,黃菁菁特別提醒他插在長勢好的地方,村裏人年年都去鎮上買糧種,糧種貴,且顆粒不飽滿,黃菁菁想着自己留種,割麥子時,先把長勢好的麥子割回家,單獨曬,顆粒飽滿與否很容易就辨別得出來。

周士武自然依著黃菁菁的意思,又問黃菁菁菜地的菜少了沒,黃菁菁菜地的菜長得好,根本吃不完,前晚絲瓜被人摘了幾根,摘誰家地里的不好,黃菁菁的菜地精悠得好,結了多少絲瓜,多少茄子,黃菁菁心裏有數着呢。

「偷雞摸狗的小人,被我逮到,看我不讓他拿糧食還,偷到我黃寡婦的地里,也不打聽打聽。」說起這個,黃菁菁就來氣,絲瓜被偷了,連帶着絲瓜藤都被人拔了起來,要不是周士仁一大早經過這邊,看着不對勁,及時把絲瓜苗栽回去,今天的日頭,中午就枯死了。

黃菁菁坐在地梗上,仰天大罵,罵得難聽,周圍忙活的人都抬起頭來,得知黃菁菁菜地的菜被人偷了,不由得心頭警鐘大作,夏季蔬菜最多,很多人都有順手牽羊的習慣,尤其幹活晚了看地里沒人,經過一片地,就喜歡順些回去,順的不多,不會讓人發現。

看黃菁菁罵人的架勢,逮到人估計要一頓狂揍,平時有這種習慣的人不由得暗暗回想是不是自己經過那片菜地,不留神摘了幾根絲瓜。

黃菁菁罵人,不罵個痛快不會住嘴,罵了小半個時辰,叫周士武趕集的時候多買點針,插在菜地,誰敢偷她的菜扎不死他。

這招歹毒,聽了這話的人無不腳底一痛,黃菁菁真的是什麼都做得出來。

幹活的人回到家就把黃菁菁菜地被偷的事兒說了,勒令家裏小孩子去那地方玩,否則扎到腳不說,還會被黃菁菁反咬一口,馬致富那般潑皮的人都被周士武製得服服帖帖的,周家人不能得罪。

當然,這是后話。

周士武滿嘴配合黃菁菁,心裏卻知道黃菁菁說的假話,故意說出來嚇人的。

他綁好稻草人,拿起鐮刀準備除麥地的草,卻看山頭跑來個半大的小孩,周士武喊周士仁道,「三弟,看看是不是沖子。」

周士仁抬起頭,定睛一瞧,喊道,「沖子,你姑在這兒呢。」

沖子跑得滿頭大汗,骨瘦如柴的他,頭上纏着白色的絲帶,周士仁心頭咯噔下,不等他開口,沖子就喊道,「我爺去了,奶奶讓您和姑姑回去。」

劉老頭身子已到了極致,劉氏回去看過一回,劉老頭話說不利索,抓着劉氏的手,直喊著救命,心裏頭沒活夠,才想活久些,哪怕中間發生了那件事,劉氏仍恨不起來,劉老頭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一張臉,就剩下皮包骨了。

劉氏說,她爹縱然錯了,但給她的記憶,好的多過壞的,這些天,劉氏都有送糧食過去,劉大掙的錢全買了糧食,但全家老小,吃飯的嘴巴那麼多,那點糧食怎麼夠。

劉氏在地里除草,聽到沖子的話,臉色白了一瞬,刀一滑,幾株麥苗倒地,她蹲在地里,竟站不起來,她雙手撐着地,努力的站起身,腳踝一崴,又摔了下去,沖子有些着急,「姑,爺爺去了,死的時候喊著您的名字……」

劉氏抹了抹眼角,一滴淚都沒有,抬腳走了一步,雙腿發麻,栽進了麥地。

「三弟,三弟妹怕是不好了,趕緊扶着她。」周士武提醒旁邊的周士仁,周士仁扔了鐮刀,兩個跨步過去,扶著劉氏,見她雙眼獃滯,拉着他手臂的手泛起了青筋,周士仁心疼道,「你別怕,還有我呢,我這就回去把栓子和梨花帶來。」

「三弟,你們先過去,我回屋喊栓子和梨花。」死者為大,周士武這點還是拎得清的,收了被周士仁扔下的鐮刀,急急朝家裏走,走出去很遠才想起黃菁菁還在地梗上坐着,回過神,便看着黃菁菁望着山頭的墳墓發怔,他喊了兩聲,都不見黃菁菁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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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四娘家花滿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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