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華之二

韶華之二

成熟的政治家會有鋼鐵一樣的心腸與千年寒冰一樣的理智。

儘管,聞知秋不像這樣的人。

可當他有決斷時,他就是這樣的人。

第二天一早用過飯,褚韶華很想去看看閨女,聞知秋勸她不要太急,還是再多打聽一些陳萱現在的近況,看有沒有能幫助他們的地方。聞知秋道,「你不是說那孩子很喜歡念書,要不我跟蔣校長說一說,送她到大學讀書。」

褚韶華皺眉,「她小時候沒念書,如今才自學幾年,現在讀大學有些勉強。我還是願意她自己去考一考,要是能自己考上,何必這樣走關係送她進去。她不是只想要大學文憑,以後是想做教授的,要有真才實學才行。」

聞知秋倒杯溫水遞給妻子,「阿萱愛讀書的勁頭倒是像你。」

褚韶華聽到這話有幾分高興,接過琉璃杯喝水,打心底為閨女的志向高興,「雖有些晚,只要有目標有毅力,倒也不怕。」

褚韶華在等手下的調查,聞雅英倒是難得送她禮物——送了她一塊狐狸皮。褚韶華一向認為這個繼女腦子有問題,狐狸皮什麼的,她不介意,只是,你好端端的去阿萱的鋪子裏做什麼?褚韶華的瞳仁一瞬間的緊縮,繼而恢復平靜。褚韶華不動聲色的笑笑,撫摸著狐狸皮柔潤的皮毛,笑道,「這皮子不錯,雅英你同魏太太很合得來。」

「我就是去看看與表哥合作生意的村姑長什麼樣。」聞雅英眼中閃過濃濃的譏誚。

就是?

你可不是會對別人的話做出解釋的性子,何況,你什麼時候對生意有興趣了?昨天魏太太想必也不會得罪你,你一大早的過去,買狐狸皮給我,你挺有心啊。

哈,你這譏誚的眼神不是對你表哥的,是對着我的,看來是知道了。

褚韶華問,「你昨天不是見過魏太太了?」

聞雅英一幅我就愛再去一回的神色,褚韶華沒再理她,把皮子交給助理收起來,想到陳萱與容揚的生意合作,那麼,容揚是不是也知道一些什麼?

不會,容揚不是不知深淺的聞雅英,憑她與容揚的交情,容揚若知曉她與陳萱的關係,應該早告訴她了。哎,或許命運就是這樣巧,她已經將近二十年沒有回來北京城,第一次回來,就遇到了自己的女兒。

褚韶華心裏悲喜酸澀,滋味複雜,沒心情理會聞雅英的小心思。

褚韶華又焦心切肺的等了一日,手下人查的資料更詳盡了些,褚韶華一份份的細看,哎,魏老太太不是個寬厚人,對媳婦也一般。她閨女倒是種地有一手,種的草莓還能賣給國際飯店掙點小錢,平時還有化妝品店的生意,在魏家這樣的小商人家庭,這樣能幹的媳婦也是不多見的,想必要婆家日子並不難過,不然也不能自學功課,婆家也沒有阻攔。

估計婆家也不會支持,主要是我閨女有主見啊。

魏年就沒什麼好說的了,書沒讀過幾年書,做生意也就那樣,眼界局限於僅比小商小販略強些不多的水準。瞧著聰明,其實都是小聰明。都是我閨女要讀書,帶動了這小子,據說倆人晚上一起讀書。

魏老哥很守信用,按當初兩家的約定,給兩個孩子成親,我閨女才能就此來到北京城。我閨女還是有些運氣的。

哎,這孩子自小得吃了多少苦啊。

褚韶華眨去眼底的淚水,她真想抱着那孩子痛哭,可以什麼身份什麼立場呢?難道過去直噹噹的說,我是你親媽?她要問我這麼多年你怎麼沒回來看我,我要怎麼說呢?

我說對不起,我以為你出事了。她要問我,你怎麼沒回來看一看我的墳瑩?我怎麼說呢?

我說當初我激怒之下殺了我那些令人厭惡作嘔的親人,我曾下定決心一生一世都不會再回到我出生的地方,我恨那個地方!我希望那個地方從沒有存在過!

如今見到你,我明白,我殺錯了。他們欺騙我,惹怒我,我在河邊推他們下去,我也被自己的大哥抓住手腕拽了下去,我仍記得他落水時本能抓住我手腕的眼神,驚惶,恐懼,不能置信,或者,還有後悔。我緊跟着落水,落入水中的那一剎那,我想的仍是,哪怕我死,我也要你們死!

現在我知道你沒事,你一直在老家好好的活着,那些想在我這裏榨取錢財的人,這些噁心下作的人,其實是我的親人。他們自作聰明,誤導了我,而我,誤殺了他們。

這些話,這些事,我永不能再提及,我不能承認我誤殺自己親人。

我的大哥無能卑鄙,可我們也不是沒有過歡樂的時光。我的大嫂自私自利,我們年少時也一起翻花繩踢鍵子做遊戲。我的大姨貪盡便宜,我小時候去她家,她會把正在下蛋的母雞宰了燉肉,第一塊肉都會放在我的碗裏。

多麼可悲。

親人轉過頭會有另一張臉,他們算計我噁心我,我無數次的想如果沒有他們,我的日子會更好過。我無數次的想,我真想宰了這些人。

直待他們真的激怒我,我殺了他們。

現在我知道,我殺錯了。

你並沒有真的出事,是我在他們的算計中推導出了錯誤結果,這個結果令我恨不能當,我一定要宰了他們。

現在我知道,我殺錯了。

褚韶華心中一剎那的痛不可當,深深的弓起脊背,臉色雪一樣的慘白。聞知秋雙手握住她的肩,聲音溫醇沉穩,安定人心,「韶華,別多想,我們有五個孩子。雖然我不建議你突然把你的身份告訴阿萱,你們多年未見,可以先做朋友。」

褚韶華張張嘴,似是想說什麼,最終閉上眼睛,什麼都沒說。

丈夫明白她,當初,便是他毀掉了河邊的現場證據。

是啊,我不應該再想那些過去的事,我現在有孩子有丈夫有家,我也見到了我的女兒。我的女兒,比那些人都重要,我的女兒沒事,這是我想都想不到的幸運。

對不起,我誤殺了你們,可我除了痛悔,已不能再為你們做什麼。甚至,我不願意痛悔,我現在有無數比痛悔過去更加重要百倍的事來轉移的對舊事的痛悔,我必需要好好活着,我還有我的孩子我的丈夫我的家。

我,早已不是當初的我。

不論內心如何煎熬,褚韶華已經不打算再等下去,她認為聞知秋的建議有道理,先不要坦白她的身份。陳萱現在的生活雖說不上富貴,但非常平穩,小兩口自己單獨賃了宅子出去住,生活過的不錯。魏年不算出眾,對她閨女卻好。如果陳萱有大毅力,這個孩子會非常有出息。她現在要做的就是能與陳萱親近一些,做朋友也好,她可以對陳萱做一些必要的引導,再把目光放的長遠些,孩子,只要你出眾,你就可以看到世界。

第三天,褚韶華去陳萱的鋪子買東西,受到陳萱的接待。這個孩子並不像她,她年輕時性情暴烈偏執,這個孩子溫和大度,這個孩子更像她父親。不過,比她父親更有遠見。她父親臨終前也只知道托妻兒給自己那個下作無能的兄弟,而不是當即立斷分家各過。這個孩子明白生活要自己奮鬥,絕不可一味托終身給一個男人,攀附在大樹身上的藤蔓,是得不到大樹的尊重的。

褚韶華聽着陳萱向她介紹店裏的化妝品,陳萱還會說一些用時的小訣竅,態度溫溫和和的,特別好。褚韶華現在估計眼中自帶過濾系統,她不論怎麼看都覺著自己閨女好,簡直無一處不好。

想到聞雅英竟然說她閨女是村姑,褚韶華內心冷笑,你倒不是村姑,我也沒見你這市長小姐有什麼作為!你還不如村姑呢!

村姑怎麼了,褚韶華自己也是從農村出去的!

褚韶華買了一堆皮草回去,向聞知秋誇了自己閨女一通,「鋪子不大,倒是挺會做生意,我看不錯就買了一些。」

聞知秋心裏對陳萱有愧,「既然阿萱在做生意,不如送幾間鋪面給她。」

「這事慢來,暫且不急。她心思不一定在生意上,阿萱是想做一級教授的。」褚韶華自己生意做的極大,不過,她也很喜歡陳萱的理想,一級教授,學問家,這也是很好的職業,受人尊敬。

聞知秋說,「以後雅英也在北京讀書,不如介紹兩個女孩子認識,她們年齡相仿,要是能成為朋友多好。」

「前天在容姐姐家的沙龍上就已經認識了,昨天雅英特意過去見了一回同她表哥合作生意的村姑。」褚韶華冷笑,「你覺着她們能成為朋友?」

對自己閨女的性情,聞知秋簡直頭疼,他另換個話題,「阿萱和容揚還有生意合作?」

「要早知這樣,應該早些來北京的,他們早便認識,容揚以前還同我提過,說在文先生沙龍上認識的阿萱,他只是略略一說,沒提姓名,他們交情不錯,阿萱讀書的書單還是容揚給她列出來的,後來就有了生意往來。大概是容揚看他們夫妻還不錯,把自己國內化妝品牌交給他們來做,兩家分紅。」褚韶華自己倒杯水,「生意不算大,不過,化妝品利潤一向高,應該還不錯。」

聞知秋笑,「阿萱過得好,我真為她高興。女婿如何?那小夥子生得也俊俏。」

褚韶華撇嘴,「這次去沒見過,聽說還成,除了待阿萱好,也沒什麼出眾的了。」

「這就好啊,人家都說,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那天在飯店我就看他們感情特別好,咱們頭一回在西什庫教堂遇到,原以為是小夫妻結婚,我看阿芒查出的材料才知道人家小夫妻是成親三年搞紀念活動。這感情可不是一般的好。」聞知秋親女感情不順遂,知道繼女與繼女婿情分好,也為小兩口高興,同褚韶華道,「若有合適機會,我見一見魏女婿。若是他有意,我幫他安排個適當職司。」

聞知秋其實是個慎重人,他雖不吝提攜,卻也得是有可取之處的人,如今並未見魏年便給出這樣的承諾,可見是真有心幫助陳萱魏年夫妻。褚韶華有些心動,她可以不與孩子相認,可如果能同孩子住的近些,譬如,都在南京,她是極願意的。

不過,褚韶華冷靜下來思量片刻,仍是拒絕了。

她把剩下的半杯水放在桌畔,「現在先不說這個,我得再見見阿萱,同她親近些,看她的理想是什麼。如果她一心一意想做學問,以後勢必會出國留學。」至於魏年,褚韶華還得再觀察一二。

褚韶華也沒把話說死,她希望她的孩子有真才實學,有獨立的能力,如果她的孩子需要幫助,她也不會吝於幫助。

褚韶華計劃着再與陳萱相見,只是,聞知秋不能在北京耽擱太久,南京那邊有電報過來,急令聞知秋回南京,褚韶華怕有要事,隨聞知秋一起回了南京。

倒不是有要緊公務,是蔣總裁有一件極尷尬的事,與聞知秋不相干,蔣總裁是希望褚韶華能幫着同夫人緩和一二。

這件事務之後,褚韶華親自打電話請容揚來了一趟南京,向容揚打聽陳萱的事。褚韶華沒瞞着容揚,直言相告,「我第一段婚姻很短,孩子剛滿周歲,丈夫就因病過逝了。後來我到上海討生活,陰差陽錯,我以為那孩子出了意外,現在我找到了她。」

容揚笑,「我得先恭喜褚姨母女團圓,這應該,嗯,比我年紀小一些,是位妹妹吧?」

「比你年紀小一些,你也認識她。我沒想到這樣巧,就是陳萱,你認識的。」

當時容揚的神色,眼珠子險沒掉地上去。

容揚一向淡然篤定,智珠在握的模樣,這樣的驚詫可不多見。饒是容揚也得說一句,「這可真是太巧了。我,我竟沒看出來。」

「那孩子與我生得並不像。」

容揚認同褚韶華這話,陳萱是相貌清秀,褚韶華則是張揚艷美,母女二人,一如茉莉一如牡丹。容揚不禁再笑,「但也只是長的不像,魏太太心志堅定,萬中無一,這一點可是像褚姨。」陳萱當然沒有其母這般光芒四射,可陳萱那種對理想的堅持堅毅,尋常男人都不及她,卻是肖似其母。

褚韶華忍不住笑,「這一點的確不錯,知道自己要什麼,也知道要成為什麼樣的人。」

容揚有些好笑,他可從未見褚韶華用這樣驕傲的口吻誇讚過誰。褚韶華臉上的笑意漸漸消散,她有些落漠,「我們還沒有相認,她一直以為我過逝了,我暫時還沒有想好要如何同她說。」

褚韶華自然想母女相認,可她對陳萱並不非常了解,她想聽一聽容揚的意見,畢竟,容揚與陳萱有生意合作,會更了解她的女兒。容揚想了想,意見與褚韶華有些不同。容揚斟酌著辭彙,「褚姨,其實據我所知,魏太太有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品質就是她的眼睛一直向著前方,很少回頭去糾結舊事。她很有心胸,心地也好,如果您與她相認,她會高興她的母親尚在世間。她的娘家一直沒有太體面的親人。」

豈止是不太體面,陳二夫妻的性情,褚韶華明白的很!

褚韶華覺著咖啡都有些甜,「你對阿萱的評價很高。」

「我先前同褚姨說那位極愛讀書的姑娘就是說的魏太太,褚姨你不也說她資質一流。」容揚笑,「她是真的很好。以前雖過的不好,可她非常自強,其實做生意也很不錯。她不是那種讓你一眼就看到人,像是包在石礫中的玉,把外層的石礫打磨之後,就能看到玉的光彩。」

容揚與褚韶華說了許多陳萱的事,在容揚看來,陳萱絕非凡俗,容揚笑,「我小姑丈沙龍里大部分都是有學識的文化界人士,魏太太頭一回去,聽楚教授說了一級教授薪水極高,當時就請教我小姑丈,要怎麼才能做一級教授,把我小姑丈驚的不輕,以為她有大學問。那會兒她剛學認字不久,許多人心裏覺她好笑,她完全當那些人不存在,還請我小姑丈幫她擬個書單出來,她要照書學習。她真是很有理想,我抽空幫她擬了書單,她一直在堅持學習,現在已經開始學習中學課程了,那些以前笑她的人現在都開始佩服她,願意指點她。我小姑丈也說,她以後必有一番作為。」

「其實開始她可能真的是為了一級教授的薪水,現在她生意不錯,每月賺的也不比一級教授少,仍然勤學苦讀。我還曾問過她,她依舊是想做一級教授,認為教授這個職業很體面,受人尊敬。而且,她在草莓上賺了錢,她喜歡農業,她也意識到學識的力量,不瞞褚姨,現在她手下雇著好幾個名牌大學的大學生,很了不起的。」主要是陳萱的眼界已經打開,她又是這樣接地氣的性格,踏實穩健,品性亦佳,所以,容揚才會與他們夫妻合夥生意。

褚韶華眼眶有些發燙,是啊,我女兒現在雖還不是大學生,可手底下雇著好幾個大學生為她工作。等以後她學有所成,會更有作為。

容揚一向細緻入微,自然看得出褚韶華情緒激動,依褚姨強大的自制力,可知內心激蕩,更勝眼前所見。容揚一向對褚韶華敬若師長,提議道,「我下星期要去北京,褚姨你有沒有東西要帶給魏太太,我一併幫您帶去。」

「這不用,我同你一起去吧,我南京也沒什麼事務要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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