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68章

第68章

衛韞計劃得好。

在蘇查往北都趕回來時,他每天面上不動聲色,暗中卻是一批一批在夜裏送著軍隊出了城。他們不能一次性撤走,一旦立刻撤走,北狄王都的人會立刻消除對他們的恐懼,如今王都這樣平靜,完全是因為衛韞第一日的屠殺震住了所有人。一旦他們反應過來,蘇燦便會組織起來反撲。他們身在北狄腹部,哪怕是北狄百姓集結起來,他們怕也是抵擋不住。

加上大楚和北狄人長相差別太大,他們就只能在晚上靠着夜色帶着糧食和水悄悄偽裝出城,再躲進人煙罕至的山裏,等下一步。

每日跑出去一小波,很快就只剩下三百人在宮裏。衛韞打算著夜裏就跑出去,白天扣了蘇燦同他棋。

蘇燦一貫唯唯諾諾,然而這一日坐在衛韞對面,卻十分淡定,衛韞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淡道:「陛下似乎有喜事。」

「嗯。」蘇燦微微一笑:「朕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衛韞抬眼看他,握著棋子,神色冷漠:「哦?」

「衛將軍,其實朕一直很奇怪,」蘇燦抬眼看他,目光里含了打量:「大楚建國這麼多年,你是第一個跨過雪山直襲我王庭的人,你就不害怕嗎?」

「怕什麼?」衛韞將棋子扣在棋盤上,神色冷漠平靜。蘇燦盯着棋局,聲音中帶了幾分慵懶:「衛將軍就不怕死嗎?你如今在我北狄王庭,我北狄前線再失利,你們大楚要打過來,最快也要好幾個月,慢一點,好幾年也說不定。」

蘇燦抬眼看他,嘴角含笑:「我二弟回來的時候,衛將軍打算怎麼辦?」

衛韞沒說話,他抬頭看着蘇燦,卻是直接道:「他回來了?」

蘇燦含笑不語,衛韞輕嗤出聲:「他不回來,你這麼囂張?」

蘇燦臉僵了僵,衛韞開始收拾棋子,淡道:「陛下與其擔心我,不如擔心自己,你二弟回來了,你焉有命在?」

蘇燦沒說話,他握着手裏棋子,許久后,慢慢道:「我用一個消息,和你換我這條命。」

「不換。」

衛韞果斷開口,蘇燦平靜道:「我告訴你,衛家真正的死因,如何?」

衛韞收拾著棋的手微微一頓,他抬頭看着蘇燦,蘇燦大笑起來:「你莫不會真的以為,你衛家就是死於北狄人太聰明,姚勇和太子太蠢吧?」

話剛說完,衛韞抓着蘇燦就將他的臉按在棋盤上,劍從鞘中出了一半,抵在蘇燦脖頸間,冷聲道:「說。」

蘇燦不動彈:「我可以告訴你,不過,你不能殺我。」

劍抵在蘇燦脖子上,流出血來。

衛秋匆匆進來,着急道:「侯爺,蘇查的人提前趕了回來,就在城外不足五里了。」

衛韞神色一凜。

蘇查的人不可能來得這麼悄無聲音,他們一定是已經提前到了,卻埋伏在周邊,故意靠近后才整軍突襲。

衛韞抿了抿唇,果斷道:「不要抵抗。」

衛秋看了被壓着的蘇查一眼,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然而他轉身沒走幾步,就聽衛韞道:「你和衛夏,都走。」

如何跑這件事他們早就商討過,一旦蘇查提前回來了,所有人就直接散開,隨便往哪裏跑。

只是衛秋以為,自己和衛夏要守在衛韞身邊,卻不想,這個「跑」的人裏面,竟是連他們都包括了。

那衛韞呢?

衛韞一個人留在宮廷里?

衛秋有無數問題想問,可他生來學的就是服從,無論衛韞發下任何指令,只能無條件服從。

他走出去,腳步有些踉蹌。

等大殿裏再沒了其他人,衛韞才回頭看蘇燦:「你方才什麼意思,你說清楚。」

「衛家一事背後有人操縱,」蘇燦平靜道:「我知道你要拿我當擋箭牌,你留我一命,我告訴你是誰。」

「那真對不起了。」

衛韞平靜道:「留了你的命,就留不住我的了。」

「難道你殺朕,就能活着了?!」

蘇燦氣得怒喝:「你還不如留下朕,朕保你不死。」

衛韞沒有說話,蘇燦立刻道:「朕不是在騙你,朕要你回去,就有讓你回去的理由。」

「蘇查不會讓我回去。」

衛韞平靜出聲:「蘇查也不會讓你活着。」

蘇燦愣了愣,衛韞淡道:「我偽裝蘇查攻城,你卻毫無詫異,甚至沒有組織過有效抵抗,就相信是蘇查來攻城了,攻城時你第一個反應,不是反抗,而是將太后請了過來,你覺得蘇查知道這件事,會想什麼?」

蘇燦臉色巨變。

衛韞繼續道:「你不信他。」

「他本來就有稱帝之能,卻為你鞍前馬後,你以為你們之間的信任有多少?你不信他,他知道后,你以為他會信你嗎?」

「不是我不放你,」衛韞冷笑:「是蘇查不放你。」

話到這裏,蘇燦的臉色已經不是用難看來形容了。

兩人說話間,外面傳來了攻城的聲音,衛韞放開蘇燦,退到一邊,平靜道:「不過有一個法子,卻可以幫你。」

蘇燦沒說話。

他了解蘇查的性子,如衛韞所說,一旦蘇查意識到他心底里並不是完全相信他,或許這一次救駕,就會變成弒君。

蘇查這麼多年來一直不動他,一方面是看在了太後面子上,不願意太后傷心。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的信任。

蘇查意識到這一點,咬起牙關,衛韞平靜道:「你的人幫着我,我帶你出王庭,你找你的嫡系去。」

「你倒是想得好的很。」

蘇查咬牙開口:「若二皇弟沒有如此想……」

「那你就別說話。」

衛韞笑了笑,眼中帶了冷意:「且等著看吧。」

蘇燦僵了僵,衛韞坐到原來的位置上,含笑道:「陛下,繼續下棋吧?」

蘇燦僵硬坐下來,衛韞的話已經將他心裏徹底攪亂了,面上他卻還要強裝鎮定,坐在位置上,舉著棋同衛韞對弈。

開局不到一半,便聽一陣急促腳步聲,隨後便看見蘇查穿着鎧甲帶着人沖了進來。

他進來的瞬間,蘇燦便想站起來,衛韞淡淡開口:「坐着。」

蘇燦僵了僵,衛韞拿着茶抿了一口,這才慢慢抬起頭來,看見蘇查,挑了挑眉:「喲,這樣多人?」

蘇查二話不說,揮了揮手,士兵便朝着衛韞衝去,然而衛韞卻是動作更快,將蘇燦猛地拖過來,「哐」一下跪在地上,劍就抵在了蘇燦脖子上。

「慢著。」

衛韞提了聲,蘇燦屈辱閉上眼睛,所有士兵頓住動作,扭頭看向蘇查。

蘇查冷冷看着衛韞,衛韞笑起來:「我知道你想殺他。」

「別胡說!」

蘇查怒吼,衛韞搖了搖頭:「怕什麼?不就是弒兄稱帝,這事兒我們大楚多得很。人都一樣,大楚人互相猜忌,你們兄弟就情比金堅?要真情比金堅,我攻城那日,他能連懷疑都不懷疑一下?」

「二弟你聽我說……」

「有什麼好說呢?」衛韞笑出聲來:「你日日做着蘇查謀逆的打算,蘇查難道不是也日日做着謀逆的打算嗎?!」

「蘇查你自己捫心自問,」衛韞死死盯着蘇查:「這個位置你想要不想要?」

蘇查抿進唇,衛韞繼續道:「若你坐在這個位置上,這一仗就不會打。哪怕打了,也會按照你的想法打。鳳陵城當時若沒有分散兵力去打天守關,早就打下來了對不對?」

「閉嘴……」

蘇查開口,這次聲音卻是小了很多。

蘇燦心一點一點涼下去,衛韞打量著二人的神色,聲音裏帶了笑意:「你不殺他,不就是顧忌太后嗎?不如我幫幫你。」

衛韞聲音低下去,神色認真道:「你放我出去,眾目睽睽之下,我替你殺了他。這樣太后絕不會將事情怪罪於你。如今他要是死在這宮殿裏,不明不白,我怕你坐不穩這個位置。」

「二弟你別聽他胡說!」

蘇燦慌忙道:「我從來沒有疑你,那天我不過是嚇傻了,我……」

「我用他的命,換我出皇城的距離。而且,若我沒猜錯,放我回去,對你們好處更大吧?」

衛韞冷著神色,低頭看向蘇燦:「害我衛家的人,大概如今位高權重,你們還指望我回去,將大楚攪得天翻地覆,對不對?」

蘇燦面上滿是震驚,蘇查抿了抿唇,終於是讓了步。

這個舉動已經代表了蘇查的意思,衛韞道了一聲:「多謝。」

隨後便夾着蘇燦提防著其他人,急促出了大殿。

剛出大殿,蘇查就擺了擺手,直接道:「追人,生死勿論。」

得了這句話所有人便追着沖了出去,衛韞低頭看蘇燦,含笑道:「陛下,我說如何?」

蘇燦從震驚中緩了過來,衛韞抬劍削開身後的冷箭,足尖一點,帶着蘇燦衝出宮門,這時一個殺手從暗處俯衝而來,衛韞拖着蘇燦就地一滾,蘇燦猛地反應過來,大聲道:「護住朕去查圖的部落!」

那殺手微微一愣,旋即轉身,揮劍和衛韞成了一條陣線。

蘇查追着衝出來,看見衛韞不但沒有殺蘇燦,反而還護着他出去,立刻明白過來衛韞是怎麼個打算。

他以殺蘇燦為條件讓他放他出宮門,又以保護蘇燦為條件讓蘇燦的人護着他逃離。

蘇查站在城樓上,嘶吼出聲:「抓住他!一定要抓住他!」

此時衛韞已經拿到了蘇燦的人準備好的馬匹,騎在馬上,他回頭看去,朝着蘇查冷冷一笑,拖着蘇燦朝山林中衝去。

身後數不清的追兵,冷箭無數從後面放來。

衛韞四處躲閃,到了山林之中,他終於道:「那個人是誰?」

「趙月。」

蘇燦知道衛韞在問什麼,他語速極快,迅速道:「當初是趙月來找我,獻上這個計策。你以為蘇查和我能把你們大楚摸得這麼清,算準姚勇不會救人?」

衛韞捏緊了韁繩,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便將蘇燦一甩,冷聲道:「大家各自保重。」

說完他就俯衝進山林之中,蘇燦還想罵什麼,卻也來不及,只能被侍衛護送著往其他方向逃竄出去。

衛韞駕馬一路狂奔,身後逐漸有人追上來,他一面殺一面往前,然而卻是越來越多的人衝來。

蘇查知道他進山林,特意讓殺手尾隨進來,在殺人追蹤這件事上,殺手比士兵專業太多。

衛韞身上逐漸帶了傷,他咬牙往前。

馬早就沒了,他捂著傷口逃竄,殺手在後面緊追不捨,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跑了多久,只覺得嘴巴里全是血腥之氣。

因為失血太多,他眼前一片模糊,連提劍都變得格外艱難。

他知道自己撐不住了,可是他只能撐住。

又一波殺手追上來,他聽見後面羽箭夾風急促而來,他已經沒有力氣躲閃,箭猛地扎入他身體之中。他趴在地上,聽見遠處有轟隆水聲,他艱難往前爬行。

他得活下去。

他必須活下去。

他一點一點往前挪移,後面人追着他衝來,提劍就朝着他刺下來。他用了自己最後力氣猛地一滾,便聽到一聲尖銳的呼喊聲:「小七!」

他艱難睜開眼睛。

血糊滿了他的眼,他只看見天空碧藍如洗。

是誰在叫他……

他有些恍惚,這個聲音好熟悉。

似乎是……

楚瑜。

想到這個名字,他忍不住笑了,然而也就是這一瞬間,他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從高空躍了下來,衛韞猛地睜大眼睛,看見對方將鞭子猛地一甩攬到他的腰上,將他往上一提,同她擁在了一起。

他們下墜的速度極快,當她做完這瞬間,他們已經接近底部,他什麼都沒來得及想,就死死抱住她一個翻身,猛地砸進了水裏。

水拍打而來,擠得他覺得身上骨頭一寸一寸碎了一般。他死死護住懷裏的人,血腥氣回蕩在他唇齒間,溫暖從他懷裏散開。他腦海中閃過無數念頭。

她怎麼在這裏?

她怎麼能在這裏?!

然而這些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便被水浪猛地拍了一下,讓他暈死了過去。

衛韞剛暈過去,楚瑜便從他懷裏掙開,拖着他整個人往上浮上去。

瀑布水迎頭砸來,讓人幾乎無法呼吸。水浪極大,她一手死死抓着他,在水中翻滾。

她拖着他在水裏跟着水往下游去,用儘力氣才游到岸邊。

衛韞吃了水,面色極為難看,楚瑜讓他平躺下來,在腹部壓出水來之後,又低頭捏住他鼻子抬起下顎,毫不猶豫吻了上去,吹了氣在他口中。如此反覆幾次后,衛韞終於急促咳嗽起來,他慢慢睜開眼睛,楚瑜不等他緩過來,便單手將衛韞抗在肩上,抵住他腹部便跑,一面跑一面道:「你覺得肚子裏沒水了叫我,我給你換個姿勢。」

衛韞急促咳嗽出一口水來,終於緩過氣來。

「嫂嫂……」衛韞艱難喘息著道:「放我下來吧。」

楚瑜聞言,趕忙將衛韞放下來。

衛韞此刻身上全是傷,肩上還帶着一隻箭。楚瑜不敢貿然拔箭,讓衛韞的肩搭在自己身上后,便讓他接着自己的力靠着,一路往前跑。

她一面跑一面製造假象,防止追蹤,跑了大半天,到了夜裏,她才終於找了個山洞停下來。

她拿出乾糧和水遞給衛韞,旁邊放了一把匕首,同時將手放在衛韞衣服上。

衛韞瞳孔急縮,握住楚瑜的手,急促出聲道:「您要幹什麼!」

楚瑜將他的手打開,只聽「嘩啦」一聲響,衛韞的衣服便被撕開了大半,露出他傷痕纍纍的身子。

他膚色白皙,如今傷痕斑駁交錯在上面,顯得越發猙獰。楚瑜看見那傷口,動作微微一頓,她忍不住抬起手,顫抖着落在他還算完好的皮膚上。

溫熱的之間讓衛韞整個人忍不住打了個激靈,他扭過頭去,痛苦閉上眼睛。

楚瑜靜靜看着,垂下眼眸,許久后,她深吸了一口氣,拿出旁邊酒瓶,倒在紗布上開始給衛韞擦拭傷口。

她的動作很輕,可衛韞卻還是疼得皺眉。然而這種疼痛之間,隨着那人指尖不經意的觸碰,又滋生出另一種隱藏在心底的、難以言喻的愉悅。

這種可恥的情緒讓衛韞捏緊了拳頭,他閉着眼睛,不敢出聲。

許久后,楚瑜處理好其他傷口后,她從抬手覆在他肩頭。

他身上的溫度已經開始高起來,她的手變得格外冰冷。他迷茫抬頭看她,眼神已經有些恍惚了。

面前女子神色冷靜,按着他的手不帶一絲顫抖,平靜道:「我幫你把箭拔了。」

「嗯……」

衛韞已經沒有任何反抗的意識,他甚至不能明白面前人在說什麼了,只是恍惚聽見她的聲音,似乎是在詢問,然而是這個人,說什麼,他其實都不在意了。

楚瑜見他快沒了意識,準備好了所有葯和包紮的東西,手疾眼快拔了箭,迅速上了止血的葯,隨後用繃帶死死勒住傷口,防止進一步出血。

剛做完這一切,她正想說什麼,衛韞就再也支撐不住,一頭扎進了她懷裏。

楚瑜嚇了一跳,正想將衛韞扶正,就聽見衛韞像孩子一般撒嬌又帶了些沙啞的聲音。

他或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只是憑藉着本能,用頭抵在她肩膀上,說出那麼一句——

「嫂嫂,我疼。」

楚瑜微微一愣。

這麼輕輕一句話,她居然就覺得,自己整個人,鑽心一般疼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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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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