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第27章

她的手很軟,因為高燒不退,哪怕只是輕輕搭落在他頭頂,也帶着灼人的溫度。就像她這個人,溫暖得令人心驚。

衛韞靜靜看着她,感受她的體溫,她言語里那份真誠。

他胸腔里有什麼激蕩開來,讓他忍不住許諾出聲。

「嫂嫂放心,日後無論嫂嫂去哪裏,甚至於嫁給別人,小七都永遠是嫂嫂的弟弟,會像大哥一樣護著嫂嫂。」

「嫂嫂今日是衛府的少夫人,日後是衛府的大夫人,哪怕您出嫁,衛府也永遠有您的位置。」

聽到這話,楚瑜不免笑了,覺得衛韞這話有那麼些孩子氣。

「我是衛府的大夫人,那你的妻子怎麼辦?」

如今衛家就剩下衛韞,等衛忠下葬之後,他便會繼承鎮國候的位置,那衛韞的妻子,自然會成為衛府的大夫人。

楚瑜的問話讓衛韞愣了愣,他似乎還沒想過這個問題。

看見衛韞呆愣的模樣,楚瑜歡快笑出聲來,覺得終於從這人臉上,再看到了幾分孩子模樣。

她輕輕咳嗽,同他道:「這問題你好好想,認真想。」

「嗯。」衛韞認真點頭:「我會好好琢磨。」

聽到這話,楚瑜笑得更歡,衛韞還有些茫然,不明白楚瑜在笑什麼,楚瑜笑夠了,聲音慢慢收回來,目光落到衛韞身上,有些無奈道:「你啊……真是傻孩子。」

衛韞仍舊不明白,楚瑜也不再和他鬧了,眼見天亮起來,她從長月手中接過葯,同他道:「去睡吧,天都亮了,人也不是這麼熬的。」

衛韞抿了抿唇,似乎有些猶豫,楚瑜挑了挑眉:「還有事?」

「我……嫂嫂……」他小聲開口:「我能不能,睡在外間?」

「嗯?」

楚瑜有些詫異,隨後聽到衛韞用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小聲道:「在這裏,我心安。」

他沒有多說,楚瑜卻也明白。

此時此刻,她之於衛韞,或許就是個避風港。她已經見過他最狼狽的模樣,於是他可以肆無忌憚在這裏展現自己所有悲喜。

喪兄喪父,被冤入獄,一人獨撐高門,這樣的事兒放在任何一個十四歲的少年身上,或許早就已經崩潰了。然而他卻還能保持着從容的姿態,甚至在皇帝聞訊那關鍵時刻,還能保持着冷靜,偽裝出那副忠誠模樣。

他時時刻刻在高度緊張中,唯有在楚瑜身側,才覺心安。

這是一種創傷后的反應,楚瑜明白。面對這樣的衛韞,她也只能點點頭:「你睡外間吧。」

衛韞眼裏帶了喜色,卻小心翼翼壓制着,保持着他對外那副沉穩模樣。楚瑜也沒揭穿他,擺了擺手,讓人送他出去,自己躺在榻上,用被子矇著自己,再一次睡過去。

睡之前,她隱約聽到外間衛韞叫她:「嫂嫂?」

她用鼻音應了一聲,接着就聽對方詢問:「嫂嫂,你會做噩夢嗎?」

「會。」

「那你做噩夢別怕,」他睜着眼睛:「我在這裏。他們說將軍帶血氣,妖魔鬼怪難近身,嫂嫂,夢裏不管是什麼,都有我護着你。」

衛韞這些話說得莫名其妙,可楚瑜卻明白,他這話不是說給她聽的,而是說給自己聽的。

做噩夢害怕的不是楚瑜,而是衛韞。

楚瑜心裏有些抽疼,若是衛韞大大方方痛哭流涕或許還沒覺得這樣心疼,可他這樣淡定從容的說着這樣的話,難免就讓人覺得憐惜。

楚瑜沒說話,許久后,她平平穩穩說了句:「別怕,我在。」

聽到這句話,衛韞一直綳著的弦突然就鬆了。

他似乎一直在等這句話,等了很久很久。

等衛韞再睜開眼的時候,已經是申時。他似乎已經許久沒這樣安穩睡過覺。他沒有做夢,什麼都沒有,只是安安穩穩睡過去,好像什麼都沒發生時,那個沒心沒肺的少年郎一樣。

楚瑜早已經起了,同蔣純在院子裏聊著天。

蔣純將楚瑜病後衛府發生的事都給她報告了一遍,如今衛韞回來了,也就到了下葬的時候了。

其實衛忠等人早就該下葬了,然而按著大楚的規矩,家裏人入土,必須有一位直系男丁替他們提着長明燈,才能下葬。除非這一戶已無任何男丁,才有例外。

如今衛韞尚還在世,無論如何也是要等著衛韞回來。現在衛韞回來了,蔣純便尋了先生來看,定了一個下葬的日子,十月初五。

這日子也就是後日,不過下葬一事楚瑜也準備了很久,因此倒也算不上趕。而柳雪陽也早在衛韞出獄那日便帶着五位小公子回京,如今也快到了。

楚瑜和蔣純核對着日子時,衛韞便醒了,他梳洗過後,聽見楚瑜和蔣純在院中議事,便讓人推著輪椅,送他出去。

他到院落里時,楚瑜正和蔣純說到一些趣事,眉眼間俱是笑意。

衛韞就停在那裏,靜靜看着兩個人。

楚瑜斜躺在地面上,墨發散披,發間簪花,素白色廣袖長衫鋪在地面上,看上去隨意從容。而蔣純跪坐在她對面,梳着高髻,姿態嫻靜端莊。

午後陽光甚好,落在兩個人身上,讓整個畫面變得格外安靜,衛韞靜靜看着,哪怕只是這樣駐足觀望,都會覺得,有一種溫暖在心中蔓延開來。

他沒敢上去打擾,反而是楚瑜先發現了他。她回過頭來,看見衛韞,含笑道:「小七來了。」

那笑容朝向他,世界都彷彿亮了起來。

那種明亮來得悄無聲息,卻又不可抗拒。

他推著輪椅來到她面前,點了點頭道:「大嫂。」

說着,他看向蔣純,又道:「二嫂。」

「可吃過了?」蔣純瞧著衛韞,含笑詢問。衛韞點了點頭:「剛用過些點心。」

蔣純點了點頭,同衛韞道:「我正你大嫂說上山下葬之事,打算定在十月初五,你看如何?」

衛韞沒說話,他沉默了片刻后,慢慢點了頭。

三人將整個流程商量了一遍后,蔣純便去置辦還未準備的東西。楚瑜和衛韞目送她走出庭院,楚瑜目光落回衛韞身上。

「方才在想什麼,猶豫這麼久才回答,可是十月初五有什麼問題?」

「倒也沒什麼問題,」衛韞笑了笑,神色有些恍惚:「只是我本以為自己會很難過。」

「之前每一次他們同我商量著父兄下葬的事,我心裏都很痛苦,我一個字都不想聽,總覺得人一旦下葬了,就是真的永遠離開了。」

楚瑜點了點頭,倒也沒有多話,衛韞目光落到楚瑜身上:「然而今天嫂嫂們同我說這事兒,我卻沒有那麼難以接受了。」

「傷懷是傷懷,但是……」衛韞嘆了口氣:「我終究得放手的。」

終究得去承認,有些人是已經離開的。

楚瑜靜靜看着他,想說些什麼,又覺得自己的言語似乎太過蒼白,她只能笑了笑:「突然間很羨慕那些舌燦蓮花的人。」

「嗯?」衛韞有些疑惑,楚瑜抬眼看向庭院中紅艷的楓葉,含着笑道:「這樣的話,我大概能多說很多安慰你,或許你能更開心些。」

聽到這話,衛韞卻是笑了。

「其實有嫂子在,我已經很知足了。」

他垂下眼眸,遮住眼中神色,慢慢道:「有時候我會做夢,夢見這個世界並沒有嫂嫂這個人,只有我自己。」

「夢裏沒有我,是怎樣的呢?」

楚瑜有些好奇,衛韞沉默了一會兒,楚瑜幾乎以為他不會再說、打算轉換話題的時候,她突然聽他開口——

「我夢見自己一個人帶着父兄回來,進門的時候,就聽着滿院的哭聲。那些哭聲讓我特別絕望,她們一直在哀嚎,沒有停止。我在夢裏不敢說話,不敢哭,不敢有任何動靜,我就捧著父親的靈位,背着自己的,一動不動。」

「然後我被抓緊了牢獄之中,很久很久……等我出來的時候,二嫂沒了,母親沒了,只有其他嫂嫂,跪着圍着我,哭着求我給她們一封放妻書。整個夢裏都是哭聲,一直沒有停下。目光觸及之處,不是黑色,就是白色,看得人心裏發冷。」

「我沒有任何可以休息的地方——」

衛韞有些恍惚,彷彿自己真的走過這樣的一輩子。

無路可走,無處可停,身負累累血債和滿門期望前行,沒有半刻停留。

「我只能往前走,路再苦、再難、再長、再絕望——」

「我也得往前走。」

楚瑜聽着他的話,眼裏浮現出的,卻是上一輩子的衛韞。

他喜歡穿黑白兩色,當他出現的時候,世界似乎都瀰漫着一股死氣和寒冷。

人家叫他活閻王,並不僅僅只是因為他殺得人多。還因為,當他出現時,便讓人覺得,他將地獄帶到了人間。

然而聽着衛韞的話,楚瑜卻恍惚明白,上輩子的衛韞,哪裏是將地獄帶到人間?

明明是他一直活在地獄里,他走不出來,便將所有人拖下去。

意識到這一點,楚瑜心裏微微一顫,有那麼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疼惜湧現上來,她目光落在衛韞身上,許久后,卻是抬起手來,攀下插在發間那多白花。

她將花遞到衛韞面前,衛韞微微一愣,有些不明了她在做什麼。

楚瑜笑了笑,卻是道:「這花你喜不喜歡?」

衛韞不太明白楚瑜在問什麼,卻還是老實回答:「喜歡。」

「那我送你這朵花,」楚瑜玩笑一般道:「你以後就不要不高興了,好不好?」

衛韞怔了怔,許久后,他垂下眼眸,伸手從她手裏,接過那一朵開得正好的白花。

「好。」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山河枕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山河枕
上一章下一章

第27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