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趙月

番外3·趙月

【1】

純熙七年秋末,下了一場傾盆大雨。趙月就是在那天晚上進的宮,他進去之前就已經服下了假死的葯,等醒來時已經是在宮外,顧楚生站在棺槨外,他看着他,沙啞著聲道:「殿下,長公主已將一切安排好了,替

身已死,從此以後您就在長公主府,聽長公主安排吧。」趙月沒說話,他靜靜看着顧楚生,顧楚生捏著棺槨的手微微顫抖,他如今年不過十五,看上去卻已十分沉穩,趙月從棺材裏坐起來,清了清有些乾澀的嗓子,卻是問:「你父

親呢?」

「父親……已去了。」這一點趙月並無意外,顧楚生將他與顧大人交給淳元帝換取他的信任,然後當着淳元帝的面讓他受刑而死,這樣才能徹底打消淳元帝的疑心。顧楚生的父親早已經暴露了,

無論如何,他都是要死的。

趙月沉默無言,顧楚生退了一步,躬身道:「殿下,請快些。」趙月點點頭,他由旁邊侍衛扶起來,舉目四望,周邊全是屍體,這裏卻是一個亂葬崗。那些屍體里有些人他還認識,他神色動了動,片刻后,他轉過身去,看着顧楚生,

平靜道:「日後,我是誰?」

「您是長公主的面首。」

「我叫什麼?」

「要等長公主賜名。」

「你要去哪裏?」

「不久之後,便啟程去昆陽。」

「顧楚生,」他神色平靜,回頭看了一眼那山崗的屍體,卻是道:「我想問你個問題。」

「您說。」

「這件事,是長公主安排的嗎?」

顧楚生愣了愣,片刻后,他點頭道:「是。」

趙月沒說話,片刻后,他低低笑起來。

「好。」他點着頭,一面笑,一面道:「孤這條命,便給了她。」

饒是顧楚生有一顆七巧玲瓏心,十五歲的他卻仍舊沒有明白,那時候的趙月是什麼意思。

直到最後他才明白,趙月說命給了她,便真是給了她。

【2】

趙月原是秦王世子。

大楚初建時,太祖趙輝與李榮乃結拜兄弟,兩人一同平定天下,趙氏為帝,李氏為輔,然而天下兵馬盡歸李氏。趙月的母親是李家的養女,她性格溫和,為人謙讓,打從趙月記事開始,他就記得,自己的母親一直告訴她,這世間所有的惡人,都有其原因,要學會原諒惡,要學着保

護善。

他年少時聽不懂,就只知道跟在母親身後,學着她做的一切。那時候秦王府是非紛雜,他母親只知道忍讓,那時候李家勢大,他父親似乎受了氣,便一股腦撒在了他與母親身上。他母親不想惡化家族與秦王的關係,於是從未同別人

多說過什麼。

他記得有一次,他被他的弟弟推到了水裏。

他在水裏撲騰,他聽見所有人在旁邊笑。他感覺湖水灌進口鼻的絕望,感覺整個人要死的恐懼,直到最後,他被他母親從湖裏撈上來,他抓着他母親的手,咳嗽著,顫抖著抬起手,指着他那完全不記得名字的弟

弟道:「他想殺我……」

他母親愣了愣,他抓着她的衣角,沙啞出聲:「母妃,他想殺我,你下令處罰他!」

他母親沒說話,母子兩被人圍觀著,像兩條狼狽又溫順的犬,明明有着獠牙,卻沒有任何殺傷力。

他從未如此悲憤,如此委屈,他抓着他母親的袖子,提高了聲音,怒道:「母親!他想殺了我!你明白嗎?!他要殺我!」

他母親還是不懂,他推開她,掙扎著要去打那位推他下水的少年,然而他母親卻是一把抱住了他,沙啞著聲音道:「月兒,算了吧,他還小,不懂事。」

趙月微微一愣,他不可思議回頭。

他想問,什麼叫不懂事?

他也才七歲,為什麼他不小,他要懂事?

那些委屈鋪天蓋地,然而當年的他卻不明了是從何而來,他只是哭着掙扎,他母親就拚命抱他,直到最後,一個清亮的少女聲響了起來:「喲喲喲,這是做什麼呢?」

眾人都愣了,旁邊反應得快的侍女趕忙跪了下來,高聲道:「見過縣主,縣主金安。」

隨後趙月便看到,一個簪花少女衣着華貴,手提馬鞭,從花園後面施施然走了出來。

她美得張揚明亮,雖然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卻已經能看出日後那逼人的風華。

她鳳眸朝着周邊一掃,笑着落在趙月身上。

「發生了什麼?」

她出聲詢問,旁邊侍女正想開口,就看那姑娘馬鞭指著趙月:「我要他說。」

「春華……」他母親在身後無奈出聲:「你別鬧。」

「蕊姐你別多說,你那性格多說幾句我耳朵疼。」

說着,她目光落在趙月身上,笑眯眯道:「來,你說說,發生了什麼?」「剛才他將我推下水去,」趙月一把甩開拉扯着他的母親,走向那少女,氣憤道:「我聽見他們在笑我,他們誰都不來救我,我是秦王世子,我母親是王妃,可他們誰都不來

救我,只有我母親……」他的話雖然斷斷續續顛三倒四,卻足以讓人知道他經歷了什麼,少女神色越來越冷,等他說到最後,少女猛地衝過去,在眾人猝不及防間,將他那一直滿臉得意的弟弟一

腳踹到了湖裏。

「我李家出來的人,什麼時候輪得到你們這麼作踐?!」

那少女怒喝出聲,在眾人驚呼間,指揮着人將方才那些下人一腳一腳踹下去。

「一群下人,見了主子還敢不救,都他媽找死!」

少女一面罵一面打,趙月看得目瞪口呆,等末了,少女轉過頭來,笑眯眯看着趙月母子。

「姐姐,」她帶了火氣,但面上卻依舊保持着笑容:「爹讓我過來看你過得好不好,說如果過得不好,不如跟我們回家。」

「我……」趙月母親慢慢道:「我過得很好……」

趙月沒說話,他捏緊了自己母親的衣角,李春華笑了:「當真?」

「當真。」

「好。」李春華點點頭,看向趙月,笑着道:「那你呢?你也過得好?」

趙月抿緊了唇,李春華蹲下身:「月兒,」她聲音溫和:「我是你小姑姑,你要是過不好,我帶你走。」

「我……」

「他也過得好,王爺待我們……」

他母親急忙介面,然而趙月看着李春華的眼睛,他看到了光和希望,於是他忍不住開口:「我跟你走。」

這話出來,所有人都愣了,然而在說出口后,他就再沒後悔。他上前一步,死死抓住了她的袖子,仰頭看着她,咬牙道:「小姑姑,帶我走。」

【3】

於是她帶他離開。

那時候的李氏在朝廷已經是風頭無雙,他一個世子入京,在李氏住下,卻也是誰都說不得什麼。

他那時有些膽小,同誰都不熟,只跟在李春華身後,李春華說什麼,他聽什麼。

於是他知道了他的母親是李家的養女,知道了這個教李春華的少女是她的小姑姑,知道了原來他有一個家,誰都不能欺負他。

他那時怕黑,李春華每天都在他屋裏,給他講著故事,講到他睡着才走。

有一次他問:「小姑姑,等我長大了,晚上你是不是就不陪我了?」

李春華就點頭:「是啊。」

「你不陪我了,我怎麼辦?」

聽到這話,李春華就笑了:「我不陪你了,你還有媳婦兒啊。」

「我有了媳婦兒,小姑姑就不陪我了嗎?」

「對啊。」

「那我不要媳婦兒了。」他認真開口:「我只要小姑姑。」

聽到這話,李春華被他逗笑了,她溫柔了神色,慢慢道:「你睡吧,只要你一直這麼乖,我就一直陪着你。」

「怎麼才算乖?」

李春華認真想了想:「當一個善良的人?」

說着,她笑了:「為人愛眾生萬物,為男兒護國護家,為自己不忘本心,這大概就是乖吧。」

這話說得太深,她以為趙月聽不懂,然而趙月卻已經明白。

他將李春華的話刻在心裏,他聽她的話,學着做她喜歡的人。

她本只是一縷微光,卻足以照亮他的人生。

【4】

他在李家待了六年,從一個孩童變成翩翩少年。

他性格溫和,在京中頗有名聲,那時皇帝終於不滿李氏,開始處處打壓。他雖然只有十四歲,對這些事卻足夠敏感,開始為李家擔憂起來。

而這時候李春華卻還是什麼都不懂的模樣,看見趙月發愁,便彈著金指甲告訴他:「怕什麼呀,天塌下來有小姑姑頂着呢。」

他靦腆笑笑,卻什麼都沒說。然而形勢急轉直下,那年宮宴,他隨着李春華一起去宮中赴宴,整場宮宴之中,趙氏對李氏言談之間多加羞辱,他沉得住氣,李春華也沒有多說,直到皇帝離席,大家各

自散開后,有個人在酒後搖搖晃晃來到他面前。那人醉了酒,上來便朝他一腳踹了過來。在場人所有人都愣住了,趙月抬頭認出來,那便是當年推他入湖的弟弟趙書,如今他母親正得盛寵,在秦王府作威作福,如果不

是他在李家,李家還沒徹底垮,或許他已經是秦王世子。他沒敢還手,他深知如今不能給李家惹事,而趙書明顯是認出了他,帶了幾個好友,借酒裝瘋對他拳打腳踢,在場人拉的拉勸的勸,卻都沒勸住他們,也就是這時候,他聽到一聲暴喝,就看見李春華從人群中沖了過來,一個酒瓶砸在了趙書頭上,她擋在他面前,像只小豹子一樣,渾身帶着酒氣,怒道:「你們在做什麼?你們以為自己在打

誰?秦王世子,也是你們這幫雜種動得的?!」

「你算個什麼東西?」

趙書怒喝出聲來:「你也敢這麼同本公子說話?打!給我打!」

場面一時混亂起來,她被推倒在地,他這輩子頭一次這麼憤怒,他奮兒起身,卻被她猛地拉過去壓在了身下。

「別動。」她低低出聲,咬着牙道:「不能動。」

他微微一愣,他感覺拳頭砸在她身上,他想着她這麼柔弱一個人,平時了磕磕碰碰都要「哎喲」半天的嬌姑娘,此時此刻,該有多疼。

可他又明白她的意思。

她砸了趙書,皇帝追求起來,肯定要拿這事兒做文章。而趙書打了她,皇帝便沒了理由。

他捏緊了拳頭,他突然特別恨,特別恨自己,沒有權勢,沒有能力,護不住她。

他紅着眼,咬着牙關。

那場鬧劇結束得很快,回去的時候,他給她上著葯,聽着她炫耀:「你看我砸他那一下,是不是特別帥,特別厲害?」

他沒說話。

好久后,他突然道:「反了吧。」

李春華愣了愣,趙月抬起頭,他渾身都在發抖,他看着李春華,顫抖著聲道:「小姑姑,我忍不了了,我……」

「別說話。」

李春華抬手捂住他的嘴,她溫柔看着他,聲音柔和:「月兒,別說話。這不是小孩子該想的事。」

「我不小了。」

他盯着她:「我十三歲了。」

李春華愣了愣。

片刻后,她卻是笑了。

「月兒,在長輩眼裏,你一輩子都長不大。」

趙月沒說話,後來那一輩子,他都恨極了這句話。

【5】

那件事皇帝果然沒有追究,可是存了心想要找事,總能找到。

沒過多久,皇帝就以「不合規矩」為由,將他送回秦王府。秦王府離華京千里之遙,他得到這個消息時,整個人都愣了,他去找了李春華,李春華卻沒見他。他拚命拍打着李春華的門,焦急道:「小姑姑,想想辦法,我不能走,我

不要走……」

「月兒,」她聲音從房門裏傳來,有些疲憊:「回去吧。你是秦王世子,終究要回去。」

他愣在原地,好久后,他慢慢道:「我回去后,小姑姑什麼時候來接我?」

李春華沒說話。

趙月便自言自語道:「我知道,現在非常時期,小姑姑,我等你,我等你來接我。」

說着,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小姑姑,我這就啟程,我不讓你為難,我這就回去。」

李春華沒說話,等趙月聲音走遠,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驟然就爆哭出聲來。

趙月當天回了秦王府,回來當天,他被領到一個破爛的廂房,進去之後,他才發現裏面都是藥味,他母親躺在床上,已是病了很久。

他坐在他母親身邊,看着他病床上的母親。

對方笑了笑,艱難道:「回來啦?」

「嗯,」他聲音平和:「小姑姑讓我回來,說過一陣來接我們。」

他母親其實已經不大聽得清楚他說什麼了,她躺在床上,只是一個勁兒點頭:「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從那天開始,他開始好好照顧他母親,他每天都會在床上畫上一橫,代表着一天過去,他等了李春華又一天。

秦王不喜他們母子,他們在秦王府比下人還不如。他自己在院子裏種了菜,勉強過日子,卻經常被人糟蹋。

被人毆打是家常便飯,好在有幾位兄弟在打完他后,聽他討好說話,會「大發慈悲」賞他點銀子,讓他能去買點吃的。

他明白這是什麼手段,這便是打個棍子給個甜棗,無形之中要廢了他。

不是從身體上,而是精神上。他們試圖廢掉這個秦王世子,讓他日後成為一個被人恥笑的貨色,所以他們熱衷於羞辱他,從精神上擊潰他,讓他跪着侍奉他們,亦或是不斷承認自己是個窩囊廢,這都

是家常便飯,甚至於更過分的也有。

他努力想去打聽李春華的消息,卻都寥寥無幾。

直到有一日,趙書從京中回來,他似乎受了氣,衝到趙月房中一陣打砸,然後將他母親從床上拖下來,當着他的面打了他母親。

「你們李家沒一個好東西,以為攀上高枝就了不起?還敢找我麻煩?!」

「賤人!」趙書一面打,一面憤怒道:「李春華這個賤人!」

這是他回到秦王府後,再一次聽到李春華的名字。

在被人毆打的劇痛中,他很想問問趙書,她怎麼了,她過得好不好。

可他來不及,他只能護著自己母親,直到趙書打夠了,帶着人離開。

他渾身劇痛,看着已經昏死過去的母親,他終於感覺到害怕。

他衝出去,叫着人,他要一個大夫,他必須要找到一個大夫。

可是沒有人,沒有任何人。

所有人都拒絕了他,甚至笑着道:「世子,玉夫人說了,娘娘沒有病,不需要大夫。」

他終於絕望,他回到屋中,看着床上喘息著的母親,他清楚知道,如果不找大夫,他母親一定會死在這裏。

他咬了咬牙,終於背起了他母親,從他早就看好的一個狗洞裏,趁著夜深,悄悄爬出了秦王府。

那是冬天,他身上只有幾個銅板,穿着單薄的衣服,冷得瑟瑟發抖。

他去醫館,但所有人都要他提前給診金。

他沒有,無論如何說,都被一次又一次趕了出來。

那天很冷,他感覺自己母親身體變得冰涼。

他求着對方,終於在即將天明的時候,聽到他母親道:「月兒……我想回家。」

說着,她睜開眼睛,那時大雪紛飛而下,她目光裏帶了懷念。

她說:「月兒,帶我回華京,我想回家。」

【6】

於是他背着她回家。

十四歲的少年,他都忘記了是走了多久。

他就記得自己一路沿街乞討,很少有人給他錢,他就去撿殘渣剩飯。他沒有搶,沒有偷,沒有做任何壞事,因為他牢記李春華說過,她喜歡他乖。

他得做個好人。

冬天寒冷,所以他母親的屍體沒有很快腐爛發臭。

他就背着那硬邦邦的屍體,走了好久好久的路,終於來到了華京。

然後他來了李府,敲響了李府的大門。

李府張燈結綵,他不知道是什麼喜事,直到見到正在試喜袍的李春華。

那時候他滿身臭味,狼狽不堪。李春華站在銅鏡面前,穿着嫁衣,神色有些疲憊道:「你母親我會安排人好好下葬。你好好洗個澡,明天我讓人送你回去。」

他沒說話,就靜靜看着李春華。

他腦子有些混亂,好久后,他終於道:「你要嫁人了?」

「嗯。」

「嫁給誰?」

「薛寒梅。」

「為什麼?」趙月問得有些急切,李春華沒說話,趙月着急道:「你是為了同薛家結盟嗎?你們是不是打算有什麼動作了?你們可以用其他法子,薛家現在一定會站在李家這邊,就算你

不嫁給他……」

「我喜歡他。」

李春華突然開口,趙月整個人都懵了。李春華艱難笑起來:「月兒,你別想這麼多。我是因為喜歡他才嫁給他,我會過得很好。」

「那……」趙月有些發矇,他下意識開口:「那我呢?」

「你?」李春華有些不理解,趙月喃喃道:「你說過,如果我乖,你就陪我一輩子……」

「孩子話。」李春華笑起來:「我早晚要嫁人的,怎麼可能真的陪你一輩子?」

趙月沒說話了,他腦海中天旋地轉。

他想阻止她,想要她停下來,他看着她鮮紅的嫁衣,意識到她要嫁人,她要離開他,獨屬於另一個男人,他感覺自己嫉妒得快發瘋。

他整個人都在顫抖,有什麼在他內心突然明了。

「如果……」他顫抖著聲:「如果……我娶你呢?」

「月兒,」李春華皺起眉頭:「不要說孩子話。」

「如果我娶你,是不是你就可以不嫁給別人,不離開我,一輩子同我在一起,只疼我只愛我只陪我一個人?!」

「趙月!」

李春華怒喝出聲:「你說什麼混賬話?!」

「我說混賬話?」趙月笑起來:「我怎麼說混賬話了?你今日嫁給薛寒梅,不就是看重了他家中權勢嗎?若我也有權有勢,若我也能把這天下送你,你是不是也嫁給我?」

「趙月!」

「你這樣……你這樣……」趙月眼淚落下來:「又與妓子何異?!」

「那又怎樣?!」李春華終於忍不住,暴怒出聲:「我能怎樣?還是你能怎樣?!你說得對,我與妓女無異,誰出得起價碼是誰來我都能賣,你也一樣,可你出得起嗎?」李春華走過來,她把趙月罵愣了,他獃獃看着她,看她含着眼淚道:「我已經選擇了我能選擇的最好。我走了我能走得最好的路,趙月,你如果給不了我權勢,你別攔着我的路。你什麼都沒有,你就是個長不大的孩子,要人護著陪着,你為什麼要娶我?因為我以後要走了,要當別人妻子,不能再保護你了。所以你害怕。可我憑什麼保護你

一輩子?!」

李春華猛地提高了聲音,抓緊了自己胸口的衣服,嘶吼出聲:「我也會怕會疼會惶恐會絕望,我憑什麼又要照顧你一輩子?!」

「我沒有……」

「你沒有什麼?你懂什麼?你一個連母親都護不住的少年,同我說什麼嫁娶?」

李春華嘲諷出聲,她仰起頭,逼回自己的眼淚:「回去吧,別說這樣的話了。」

趙月獃獃站在原地,他看着面前少女,他總覺得有什麼不對。

好久后,他才道:「如果我給得了權勢……是不是就留得住你?」

李春華背對着他,停住腳步,趙月喃喃道:「如果我有權勢,是不是我母親,就不會死?」

說着,趙月扶著牆,撐著自己,直起身來:「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我這輩子,只有你,還有我母親。我母親死了,你也沒有了……小姑姑,你讓我怎麼辦?」

「回去吧。」

李春華哽咽出聲:「你回去等著,我會想辦法。」

說着,她閉上眼睛:「天塌下來,總輪不到你們這些小輩來撐。」

趙月沒說話,好久后,他笑起來。

「你不會來接我的,對吧?」

李春華沒有回應,趙月閉上眼睛:「我知道,我知道。」

「小姑姑,」他沙啞出聲:「這輩子,我不會再等你來接我了。」

「我知道,我等不到,你也不回來。」

「路我會自己走,人我會自己留。小姑姑,」他張開眼睛,輕輕笑開:「再見。」

說完,他轉身出去。

那天晚上,他洗乾淨了自己,第二日,給自己母親找了個選葬的地址,然後回到了秦王府。

回到王府之後,他直接找到了秦王,他跪在地上,在對方一腳踢過來之前,說得第一句話便是——

「父王,李氏將反,秦王府得早做準備。」

【7】

一個窗戶上只要破了一個洞,很快這個窗戶就會被人徹底破壞。

從那一句「李氏將反」開始,他規劃着,幫秦王徹底躲避了李氏謀逆那場劫難,成為趙家僅有的倖存者,遠居於德州。

他一面在朝廷中聯絡忠於趙氏的老臣、賄賂重臣,以牽制朝廷和秦王府的關係,一面暗中發展,招兵買馬,在各地安插眼線……

他害死了薛寒梅,聯繫上了北狄……

直到最後,他兵發謀逆,卻因秦王好大喜功中了衛家埋伏,被一網打盡。

他本以為自己要死了。

卻沒想到,卻還是活了下來。

跪坐在長公主府,他看着女子身着金縷衣,從屋后款款而來。

而後她席地而坐,抬眼看向他。

她神色虛浮疲倦,再不復少年明朗。他面上笑容溫和從容,卻也失了天真。

她看他一眼,淡道:「以後留在這兒,你就叫梅含雪吧。」

趙月笑着看着她:「這麼多年過去,小姑姑還念著薛寒梅?」

長公主沒說話。

她又怎麼會告訴他,當年聯姻的對象本有四個,她之所以相中薛寒梅,就是因為她從薛寒梅身上,找到了幾分熟悉的影子。

她一直疑惑那影子是從哪裏來,直到她看到了如今的趙月。

成年之後的趙月,和她當年在薛寒梅身上所看到的影子,近乎一致。

然而彼時她也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等許多年後,她終於明白,卻已是太晚了。

她不答話,趙月便含着笑,展袖叩首,柔聲道:「奴才梅含雪,見過長公主。」

他的頭輕觸地面,地面上是她的衣角,冰冷的觸感從額頭一路蔓延到頭頂,他想——

無論他是梅含雪還是趙月,她愛的是薛寒梅還是趙月,他最終都會擁有權勢,擁有天下,擁有她。

這一次,他一定要同她,走到最後。無論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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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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