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全文完

第164章 全文完

第164章全文完

衛韞聽着顧楚生的話,許久沒有言語。顧楚生上前一步,繼續道:「蘇查自大暴戾,喜聽讒言。我綁了你獻給他,再同談判,救兵來之前,盡量穩住他,不要出現屠城之事。」

衛韞沒說話,顧楚生有些着急:「這件事誰做都不適合,只有我適合,大家都知道我本就不是什麼好人……」

「可之後呢?」

衛韞突然開口,顧楚生愣了愣,衛韞定定看着他:「華京早晚要回來,等到時候,你作為一個降臣,你知道要面對什麼嗎?你要面對史官辱罵,要遺臭萬年,大家會比對待北狄人更殘忍對待你,他們會辱罵你、折辱你,甚至於殺了你。」

顧楚生聽着他說這些,眼神慢慢鎮定下,等他說完,顧楚生轉頭看向外面等待着的鐵騎,笑着道:「那又怎麼樣呢?總有人要做這件事,我總不能看着高文那些人,帶着這滿城百姓去死。他們成全了忠君愛國之名,可百姓呢?」

「我敬佩他們的氣節,」顧楚生收回眼神,平靜道:「可是衛韞,我經過太多了,我有不起他們那份信仰和執著,於我而言,我只想讓百姓好好活着,能多活一個是一個。我在青州時,曾看過許多人死在我面前,天災我管不了,至少這次人禍,我得擋住。」

「你同我想的一樣,你說降那一瞬間,不就是這個意思嗎?」顧楚生笑起來:「可是衛韞,你是衛韞,你怎麼能降?我降了,那是理所應當。你若降了,對於這天下、這百姓而言,就意味着大楚完了。」

「如果那個被稱為大楚戰神,江北衛七郎的那個男人都降了,你覺得,還有多少人能有戰意?有多少人能撐住不降?」

衛韞靜靜看着顧楚生,許久之後,他抬起手來,顧楚生落在他抬起的手掌上,聽他道:「顧楚生,不知道這時候來交你這個兄弟,晚不晚。」

顧楚生兩輩子混跡於文臣,頭一次聽到這樣的話,片刻后,他笑起來,抬手握住衛韞的手:「也不晚。」

「顧楚生,」衛韞朗笑出聲:「來年春日,我請你喝酒。」

顧楚生應聲:「好。」

「來年春日,與君共飲。」

兩人商議了一會兒,衛韞給顧楚生簡短部署了後續的事宜。

「北狄苦寒,其實沒經過什麼奢靡,到時候你極盡阿諛奉承之力,亂了他們的心智。他們常年以鷹傳信,用一種引鷹香做為訓練,到時候你可以讓人在城外用這香將鷹引下來,篡改了他們的消息內容,讓他們以為趙月讓他們等著消息。」

「北狄人好酒豪爽,你讓幾個會說話的士兵專門去和守城門的士兵套近乎,等援兵來的時候,最好將守城的士兵給換成我們的人。要是換不了,就暗中佈置軍隊,直接殺了。」

「北狄不擅長巷戰,一旦援軍入城,他們肯定四處逃竄,你要讓百姓準備好,一旦發現北狄兵千萬不怕,巷戰之中,他們未必有平民百姓強。」

……

衛韞語速極快,他對北狄十分了解,顧楚生迅速記下來,沒多久,旁邊傳來了戰鼓聲,顧楚生神色冷下來,他拍了拍衛韞的肩道:「我下去了。」

衛韞應了聲,顧楚生匆匆下了城樓,外面傳來喊殺之聲,衛韞手提長槍,靜候在城樓之上。

顧楚生跑到城樓下,高文領着數百臣子,手持笏板,梗著脖子等著城破的時刻。

顧楚生衝下去,朝着旁邊守城的侍衛大聲道:「開城門!」

「什麼?」

侍衛愣了愣,顧楚生大吼道:「開城門,降了北狄!」

「顧楚生?!」

高文聞言,猛地站起來,怒道:「你這豎子說什麼?!」

「我說,」顧楚生轉過身來,死死盯着高文:「開城門,降北狄。」

「混賬!」

高文舉著笏板衝上前來,揚手就要打,顧楚生一手抓着他的手,神色哀切:「高大人,城守不住的!」

說着,他轉過頭去,同旁邊人吩咐到:「將百姓都叫出來,要活命的,全都跪到這裏來!」

旁邊沒有人敢動,顧楚生閉了閉眼,睜開眼睛,靜靜看着高文,開口道:「高大人,此刻打到最後,還是躲不過城破,城破之後你以為是什麼?北狄對抵抗的城池從來婦孺不留,你不知道嗎?!」

「那又如何!」

高文嘶吼出聲:「我等與華京共生死!」

「你要死你問過百姓要死嗎?!」

「高大人,」顧楚生咬着牙:「我不懼死,在座大楚臣子,哪一位懼死?若是懼死,方才跟着長公主出城不就可以了嗎?!可是我們死了,有任何意義嗎?!人活着才有未來,我們今日降了,等日後衛韞的軍隊來救華京,裏應外合才是正道!你今日帶着大家一起死,死有任何價值嗎?」

「我們是臣子,我們由百姓供養,為國而生為國而亡是我們責任,可國不是一座城一個帝王,千萬百姓,這才是國啊!如今百姓還活着,國還未亡,我們不好好護着他們,一心求死做什麼?」

這話讓許多人露出茫然神色來,顧楚生放開高文,轉頭同所有人,大吼道:「大家為臣做什麼,為官做什麼?不就是求盛世清明四海太平,不就是求百姓安居樂業嗎?!可如今你們在做什麼?你們在為了你們的氣節,你們青史留名,拖着所有人一起死!」

「你們死了,你們的名字到時記在了史冊上,可這滿城百萬百姓呢?他們用性命成全你們的大義,可你們問過他們想死嗎?!」

有百姓陸陸續續從房中走出來,被士兵喚來。

城門一次次被撞擊,外面仿若地獄一樣的喊殺之聲,顧楚生死死盯着在場被罵呆了的臣子,咬牙道:「誰又給你們的權利,帶着滿城百姓去赴死的?你們想死嗎?」

說着,顧楚生抬起頭,看向那些面露膽怯的百姓,提高了聲音道:「你們誰想死?!」

「我……我不想……」

終於有一個孩子,怯生生舉起手。他母親面露驚恐之色,趕忙捂住了他的嘴。孩子卻是再控制不住,哇哇大哭起來。那女子趕緊跪在地上,拚命口頭道:「大人,您饒過他,他還是個孩子,他不懂事的!」

「我不想死,我不要死,能活為什麼要死?我害怕……」

孩子的聲音一直回蕩,顧楚生走過去,他半蹲下身子,盯着那孩子道:「孩子,你同我說,如果今日要你向北狄人跪下,要叫他陛下,你就不是大楚人了嗎?」

「我為什麼不是大楚人?」

那孩子有些迷茫,顧楚生卻是笑了,他站起來,撫著孩子的頭,同眾人道:「今日我等降了又如何?降了,我等就不是大楚人了嗎?!」

沒有人說話,顧楚生從旁邊猛地抽出劍來,指著眾位臣子,壓低了聲音道:「我今日就說明白,誰不降,誰就是拿別人的性命不當事,那就休怪我拿他的性命不當事。我最後問一次——

顧楚生猛地提高了聲音:「降不降?!」

沒有人說話,顧楚生轉過身去,抬手道:「同我上樓掛降旗!」

士兵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個大漢咬了咬牙,突然道:「顧大人說得沒錯,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我跟顧大人走!」

有人出了頭,許多士兵便跟着顧楚生上去,顧楚生衝上樓去,急急來到了軍旗旁邊,有士兵震驚道:「顧大人,你做什麼?!」

「降!」

顧楚生將白色旗幟從藏好的地方取出來,掛上之後,升起了白旗,扭頭大喊:「蘇查陛下!我們願降!」

這一聲大喊出來,周邊人面面相覷,金鼓之聲響起,大家陸續停了手。顧楚生領着人走到衛韞身前,他靜靜看着衛韞,冷聲道:「綁起來。」

沒有人敢上前,顧楚生咬着牙,自己拖了繩子,乾脆利落將衛韞綁了起來。

衛韞沒有反抗,被顧楚生幫住手,顧楚生牽着衛韞走下城來,所有人都看着他,就看見這平日素來清貴的公子,拉着大楚肱股之臣來到了城門前,大聲道:「開城門!」

城門緩緩大開,顧楚生和衛韞一紅一白站在前方,衛韞身上還帶着血,面色極其平靜,顧楚生神色鎮定,看着鐵騎出現在城門之外,蘇查騎在戰馬之上,顧楚生在看見蘇查的第一瞬間,當即行了個大禮,恭敬跪了下去,深深叩首,以極其激動的聲音大喊出聲:「奴才顧楚生,恭迎陛下入京!」

這樣諂媚的姿態,看的北狄人都愣了愣,而顧楚生身後人臣子,俱忍不住捏緊了拳頭。

蘇查愣神了片刻后,大笑起來:「一直聽說大楚人極有風骨,沒想到出了這樣的軟骨頭。顧楚生,我入華京,你怎麼這麼高興?」

「陛下乃天命之子,聖明之君,」顧楚生抬起頭來,面上帶笑,眼裏全是仰慕:「我等受趙月蹂躪,渴盼陛下入京久矣!自此之後,我等便是北狄的臣民,在聖君庇佑下,必得光明前程!陛下萬歲!」

「哦,你說我是你們的聖君?」蘇查抬頭看向站着的眾人,眼中帶了狠意:「我看你身後的百姓,不這麼想吧?」

「陛下,」顧楚生笑着道:「他們在等您答應成為您的臣民呢,您來了華京,那就是解救我們於危難,我們為奴為仆,都願意效忠於陛下!」

蘇查沉默著,他盯着顧楚生。片刻后,他笑起來,翻身下馬,身後趕緊有人給他送了椅子過來,蘇查坐下之後,拍了拍自己的左腿,笑着道:「我們北狄人向來大度,你們願意降,我可以給你們這個機會,只是我不知道,你說的為奴為仆,有幾分誠意?不知顧大學士,可願過來,為本王擦鞋?」

聽得這話,眾人都咬緊了牙關,然而顧楚生面色不變,他臉上的笑容甚至更甚,他趕緊磕了個頭道:「這是奴才的榮幸啊!」

說着,他想站起來,蘇查卻立刻道:「爬過來。」

顧楚生僵硬了片刻,衛韞目光落在顧楚生身上,他看見這個素來高傲的男人在眾人注視下,含着笑,一步一步爬到了蘇查面前,用自己的官袍擦上了蘇查的鞋面。

衛韞閉上眼睛,不忍再看。蘇查大笑出聲,而百姓之中,有人紅了眼睛,看着顧楚生在那人腳下擦鞋。

「好,好得很,」蘇查一腳踹開顧楚生:「大楚人果然有一套,伺候得本王十分暢快!那本王就給你們一個機會,跪下的就活下,站着的……」

蘇查沒有說下去,但所有人已經明白。在一片沉默間,顧楚生大喊出聲:「跪下!統統跪下!」

得了這一聲喊,首先從百姓開始,一個接一個,如浪潮一般,就跪了下來。

等百姓跪完了,官員之中也開始有人跪下。直到最後,黑壓壓的人群中,就剩下了衛韞一個人,他一身白衣染血,站立於人群之中,風姿翩然。

他手上被麻繩綁着,面上卻是沉靜如水,帶了無畏生死的從容和桀驁,彷彿誰都奈何不了他。

所有人目光落在他身上,蘇查冷笑出聲來:「怎麼,衛王爺是不想活了嗎?」

衛韞沒有看他,他靜靜看着城門外,似乎是沒有聽見一般。

蘇查被衛韞的態度激怒,猛地抽刀架在衛韞脖頸上:「你以為我不敢殺你?!」

「那你就殺。」

衛韞目光落在他臉上,冷靜道:「動手。」

「陛下!」

顧楚生着急上前來:「您中圈套了!」

蘇查轉頭看向顧楚生,顧楚生嘆了口氣:「陛下,死是很簡單的,衛王爺正求着您殺他呢。」

蘇查愣了愣,他看了看衛韞,又看了看顧楚生,片刻后,他笑起來:「你說得是。死很容易,可是活着,」蘇查拍了拍他的臉:「才是最難。」

「是啊,」顧楚生上前來,跟在蘇查身後,諂媚道:「按照奴才的意思,您不必殺了衛王爺,您該將他留下來,讓他好好活着,再一點一點折磨他。」

「對!」蘇查大笑,他轉頭看向衛韞:「我不殺你,衛韞。」他冷笑出聲來:「我要讓你活着,好好活着,我要羞辱你,折磨你,讓你看一看,你這些年的信仰,你保護的,都是些什麼狗東西!」

蘇查走到衛韞身前,猛地抓起衛韞的頭髮,冷著聲道:「我要你跪着求我,像狗一樣活着。」

說着,他猛地一腳踢在衛韞腿骨之上,怒道:「跪下!」

衛韞踉蹌了一下,然而他卻沒有跪下。蘇查退到一邊,他看向大楚站着的百姓,冷著聲道:「讓他跪下!把這些孩子女人抓過來!」

蘇查指了旁邊一排的百姓,北狄士兵衝上去,抓着旁邊最近的女人和孩子,就拖了過來,站成一排。蘇查坐在位置上,撐著下巴看着衛韞道:「一刻鐘后,他若跪不下來,我就開始數數,數一聲,我殺一個人。」

一聽這話,旁邊的孩子和女人都哭了起來。人群中一片慌亂,不斷有人磕頭,求着蘇查、求着衛韞。

蘇查靜靜看着衛韞:「怎麼,衛王爺這一跪,比人命重要這麼多?」

衛韞沒說話,他閉上眼睛。

那些女人和孩子的家眷都沖了上來,他們圍在衛韞身邊,他們哭泣、叩首,拉扯著衛韞的衣角。

「衛將軍,求求您了。」

「七公子,求您了,我以前給您賣過花,我兒才七歲啊……」

「衛王爺,衛大人……」

周邊人的聲音彷彿利刃一樣凌遲着他,然而衛韞卻依舊傲然挺立,沒有倒下。

「衛韞!」

終於有人尖銳叫出聲來:「在你心裏,人命還不如這一跪嗎!」

聽到這話,衛韞顫了顫,他慢慢睜開眼睛,艱難道:「對不起……」

可是他不能跪。

這滿華京的人都已經跪了,所以他不能跪。

他與這些百姓不同,他與這些普通臣子不同,他是大楚的氣節、大楚的脊樑,他若是跪了,後面的仗便再也打不下去了。

人人都畏死,這本無錯。可沙場將士若也畏死,那又有誰能護住身後山河?

所以誰都能跪,他不能跪。

哪怕是死,他衛韞也得讓天下看着,他沒有認輸,大楚沒有輸。

「唔,只剩一半的時間了。」

蘇查提醒那些在地上苦求衛韞的百姓:「看來你們是勸不動你們的衛將軍了,是了,他這樣有骨氣的人,怎麼會將你們這些賤民的性命放在眼裏?」

這話激得跪着的人紅了眼,一個瘦弱的男人突然站起身來。

「衛王爺,」他咬着牙:「我妻兒都在那裏,對不住了。」

衛韞聽到這話,他睜開眼睛,靜靜看着對方。

對方似乎是個病人,他很消瘦,衛韞的神色平靜中帶着幾分歉意,他什麼都沒說,甚至於,他眼中似乎已經帶了原諒。

那男人不敢再看衛韞,他衝上前去,一腳踹在衛韞腿上,大聲道:「跪下!」

衛韞咬着牙沒動,旁邊人陸續加入了這場暴行。

他們拖拽他,他們踹他,他們廝打他。

他們一次又一次將他按到地上,衛韞又一次又一次站起來。

隨着時間的臨近,那些人動作越發瘋狂,哭聲、罵聲,許許多多聲音混在一起,衛韞耳邊嗡嗡一片。

他感覺有雨落在他臉上來,他被人推攮在地上,他感覺血從自己額頭流下來,他蜷著身子,用手護著自己。那些人對於他來說其實都是極其柔弱的人,可他卻沒有還手,他努力保護著自己,抗拒着他們的拉扯。

他隱約聽到有人哭着叫喊。

「跪啊!」

「衛韞,跪下啊!」

他的身子輕輕顫抖,隱約之間,他好像回到了小時候,那時候他的哥哥,他的父親,乃至於他的叔叔們都站在他前方,橫刀立馬,紅纓纏槍。

「我衛家從來沒有逃兵,也從來不做降臣。」

「我衛家為國為民,馬革裹屍,亦無憾矣。」

「每個人都有他的責任,生為衛家子,當做護國人。」

許多聲音纏繞在他耳邊,那些金戈鐵馬,那些熱血激蕩中,劇痛從他身上傳來,他卻隱約覺得,似乎有人在擁抱他、陪伴她。

那樣熟悉的感覺,似乎是在很多年前。

那年他從宮門走出來,她跪在宮門前,身後是上百牌位,大雨浸透了她的衣衫,她神色平靜又堅韌,那時候,他靜靜看着她,便覺得有人為他撐起了天幕,遮擋了風雨。

從那以後,她陪着他,每一次都及時出現在他最艱難的時刻。鳳陵城他死死抱住她,北狄她背他一路橫穿荒漠,回歸后她同他一起謀反……

她說,這條路,我陪你。

這條路,千難萬難,萬人唾罵,白骨成堆,我都陪着你。

他記得那時候,記得他們無數次擁抱的時刻,這些他人生中最溫暖的點滴,在這一刻匯聚,成為這巨大絕望中,抵禦陰暗的那微薄又堅韌的光芒。

「河關九百里……」

百姓將他抓起來,他低喃出聲。

「烽火十二台……」

「扶起來!腿壓下去!」

「寧拆骨作刃……」

「按住!將頭按下去!」

「白馬化青苔……」

「陛下!」一個大漢撲在蘇查腳下,含淚道:「跪下了!跪下了!」

蘇查沒說話,所有人靜靜看着那似乎早已經失去了神智,滿身是血的男人。

他似乎被人折斷了骨頭,以一種扭曲的姿態跪在蘇查面前。然而在場沒有任何人覺得,這一跪是羞辱,是屈服。

他雖然跪下,可是眾人卻清醒的察覺,這個人的內心,從未跪過。

哪怕被他所守護的臣民背叛,哪怕是被人強行折斷腿骨,似乎都不損他風采半分。

蘇查靜靜看着他,一時之間,竟失去了幾分趣味。

他煩躁擺了擺手,起身道:「罷了,將他拖下去,別弄死了。」

說着,他轉過頭去,同顧楚生道:「顧楚生,要不,我就封你當丞相,我也當個大楚皇帝試試?」

「謝陛下!」

顧楚生趕忙再跪,諂媚道:「陛下氣宇軒昂,既又北方之豪情,又具南方之風流,無論北狄大楚,陛下皆乃天下之主!」

這一番吹捧讓蘇查極為高興,他大笑着,領着顧楚生離開。

蘇查離開,壓着衛韞的百姓紛紛沖向了自己的家人,衛韞倒在地上,他微微睜開眼,雨水落在他眼裏。

「阿瑜……」

他低喃出聲。

阿瑜,你已出城,應當,安好吧?

——

楚瑜跟着長公主出了城,他們剛到了軍前,張輝便領兵上來,在龍攆前方,恭敬道:「陛下,娘娘,我們先退回雲城吧?」

雲城是趙月距離華京最近的管轄地區,長公主梳理著趙月的發,平靜道:「可。」

軍隊迅速朝雲城趕去,楚瑜在馬車裏,慢慢冷靜了下來。她哆嗦著自己抱着自己,片刻后,她深吸了一口氣,擦了擦眼淚,捲起帘子,看了一眼坐在車外的長月晚月,平靜道:「這是去哪裏?」

晚月壓低了聲:「張輝說去雲城。」

「你下去,說我要求見梅妃。」

楚瑜吩咐下去,長月應了聲,立刻下了馬車,往前去通報。過了片刻后,便有侍女請楚瑜去了龍攆。

楚瑜上龍攆時,長公主似乎在思索做什麼,趙月搭在她腿上,她正給趙月梳理著頭髮。

楚瑜到她身前,壓低了聲道:「公主,我不能落道張輝手裏。」

「我知曉。」長公主抬頭看了她一眼,眼中帶着冷意:「咱們得走。」

「公主如何打算?」

「張輝手下,有一個我的人。」

長公主慢慢道:「我方才已經讓人去問過,今夜丑時,我們紮營休息時,由他值班護衛,屆時我們就逃。」

「那趙月怎麼辦?」

楚瑜看了一眼趙月,長公主抿了抿唇,隨後果斷道:「殺了!」

楚瑜靜靜看着長公主,長公主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麼,她抬眼看着楚瑜,冷靜道:「既然他已經算著將北狄引入了華京以解自己的圍困,那麼如今他這個樣子,怕也不是真的。張輝用這樣大的代價將他這個活死人撈出來,怕是另有打算。我縱使想留住他,也不敢留。」

「公主能下決心,」楚瑜點了點頭:「那自是再好不過。」

兩人就著逃跑一事商議了一會兒,張輝便出現在了龍攆外:「娘娘,您貴體保重,是否該休息了?」

「謝過張公公。」長公主平靜道:「本宮這就讓楚大小姐回馬車。」

楚瑜回了馬車,等到夜裏,軍隊安營紮寨,楚瑜和晚月長月單獨一個帳篷,她們收拾好了東西后,便悄悄等著丑時。

而長公主安頓下來后沒多久,張輝便走了進來。

長公主一步不敢離開趙月,守着趙月的身體,冷靜道:「張公公深夜前來是,所謂何事?」

「陛下龍體欠安,奴才特意過來送葯。」

聽得張輝的話,長公主目光落在張輝手裏的葯碗上。

她神色平靜,這一刻間她已經確定,這一切果然是趙月商議好的。

她抱着趙月,面露警惕之色:「你這葯是誰開的方子?要做什麼的?」

見長公主這副模樣,張輝沉默了片刻,他端著葯碗,慢慢開口道:「其實奴才不喜歡殿下。」

長公主愣了愣,聽見張輝慢慢道:「打從陛下還是世子起,奴才就覺得,對於陛下而言,長公主您便是場災禍。」

「你同我說這些做什麼?」

長公主皺起眉頭,張輝靜靜看着她:「其實我知道,陛下並不是一位好皇帝,可是平心而論,陛下是一個好丈夫。陛下辜負了天下人,卻未曾辜負您,所以,長公主,」張輝輕嘆:「誰都能辜負陛下,但您不能。」

長公主沒有說話,片刻后,她苦笑起來:「張公公多慮了,陛下便是我的天,我這樣的奸佞寵妃,」長公主抬起手,將髮絲挽在耳後:「陛下去了,我又能依仗誰?」

張輝沉默了,許久后,他走上前來,恭敬道:「請公主給陛下喂葯吧。」

長公主看着那湯藥,其實她不想喂,然而此時此刻,她不能讓張輝看出端倪,於是她端了葯,給趙月餵了下去。喂完葯后,長公主看了一眼張輝,淡道:「本宮要侍奉陛下安寢,你退下吧。」

張輝觀察了趙月片刻,恭敬退了下去。

等他走後,長公主讓侍女熄了燈,便同趙月一起躺在床上,靜靜算著時辰。

她聽到外面交接班的聲音,便起身來,同外面侍女道:「海棠,去把我之前讓你備着的甜湯送給楚小姐,喝那個助眠。」

按照計劃,以送甜湯這件事為由,甜湯送過去后,楚瑜便會知道一切準備好,到時候楚瑜會去投馬,他們在營地前碰面。

侍女腳步聲遠去,長公主立刻從床上下來,換上了一身輕便的衣服后,簡單挽發,將劍和匕首配到腰間,又帶上了藥瓶。

就在她準備一切的時候,她突然聽到一聲虛弱的呼喚:「阿姐?」

長公主豁然回頭,就看見趙月撐著自己從床上直起身來。長公主立刻撲了上去,刀鋒逼近趙月脖頸,冷著聲道:「別出聲。」

趙月冷下神色來,他明顯還很虛弱,目光里卻帶着不讓人的冷靜:「你這是要做什麼?」

外面吵鬧起來,長公主從身後抓了繩子,就將趙月的手迅速綁了起來,隨後跑到門邊,發現外面卻是楚瑜的人驚動了士兵。

楚瑜偷馬這件事畢竟動靜太大,還是驚醒了人,長公主想了想,將趙月一抓,刀抵在他脖子上,就拖着他往外走。

趙月才剛醒來,有些摸不清局勢,他也就不開口,心裏迅速盤算了一下現在的情況。等他被綁着出去,長公主一聲大喝:「全部停下!」

趙月看見被人圍着的楚瑜等人,立刻便反應過來計劃已經進行到了哪一步。

「梅妃,」他聲音平靜:「我知道你是要放楚瑜出去,你放開朕,朕讓她走。」

「陛下,」長公主輕笑出聲:「你以為我會信你?」

「我何曾騙過你?」

「你騙我還少嗎?」

這話讓趙月沉默下來,長公主挾持着他往前,張輝着急往前:「陛下!」

趙月抬起手,止住了張輝的動作,冷靜道:「你先別鬧,小心孩子。」

長公主沒說話,她逼着趙月走到馬前,冷著聲道:「上馬。」

趙月沒說話,他被長公主用劍抵著腰乖乖上了馬,長公主翻身上馬,對着楚瑜吼了一聲:「走!」

「你想做什麼,你同我說,」趙月平靜出聲:「你這樣對孩子不好。」

「你給我閉嘴!」

長公主一耳光扇在他臉上,怒道:「輪到你說話嗎?!」

趙月抿了抿唇,長公主將他攬在懷中,拚命打着馬。趙月直接折了自己的手骨,悄無聲息將手從繩子裏掙脫出來。

他向來是什麼都做得出的狠人,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饒是這樣的劇痛,他都面上不動神色。

他此刻還虛弱,根本反抗不了太多,於是他思索著要如何控制局勢。

而看見他們遠去,張輝記得不行,他領着追兵就沖了上來,咬着牙狠狠盯着長公主。

「將軍,我就知道那個女人不是好貨!」

一個副官怒喝出聲:「看我這就斬了她!」

話音剛落,那副官拉弓引箭,箭矢便朝着長公主沖了過去!

張輝驚駭出聲:「住手!」

一切已來不及,箭矢朝着長公主俯衝而去,長公主不過就是會些三腳貓功夫,根本來不及躲閃,楚瑜聽得箭聲,回頭大駭:「殿下!」

然而也就是那瞬間,在長公主前方的趙月猛地將長公主一把抱住,轉了方向旁邊摔了下去。

箭矢「噗嗤」扎入趙月肉中。趙月蒼白著臉抬眼看她:「你沒事吧?」

長公主來不得說話,將趙月一把拽起來,抗在背上便重新上馬。

如今趙月還在他們都敢放箭,一旦沒了趙月這塊保命符,她們怕是真的跑不出去了。

趙月本就虛弱,受了這一箭,又被馬這麼顛著,他覺得五臟六腑翻滾著疼,他根本沒了力氣,只能伸出手,努力抱緊長公主,艱難道:「往密林里跑,我不行了,張輝不會放過你。」

他來不及問她為什麼要跑,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就覺得抱着這個人,感覺風凜冽而過,竟有了一種亡命天涯的感覺。

他感覺自己身體開始冰冷,無端端就產生了命盡的宿命感,他想抱得更緊,卻又怕傷到腹中胎兒,然而也就是想起這事的一瞬間,他突然意識到不對。

六個多月的孩子……為什麼長公主的腹部這樣平坦。

他猛地意識到什麼,一把抓緊了她的肩,瘋了一般開口:「孩子呢?!」

「什麼?」

長公主駕馬竄在林中,趙月怒道:「孩子呢?是不是有人害了你?是誰害了你?!」

長公主愣了愣,這次她終於反應過來趙月在說什麼。她看了他一眼,卻發現他面色慘白,身上被鮮血浸染。她驟然生出一種惶恐,她不敢看他,轉過頭去,有些慌亂。

「是誰害了你……」

趙月趴在她背上,激烈呼吸:「你別怕,你同我說,我去殺了他。誰都不能害你……」

他反反覆復這麼念叨,聲音越來越虛弱。

長公主有些茫然,她預感到了什麼,她背着他,聽他叫囂,最終,她終於開口:「阿月,沒有孩子。」

背後的人愣了愣,長公主再開口:「其實……」

「閉嘴……」趙月激烈顫抖起來,長公主便知道,他這樣聰明的人,其實你只要給一點蛛絲馬跡,他就能窺探全局。然而她卻想告訴他。

她不知道這是為了報復還是為了什麼,她就是特別想告訴他,告訴他所有,一切。

「沒有孩子。」

她笑着出聲:「都是我騙你的。」

「閉嘴!閉嘴!」趙月怒吼出來:「有孩子,你有!」

「我沒有,」長公主聲音平靜:「我只是為了在毒殺你穩住局勢,你死後,我會隨便找個孩子說是你的孩子。」

趙月愣住了,長公主接着道:「毒是我下的,局是我布的。你最大的敵人從來不是顧楚生更不是衛韞,而是我。」

「為什麼……」趙月乾澀開口:「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趙月,」長公主眨了眨眼,她覺得眼眶發酸:「我不是為了愛情放下一切的人。你殺了我哥哥,我丈夫,送走我女兒,毀了我的家國之後,你以為,我還會原諒你嗎?」

「你當初不是原諒我了嗎?」趙月沙啞出聲:「我殺了梅含雪之後……」

「我那時不知是你殺了他。」

長公主平靜出聲,趙月沉默下來。

她笑起來:「趙月,如果你能控制你的慾望,你我走不到今日。」

「控制慾望……」趙月覺得有些昏沉,他緩緩閉上眼睛:「就什麼都得不到。就只能眼睜睜看着你嫁給別人,看着自己家破人亡,一無所有,當你的面首,看你和其他男人調情卻什麼都做不到……」

「你以為我為什麼當皇帝?」

「我要復仇,我要得到所有我想要的,我一輩子,都不需要經歷過去的屈辱。」

長公主愣了愣,有那麼一瞬間,她腦海里突然閃過趙月小時候。那時候他文靜又天真,善良得幾乎有些奇怪。

他會一隻一隻送螞蟻回家,會攔着她怕踩死一隻蟲子。

「可是,我沒有其他面首。都是掙個面子而已。」

長公主愣愣開口:「我喜歡你,可我年紀比你大這麼多,我怕你不喜歡我,每次都假裝自己對你就是照看弟弟。其實我喜歡你,你來了公主府、我喜歡你之後,我再沒碰過任何人。」

趙月愣了愣,他想回話,可他已經沒有了什麼力氣。

他說不清是什麼感覺,他就覺得有無數情緒湧上來。

後悔嗎?

痛苦嗎?

他不知道,他只是覺得,如果再有一次……再能有一次……

他的沉默讓長公主有些害怕,她拚命打着馬,開始說着從前。她說他的不好,他有多壞,然而後面的人卻一點回應都沒有。

她背着她,跟着楚瑜一路穿過密林,等天亮的時候,楚瑜才停下來,轉頭道:「休息一下吧。」

這時候她愣了,長公主就坐在馬上,趙月在她身後,他的下巴靠在她肩窩,手死死環住他的腰。

他的血染了她一身,她神色平靜,然而滿臉都是淚痕。

她聽了楚瑜的話,特別冷靜道:「好。」

說着,她翻身下馬,趙月便直接倒在了馬上。

她沒有回頭,提着馬鞭往前走。

楚瑜愣了愣,有些猶豫道:「殿下,趙月……如何處置?」

長公主頓住步子,她張了張唇,想要說什麼,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就站在原地,一直不敢回頭,好久后,楚瑜才聽見她彷彿掙扎了許久,擠出來的聲音。

「埋了吧。」

說完這句,長公主就往前方走去,她挺直了腰背,走得特別驕傲,彷彿毫不在意。

楚瑜嘆了口氣,轉頭同旁邊長月道:「埋了吧。」

趁著長公主和楚瑜休息的功夫,長月晚月用劍挖了個坑,將趙月埋了進去。埋完之後,楚瑜帶着水到長公主身邊,猶豫道:「要立碑嗎?」

長公主沒說話,片刻后,她苦笑起來:「他這樣的人,若是有了墓碑,怕是屍骨無存。」

「算了吧。」長公主目光落到遠處:「能入土為安,已經很好了。」

大家休息了一會兒,一行人又重新趕路。

七日後,一行人終於趕到了白嶺。

她們先發了信息給陶泉,等她到了白嶺,剛一下馬車,就看見陶泉帶着沈佑、秦時月,柳雪陽帶着王嵐、以及六位公子站在門前等着她。她剛一出現,眾人便跪了下去,揚聲道:「恭迎大夫人歸來!」

楚瑜愣了愣,片刻后,她揚起笑容,抬了抬手道:「起吧。」

見她沒有拒絕,眾人鬆了口氣,楚瑜領着長公主下來,眾人再次拜見后,這才入城。

入城時,楚瑜和柳雪陽王嵐乘坐一駕馬車,王嵐細細同楚瑜說了蔣純的事,楚瑜沉默聽着,終於道:「那如今,她在太平城?」

「嗯,」王嵐嘆了口氣:「也不知生死了。」

楚瑜沒說話,氣氛有些尷尬,許久后,柳雪陽慢慢開口:「阿瑜啊……」

楚瑜抬眼看她,柳雪陽似乎是蒼老了許多,她靜靜看着她,有些躊躇道:「過往是我狹隘,對不住你。我若對你認錯,你……可能既往不咎?」

楚瑜沒想到柳雪陽會將態度擺得這樣直接,愣了愣后,她倒也不扭捏,坦率道:「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小七能回來,經歷這麼多,其實這些都不重要了。」

柳雪陽被這話說紅了眼,她連連點頭:「小七最重要。」

入了府中,楚瑜同柳雪陽等人拜別,便將陶泉等人召集過來,了解了情況。

「如今楚王爺被陳國絆住,但七日之內應該能拿下此戰。但華京有十萬大軍,僅憑楚王爺一個人的軍力,怕是不敵。」

「那我們這邊可有餘力?」

「沒有,」沈佑皺着眉頭:「有將近十萬北狄軍壓在邊境已經很吃力了,更何況還有趙月六萬燕州軍和秦將軍糾纏,我們這邊根本沒有餘力再去華京作戰了。甚至於,如果再這樣拖下去……」

沈佑看了一眼陶泉:「加上瘟疫的情況,我們可能撐不住了。」

「那瘟疫的方子出來沒?」

「清平郡主說快了,但還差很關鍵的一味葯沒試出來。」

楚瑜點點頭,她想了想,起身道:「我先去想想,大家先休息,明日再議吧。」

大家應聲下去,陶泉看了一眼楚瑜的肚子,憂心道:「小世子……還好吧?」

「挺好的。」

楚瑜聽得人問及孩子,不自己覺將手放在了肚子上,含着笑道:「也沒有給我添太多麻煩。」

陶泉舒了口氣:「王爺一直盼着他出生,等他出生的時候,王爺一定很高興吧?」

楚瑜抿了抿唇,站起身來,由晚月扶著,同陶泉閑聊了一會兒,便出門去。

她先去韓秀的兵器所去,還在路上時,她就思索著。

這一次局面的核心其實在於宋世瀾,如果宋家出兵,便會好辦許多。可如果要宋世瀾出兵,那就得先解決瘟疫,讓宋世瀾活下來。

而這場瘟疫……

楚瑜皺起眉頭。

其實上輩子地震后也是有了瘟疫,當時似乎也是魏清平找出的方子。

這方子裏的確有一味很特殊的葯,那時候因為能治瘟疫,都被賣脫銷了去。她記得那一味葯很常見,當時她就是想用那葯,去濟世堂開藥卻給告知了脫銷。想了想,她叫住了馬車,探出頭的道:「去藥鋪。」

到了藥鋪里,楚瑜開始掃視葯匣子,她一個一個名字掃過去。

那時候是什麼時候?

當時好像她似乎懷着顧顏青,她每天要喝的就是安胎藥,那時候她體質偏陰,用藥也特殊很多。她招手將葯堂的大夫叫了過來,將自己當年病情給描述了一遍,開始讓大夫開方子。

大夫開了一個又一個方子,楚瑜一眼一眼掃過去。

她有印象。

她一定有印象。

她拚命回想着,來來回回掃了十幾次,她終於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那個名字和記憶里少了那位葯對應起來,楚瑜猛地站起身來,着急道:「去,告訴清平郡主,讓她試試將白芷加進去!」

雖然這個世界改變了很多,可是什麼災難,什麼瘟疫,應該不會因為他們的出現而發生根本改變。

楚瑜找到了葯,休息了一夜之後,大清早便往韓秀的兵器所趕過去。

如果魏清平如計劃能有藥方,並且能讓宋世瀾活下來,那麼宋家就可以出兵,宋家的兵力聯合上楚臨陽,攻下華京也就不難。

可如果宋世瀾死了,那她就要想辦法,讓衛家以少打多,盡量保存實力,再同楚臨陽聯手攻入華京,才能有五五的勝算。

而如何保存兵力,核心就在於韓秀如今做了多少武器出來。

楚瑜規劃着後續調兵,終於來了兵器所。

如今正是戰時,韓秀忙得不停打轉。楚瑜來了,他才急急忙忙從冶鐵室出來,行禮道:「大夫人。」

「我來看看如今兵器的庫存。」

楚瑜跟着韓秀進去,韓秀報了改良羽箭、弩、盔甲等裝備,最後推開了密室門,讓楚瑜看到了火藥的數量,他站在門邊,有些不好意思道:「火藥製造成本高,時間長,您上次用完后,如今也就只來得及準備這些。不過它們都是經過改良的,比以前威力大很多。」

「怎麼個大法?」

「我給您打個比方,就同樣這麼多的火藥」韓秀比劃道:「以前的放到雪山去,也就炸出幾個坑來,現在的,不僅能炸出坑,還能引起雪崩。」

楚瑜本在看那些火藥,聽到韓秀的話,楚瑜腦子裏有什麼猛地閃過,她抬起頭來,皺眉道:「你方才說什麼?」

「雪……雪崩?」

韓秀有些發矇,楚瑜愣了愣,隨後猛地反應過來。

「是了!」

她趕忙道:「你確認這個能引起雪崩?」

韓秀覺得莫名其妙,楚瑜趕緊拖着他出去,領着他到地圖面前,給他劃了塊地:「就這個地方,你認識嗎?」

韓秀認真看了看,隨後滿不在意道:「雪嶺嘛,認識。」

「這地方,能炸崩嗎?」

韓秀見楚瑜問得認真,也不敢貿然作答,抬手道:「稍等,我先算一下。」

說完,韓秀便轉身去,找了另一個人來,兩人一起算了許久,隨後點頭道:「全用上,能。」

楚瑜擊掌道:「好!」

說完,楚瑜便道:「你們近日先準備好,這些東西我可能隨時會用。」

吩咐之後,楚瑜便趕緊回了衛府,將人都叫了過來,冷靜道:「我有一計。」

所有人都等著楚瑜開口,楚瑜走到沙盤面前,比劃着道:「如今沈佑手裏有八萬人馬,時月手中有五萬,我們還要盡量抽出人手去華京,如果像現在一樣膠着打根本沒有勝算,我想兵行險著。我想將沈佑手中人馬抽調六萬去昆州,協助時月一起圍剿了趙月六萬兵馬,屆時時月手中一共有十一萬,接近趙月兩倍之數,哪怕是苦戰之後,也應當還剩一半。然後與我大哥兵馬匯合,直接奪回華京。」

「那白州怎麼辦?」

沈佑皺起眉頭,楚瑜冷靜道:「我們立刻傳信去,和圖索借兩萬人馬,白州你有四萬人馬,你用小部分人馬,將北狄人引到雪嶺,那裏我會讓提前埋下火藥,火藥引爆后,會引起雪崩。雪嶺兩頭長條形,你讓圖索的人埋伏在去北狄的門口,你自己剩下的人埋伏在來大楚的門口,他們經歷雪崩,哪怕死裏逃生,也已軍心混亂,出來一個殺一個,剿乾淨為止。」

眾人聽着愣了愣,秦時月最先道:「那去雪嶺的人,豈不是都會死?」

楚瑜沒說話,她垂下眼眸,繼續道:所以你們得盡量減少去雪嶺的人。」

「沒有一個足夠有分量的人,北狄軍不會上當的。」

秦時月皺着眉頭,他靜靜看着楚瑜:「大夫人,沒有其他方法了嗎?」

「如果有其他的辦法,」楚瑜抬眼看他:「我還會將這個辦法說出口嗎?」

全場再次沉默下來,秦時月皺着眉頭,便就是這個時候,一個平靜的聲音響了起來:「我去吧。」

楚瑜抬起頭,站在一旁的沈佑,他神色很平靜:「北狄對我這個『叛徒』恨之入骨,我對他們也很了解,到時候我可以帶着小隊人馬偽裝潰敗,將他們引進雪嶺。」

楚瑜靜靜看着他,秦時月開口道:「沈兄……」

「我什麼都沒有,」沈佑平靜出聲:「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更沒有妻子孩子,孑然一身,無所牽掛,我去,最合適了。」

「可是……」

「好。」

楚瑜定下來,她垂下眼眸,平靜道:「僅憑你還不夠,軍中你們可有監控著的北狄探子?」

「有一個,一直在盯着。」

陶泉開口。楚瑜點點頭:「故意給他們傳個消息,就說沈佑到時候打算兵分兩路,正面六萬軍,背面四萬軍,到時候沈佑會從梅子林偷襲他們。到時候北狄軍一定會先去梅子林攔截沈佑,梅子林距離雪嶺很近,沈佑你就當他們引到雪嶺去,再點燃炸藥吧。」

沈佑點頭:「明白。」

「就定在半月後吧。」

楚瑜平靜道:「明日將兵力調到昆州去,動靜要小,別被人發現。半個月後,沈佑即刻行動,時月同時圍剿趙軍,戰線同時進行,保證等圍剿華京時蘇查反應不過來。」

「是。」

眾人聽命,楚瑜覺得有些累了,擺了擺手道:「去吧,先去休息。」

說着,楚瑜扶著肚子起了身。

當天晚上,大家各自去做準備。

秦時月坐在書房裏,一張一張臨摹魏清平寫的字。

魏清平以前一直嫌棄他字寫的丑,嫌棄他悶,他被嫌棄,心裏還不大高興。然而如今臨摹著魏清平的字,他居然覺得,其實她就連罵人,也是極好的。如果她回來,他願意被她罵一輩子。

如果她回來,就算他會被魏王打死,他也要上門提親。

這樣想着,字也打了顫,秦時月抬起頭來,看向遠處。

魏清平。

他心裏默念著那個名字,他想,他們都會好好活着。

而百里之外,魏清平正觀察著剛用了新葯的病人。

早上她接到了楚瑜的傳書,立刻嘗試了這個法子,等到了現在,病人明顯有了好轉。她站起身來,着急道:「趕緊將方子帶到太平城去!」

楚瑜的信里,已經描述了如今的情況,宋世瀾是此戰關鍵,因此無論如何,最優先的搶救的就是宋世瀾。

當鴿子撲騰飛往太平城的方向時,沈佑則是繼續站到了王嵐的門口。

他每次出征都會站在王嵐門口,以往他一貫就是站一夜就走了,從不說話,從不出聲。然而這一晚上,他卻站在門口,低低的叫了一聲:「王嵐。」

王嵐坐在裏面,手裏綉著花,聽着沈佑說話,她的手抖了一下。針扎在食指上,她趕緊吮著食指,然後聽見外面沈佑的聲音道:「我要去戰場了。」

王嵐垂下眼眸。

「我知道你不想見我,其實我也不知道見到你該怎麼辦。」

「我一直在想,這輩子到底要怎麼樣,才能和你在一起。可我怎麼想,似乎做錯的都沒辦法清晰。一個人錯了就是錯了,錯了就是一輩子。無論這個錯是有意還是無意,這輩子,都洗不幹凈。」

王嵐靜靜聽着他的話,整個人都頹了下去。沈佑坐在她院子門前的坎子上,聲音裏帶着笑意:「其實我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候,就是我們剛認識的時候。那時候我覺得你這姑娘真的太可愛了。」

沈佑低笑着,說着他們的過往。

其實他們的焦急很少,這麼多年,更多的時候,就是一個在門外等,一個在門裏等。他們之間有一條長河,永遠跨不過去。

「你記不記得你當時還送了我一塊暖玉?我覺得你真的特別有錢,我這輩子還沒見過出手就是暖玉的姑娘。」

「王嵐,」天亮起來,沈佑嘆息出聲:「你說,要是過去那一切都沒發生過,多好。」

要麼不要有恩怨糾葛,要麼不要有愛恨牽扯。

王嵐沒說話,她已經習慣這麼多年,在門內靜靜與他一起等天明了。

沈佑嘆了口氣,他站起身來,溫和道:「王嵐,保重。」

王嵐愣了愣。

這是他第一次同她說保重。

過往的時候,他一直說的都是,再會。

然而她也不這兩個詞有什麼區別,她就是在石桌面前獃獃坐了很久,才終於站了起來。

白嶺離邊境不遠,沈佑一天就到了白城,然後開始整軍。

而這時候,蔣純在太平城接到了魏清平寫下來的方子。她趕忙讓人配了葯,衝到了宋世瀾房門前。

宋世瀾已經將自己關在房間里三天了。

他的病情開始惡化,這時候他拒絕蔣純再靠近他,他每天就自己房間里,從小窗戶里拿葯、領飯。

蔣純拿着葯和方子,在門外拍著宋世瀾的房門:「世瀾,魏清平給方子了,你有救了,你開門,開門啊!」

宋世瀾在房間里,他愣了愣。

他此刻很狼狽,身上全是潰爛的膿包。

他不願意蔣純看見自己這個樣子,這些時日,他看見太多人死去,死得面目猙獰,痛苦不堪。他預感到自己馬上要走到這一步,他不願讓蔣純看到,他希望蔣純記憶里,自己一直是那個同她玩笑的翩翩佳公子。

如今驟然聽到這話,他還有幾分不真實的感覺,他輕咳了兩聲,同她道:「將葯放在小窗上吧。」

蔣純知道他這樣驕傲的人,決計不會讓自己看到他如今的樣子,儘管她早已偷偷看了好幾次。

她先去給他熬藥,然後端到他的窗前。

她偷偷躲到角落後,看見一隻全是膿瘡的手伸了出來,將葯喝了下去。

她開始每天給他熬藥,每天都喝。葯見效快,幾乎第一天宋世瀾就明顯感覺體力好轉,他聲音也清朗起來,他和蔣純就隔着門,輕輕說着未來。

「我到時候想從瓊州一路鋪紅毯撲倒白嶺去接你。」

「不太好吧?」蔣純坐在門口,抿著唇道:「是不是太鋪張浪費了?」

「怎麼會……」

到了第四天,宋世瀾停止了發燒、咳嗽、腹瀉,所有傷口開始結痂。

他終於從門裏走出來。當時陽光明媚,萬里無雲,蔣純站在門口,笑意盈盈。

而這一日正是沈佑與北狄開戰的日子,也是秦時月與趙軍開戰的時間。

此時的蘇查被顧楚生哄的服服帖帖,顧楚生帶他流連於華京的青樓賭坊,從北狄來的君王,頭一次見到華京這樣的風流盛京,根本無法剋制。整個北狄軍隊都處於徹夜狂歡之中,而顧楚生就是他們最好的引路人。

他與北狄迅速打好了關係,得到了蘇查的信任,所有人活得戰戰兢兢時,顧楚生卻是如魚得水。楚瑜迅速同他聯繫上,顧楚生心裏便有了底,他將華京的事情迅速給楚瑜梳理了一遍,隨後道:「我會護住衛韞,儘管攻城。」

楚瑜收到顧楚生的話那日,她就靜靜坐在庭院裏。

她手邊堆了一堆的信報,來自於天南海北,都是最新的消息,一切都安排好了,只等所有事自然而然的發生。

她坐在庭院裏,整個大楚都是喊殺之聲。

沈佑領着人衝進了雪嶺,秦時月領着軍隊和趙軍拚死揮砍,宋世瀾和蔣純領着人衝進瓊州王府,將宋四踩在地上。

「哥哥讓你好好配合衛世子,為什麼就不聽話呢?」

宋世瀾將劍懸在宋四頭上,溫和道:「哥哥還沒死呢。」

而後雪嶺埋好的火藥驟然炸開,雪山上的雪傾崩而下,沈佑翻身卷進一個角落裏,死死捂住了心口。那裏是當年王嵐送給他的暖玉,也是這一輩子,王嵐唯一送過他的東西。

巨大的雪崩讓白城都有了震感,王嵐心跳得莫名有些快了,她直起身來,趕緊衝出院子裏去,尋了楚瑜道:「阿瑜,發生了什麼?」

楚瑜喝着茶,愣了愣,片刻后,她慢慢道:「沈佑在雪嶺引爆了火藥,大概,和北狄軍同歸於盡了吧?」

聽到這話,王嵐猛地睜大了眼。片刻后,她毫不猶豫沖了出去,楚瑜只聽「砰」的一聲響,就聽外面傳來焦急的聲音:「六夫人……」

王嵐一路衝到雪嶺,雪嶺常年埋雪,她趕到時,已經經歷了將近一天時間,戰爭已經結束了,大雪埋葬了所有人,有手臂從雪中伸出來,看上去十分可怖。

王嵐踩在雪裏,大聲喊著沈佑的名字。

「沈佑!」

「沈佑!」

她一面喊,一面哭,整個雪嶺安靜得有些詭異,她在地上試圖搜尋着蹤跡,走到火藥的引爆點,她突然看見了一片衣角。

她認出來,那是沈佑軍服的顏色,他是將軍,本就有不同色的軍裝,王嵐愣了愣,隨後趕忙蹲下身來,開始拚命刨著大雪。

雪凍得她滿手通紅,兵刃劃破手指,血混雜在雪裏,然後她開始看到頭髮,接着那個人的面容也露了出來。

他在一個獨特的空間里,雪堆在他上方,他周邊彷彿是一個繭子一樣,將他保護在了中間。王嵐不敢停,哪怕她的手上犬是血跡,她仍舊在努力挖著對方。

等到最後,她終於把他挖出來的時候,她雙手一直在抖,她拖着他出來,將他背在背上。一步一步走出去。

她感受到他心窩的溫度,聽着他薄弱的心跳。

「沈佑,」她這輩子沒做過這樣的活兒,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艱難。可她還是咬着牙,一步一步往前:「這一次,你乾淨了。」

她沙啞著嗓音:「你睜開眼,你睜開眼睛,這一次,所有過往,我們都當他不存在了。我們好好過,只要你活過來,好不好?」

沈佑沒有應答,王嵐咬着牙。

那天在風雪裏,背着那個男人一步一步往前走的時候,王嵐終於覺得。

人這一輩子,沒有什麼走不過去的坎,沒有什麼贖不清的罪。

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沈佑的捷報早一步來了楚瑜手裏,北狄十萬軍盡數滅於雪嶺,她重重舒了口氣,緩了好久后,她才站起身來,平靜道:「通知長公主準備,備好馬車,今夜出發去華京。」

她身子開始有些重了,準備的東西也多,沒了一會兒,長公主帶着她的假肚子急急出現,剋制不住激動道:「可是華京得救了?」

楚瑜神色平靜,點頭道:「如今北方已無患,秦時月以近兩倍軍力剿滅趙軍應無大礙,我哥昨日發信於我,西寧偷襲陳國,他也只留了一部分軍力在邊上,正趕往華京,我與他約定好,」楚瑜神色冷峻:「三日之後,兩軍交匯,共取華京!」

「好!」

長公主高興擊掌,起身道:「我們啟程吧!」

楚瑜應了聲,兩人一起入了馬車。

一路上,楚瑜都有些困頓,長公主幫忙照顧著,看上去雖然是兩個孕婦,但實際上只有楚瑜要令人擔憂些。

兩日後,楚瑜和長公主趕到了天守關,此時秦時月已經紮營在天守關上,眺望華京。

楚瑜和長公主站在城門上,看着遠處華京燈火通明。

「你說,」長公主感覺風聲獵獵:「他們此刻在做什麼?」

「這四周都已經被圍了,」楚瑜聲音平淡:「除了守在這裏,他們又能做什麼?」

「北狄這一次傾國之力而來,」長公主嘆了口氣:「這一次,怕是再也沒有北狄一國了吧?」

「是啊。」

楚瑜聲音散在風裏:「我們贏了。」

「明日入京之後,你打算怎麼辦?」

長公主扭頭看她,有些好奇,楚瑜愣了愣,隨後卻是笑了:「能怎麼辦?」

楚瑜抬起手,一手護著肚子,一手將頭髮挽到耳後:「將他帶回來,他在身邊,做什麼都好。」

她沒說名字,長公主卻已經知道是誰,她靜靜看着楚瑜,目光落在楚瑜肚子上。

「那孩子呢?」

楚瑜沉默下來,長公主平靜道:「我需要一個孩子,你知道。」

楚瑜還是沒有說話,長公主嘆了口氣,她轉頭看着遠處:「我知道,你不願將這個孩子送進宮來。可是說句實話,為君為臣,總是不一樣的。日後我若為太后,我私心裏,始終還是提防著衛韞。這把刀太鋒利,你明白嗎?」

衛韞這樣的人,有聲望,有兵權,有實力。

只要他還活着,他就會成為所有帝王睡覺都在擔憂的利刃。

衛家當年熱血忠誠尚且如此,一個反了兩次的衛韞,又如何讓高座安枕?

「你同我說這話,」楚瑜平靜看着長公主:「便不怕你當不成太后?」

「那不正好嗎?」長公主笑起來:「你以為我又想當?」

她嘆了口氣:「只是已經走到了這一步,不得不當罷了。」

楚瑜抿唇不予,長公主繼續道:「我需要一個籌碼,確認衛韞日後不會反。我隨便找一個孩子,無論哪一個孩子,都會讓我害怕,衛韞服不服。我知道你的心思,楚瑜,你想讓你孩子平平安安長大,可是你以為,衛家當年,不是這麼想着對衛韞的嗎?」

讓衛韞平平安安、高高興興長大,所以十四歲的衛韞,乾淨得像一張白紙。

衛家以為只要安分為臣子,衛家以為只要沒有私心,那就不會有人害他們。

可是手握重兵,走在那一步上,除了握緊更多的權力,又能怎樣?

「人之所以拚命握住權力,其實就是為了過得更好。」長公主聲音平淡:「說只恨生在帝王家的人,大多是沒苦過的。他們沒經歷過人世里更多的無能為力,越沒有權力的人,越沒有自由。如果能衣食無憂安安穩穩,我一輩子也不會爭不會搶。只是有時候命運是生來的,楚瑜,你這個孩子只要是衛韞的孩子,就註定了從他出生開始,所謂安穩,就是幻想了。你難道就不害怕,他再當一次衛韞?」

楚瑜聽着長公主的話,一言不發。她好久,她輕輕笑了:「你不過就是想要同我要這個孩子罷了。」

「我可以將他給你,」楚瑜神色平靜:「可我有個條件。」

「嗯?」

「等他十五歲那年,他有機會選一次自己的人生。如果他要當皇帝,那他就當下去,如果他不當皇帝,」楚瑜抬眼看她:「那你不能逼他。」

「好。」長公主果斷開口。

楚瑜垂下眼眸,手摸著肚子:「到時候雖然他在宮裏,但我和小七會一手教導他,他是陛下,但是也是我們的孩子。」

「我知道。」長公主點頭:「到時候他會拜衛韞為亞父,你們可以隨時隨地入宮探望。」

楚瑜嘆了口氣:「那便這樣吧。」

所有路她給了這個孩子,是成九五之尊,或是普通臣子,她都願意給這個孩子選擇。

她曾經也在衛韞有這個想法時憤怒不已,然而走過太多路,看過太多人,這世上又哪裏來真正的安穩?不過是有另一個人為你撐起一片天,你當無風無雨罷了。可他們沒辦法給這個孩子撐一輩子,早晚有一日,這個孩子要自己爬出來,那與其讓他趴在泥濘里,不如讓他坐在皇位上。

兩人在天守關上眺望華京時,華京城中正在舉行一場盛宴。

顧楚生親自舉行這場盛宴,宴會上擺上了華京最好的美酒,有華京最美麗的女人。她們想盡了法子勾著那些軍官將士,整個場面彷彿紂王酒池肉林,奢靡不堪。

從四天前開始,顧楚生就斷了華京外所有來的信息。北狄與大楚不同,以鷹為通訊,於是顧楚生讓人埋伏在城郊,凡是看見鷹來,都以特製的誘餌哄下來,然後將信息偷換,製造出一片太平盛世的模樣。

時至今日,北狄還軍還在等著趙軍的命令,等著裏應外合,卻完全不知道,外面早已是被楚瑜和楚臨陽的人徹底圍住了。

顧楚生在一片醉生夢死之間,靜靜看着眾人,一個太監疾步走進來,小聲道:「宮外傳來消息,楚大小姐的信來了,明日清晨攻城。」

顧楚生應了聲,抬了抬眼,他低聲道:「酒再抬多些。」

北狄特意帶了軍醫和試毒的人,每壇酒都要單獨驗過,沒有任何下毒的機會,只能從酒本身的純度上下功夫。

太監應聲下去,顧楚生抬手端起酒杯,隨後露出醉態,到了蘇查面前,面帶諂笑道:「陛下,今日安排,可還滿意?」

蘇查躺在女人身下,他喘著粗氣,大聲道:「你說什麼?到朕耳邊來說!」

近來顧楚生教著蘇查當「大楚」的皇帝,蘇查已經學會了用「朕」來說話,甚至還會像模像樣穿上龍袍,帶上冠冕。

顧楚生跪到蘇查旁邊去,躬下身來,貼在蘇查耳邊,諂媚道:「陛下,可還滿意?」

「陛下,陛下,」旁邊女人跟着出聲:「您還滿意嗎?」

蘇查被女人勾住,點頭道:「好,朕喜歡!顧楚生,朕要給你加官進爵!」

「能為陛下做事,本來就是臣的福氣。」

顧楚生趕忙道:「陛下,臣有些頭疼,能不能先去休息?」

蘇查本就已經不耐煩和顧楚生說話,他一心一意沉溺於溫柔鄉中,點着頭道:「去吧。」

顧楚生站起身來,彷彿是醉了一般,搖搖晃晃出了大殿。出去之後,他立刻冷下神色,平靜道:「等會兒把大殿關起來,酒和女人多往裏面送,同張公子說,別玩得太收斂,能玩得多荒唐就多荒唐,別讓這些人停下來。」

張公子原本就是華京中一位紈絝,以能玩荒唐出名。顧楚生知道他的能耐,特意讓他來招待北狄人。

喝不完的美酒,數不清的女人,新鮮的玩法,還有顧楚生日夜不停的吹捧,一貫高高在上的大楚被踐踏在腳下,北狄高官在這樣的刺激下,根本分不出心想其他事。

顧楚生走在長廊上,同旁邊人低聲道:「所有人安排下去,明天清晨,讓守城門的人和北狄人換個班,他們不換就讓人全埋伏在城門口,衛軍一來就開門,百姓全都準備好武器,老弱婦孺都躲起來,通知高大人這些高官,全部藏好,不要被北狄軍抓到當人質。」

顧楚生一面說,一面讓人取了兩瓶酒,朝着關押衛韞的牢房走去。

看守牢房的北狄人正百無聊賴喝着酒,顧楚生走上前去,給侍衛送了錢和酒。

如今他是蘇查身邊的紅人,士兵也不太好得罪,加上顧楚生又送了東西,便擺了擺手,讓他進去。

顧楚生到了牢房前,看見被關在裏面的衛韞。

他身上也已經沒一處完好,整個人許多骨頭都呈現出扭曲的姿態,也看不出生死。顧楚生克制着自己,冷靜道:「衛韞。」

沒有反應,沒過多久,外面就傳來了士兵到地的聲音,顧楚生的侍衛疾步進來,小聲道:「大人,人都倒了。」

顧楚生點點頭,從侍衛手中拿了鑰匙,開了牢門,開始急切拍打衛韞的臉:「衛韞!衛韞你醒醒!」

衛韞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顧楚生。

「沒死。」

顧楚生斷定開口,他從兜里塞了幾顆葯給衛韞含在嘴裏,開始將衛韞的衣服刮下來,讓侍衛穿上,接着道:「你在這裏裝成衛王爺,等會讓他們扒了北狄人的衣服,裝成北狄人,別讓他們太早發現現在的狀況,能拖到清晨最好,看見情況不對趕緊跑,保命最重要。」

「是!」

侍衛應聲道:「那您去哪裏?」

「我自有去處。」

說完,顧楚生給衛韞換上侍衛的衣服,背着衛韞就沖了出去。

等明日攻城,北狄人肯定會拿衛韞去當人質,他要帶着他在今夜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顧楚生左思右想,想起當初趙月關押楚瑜的地牢,他趕緊沖了過去,他打開層層機關,終於來了地牢之中,他從牢房外的箱子裏翻找出了蠟燭和火摺子,然後打開了地牢的門,進去之後,他點上蠟燭,一回頭,他就愣了。

他看見一個乾瘦的人抱着自己蹲在原地,那人死死盯着他,彷彿是一隻受過極大傷害的小獸。

顧楚生背着衛韞,與那人靜靜對視,他總覺得那人的眼睛有那麼幾分熟悉,許久之後,他猛地反應過來:「沈無雙?!」

沈無雙愣了愣,他的思緒似乎被這個名字驚擾。

顧楚生放下衛韞,激動走過去,握住沈無雙的手道:「沈無雙,是我,顧楚生!」

「顧……楚……生……」

沈無雙乾澀發出音來,他嗓子似乎是受過什麼傷害,聲音極其難聽。顧楚生愣了愣,隨後他猛地反應過來:「你怎麼在這裏?是趙月把你關在這裏的?他對你做了什麼?!」

沈無雙聽見趙月的名字,神色動了動,顧楚生見他的模樣,便知他在這裏受過太大的刺激,他看着沈無雙發白開裂的唇,和他身後一壇又一壇的藥酒,便知道他是依靠着這些活下來的。

他站起身來,走出房門外,去倒了一壺茶,打了水,然後回到地牢中,先將石門關起來,然後從內部上了柵,接着他將水遞給沈無雙,又放了幾顆葯在沈無雙手裏,嘆息道:「先吃點吧。等出去帶你去吃好的。」

說完,他走到到衛韞面前,背對着沈無雙,開始清理衛韞的傷口。

他知曉今夜要將衛韞救出來,葯、繃帶、酒這些東西都準備得齊全。他開始給衛韞清洗傷口,然後擦藥,一面擦一面道:「也不知道你現在情況怎麼樣,還能不能幫忙他看一看,我畢竟不是的大夫。」

「大夫……」

沈無雙聽到這個詞,似乎是想起什麼來,他放下手中的茶碗,站起身來,到了衛韞面前。

他似乎什麼都不知道,卻還是蹲下身子,機械性開始給衛韞包紮傷口。

顧楚生觀察了一會兒,確認沈無雙並不是亂來,終於歇在了一邊。

等傷口包紮好了,沒有多久,衛韞在葯的作用下悠悠醒了過來。

他緩了一下光線,隨後轉過頭去,看見一旁的顧楚生:「顧兄?」

叫出聲后,他意識到身邊還有一個人,他轉過頭去,愣了片刻后,他驚詫出聲來:「無雙?!」

沈無雙沒說話,他獃滯看着他,衛韞艱難撐起自己,緊盯着沈無雙:「無雙,」他放柔了聲音:「白裳還在等你回家。」

聽到白裳的名字,沈無雙終於動了動眼珠。

衛韞知曉他有反應,接着道:「白裳她在等你,你哥已經走了,你再沒了,她怎麼辦?」

沈無雙慢慢緩過神來,機械性念出了那個名字。

「白裳。」

一夜瘋狂之後,啟明星亮起時,楚臨陽的隊伍終於到了天守關。楚瑜看見楚臨陽風塵僕僕而來,兄妹靜靜對視片刻,楚臨陽目光落在楚瑜肚子上,平靜道:「我會將衛韞安全帶回來。我開路,你之後再跟上。」

「好。」

楚瑜神色笑了:「大哥保重。」

楚臨陽點點頭,他轉過身去,同秦時月打了招呼,兩隻軍隊便匯聚在一起,朝着華京急奔而去。

楚瑜穿上翟衣,讓人備了華貴的轎攆,然後讓人去請長公主。

長公主也已經穿上了她身為長公主時的宮裝,兩個女人相視一笑之後,楚瑜抬手,溫和道:「殿下請。」

清晨第一縷陽光破開雲霧,楚臨陽和秦時月的軍隊就到了華京門口。他們分成兩邊散開,包抄華京四個城門。

鐵蹄轟隆之聲驚醒了北狄軍的好夢,守在城樓上的北狄軍急促敲響了警鐘,大聲道:「敵襲!敵襲!」

北狄高官從酒醉后清醒,還來不及穿上軍甲,就聽士兵道:「攻城了!他們攻城了!」

「衛韞呢?!」

蘇查穿上鎧甲,怒道:「將衛韞和顧楚生給我掛到城樓去!」

說着,蘇查就帶着人衝出去迎戰。然而這時顧楚生安排在城樓處的人已經衝上去打開了城門。

「殺進去!」

大楚士兵大吼出聲,蘇查來到城門口,提刀迎戰,怒道:「和他們拼了!出城迎戰!」

有蘇查在,北狄總算找到了支柱,迅速集結起來。

他們本來也是在草原上征戰慣了的騎兵,根本不依靠城池,十萬大軍衝出去,和大楚的士兵糾纏成了一片。

於是華京城外,那楊柳依依之地成了一片戰場,殺伐之聲震天作響。

這是華京百姓頭一遭這麼近看見戰爭的殘酷,也是頭一次知道,原來千里之外的白城,每一年所面臨的,是這樣的猛獸,原來華京這百年平和,是以這樣的血肉鑄成。

楚瑜和長公主的轎攆從天守關慢慢走來,她們到時,戰局正顯膠着姿態,北狄士兵兇猛,兩軍數量差不多,而楚軍又都是剛剛經歷了大戰而來,因此哪怕打了北狄一個措手不及,在短暫的優勢后,卻也糾纏起來。

楚瑜掀了帘子,靜靜看着戰局,片刻后,她將長月招手過來,吩咐道:「去將城裏的百姓組織一下,一起參戰。」

「是。」

長月應了聲,隨後便單騎提劍,橫跨過整個戰場,衝到華京城中,大聲道:「我乃衛家家僕,家中主人請諸位父老,若有一戰之力,提刀帶鋤,與我等一同出戰!」

這一聲大喊之後,其中一位大漢提着一把長刀,怒道:「老子想要殺敵許久了!」

「對!」有人應和:「他們作威作福這麼久,是該讓他們知道厲害!」

大家群情激憤,人越來越多,外面本就已經殺成了一片,長月跨馬提劍,領着數萬百姓,就從城門中沖了出來。

華京中有上百萬人,哪怕只有一些青年衝出來,也是黑壓壓的一片,他們加入戰局,打得毫無章法,卻是從人數上佔了絕對優勢,兩三個百姓幫着一位楚軍,一時之間,戰況瞬間逆轉。

楚瑜遠遠觀望着,看着戰場之上奮戰的將士和百姓,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太陽從東方徹底升起來,陽光灑滿了整個華京,鐵騎從東邊日出之處轟隆而來,楚瑜迅速回頭,而後便看見一個「宋」字旗飛揚而起,從山頭慢慢升了起來。沒多久,兩騎棗紅色駿馬出現在眾人視線之中,蔣純和宋世瀾並駕齊驅,領着士兵從山坡之上俯衝而下。

「宋世瀾來了。」

長公主聲音有些剋制不住,帶了激動之意。

如果是百姓的加入是扭轉了戰局,那宋世瀾軍隊到后,這一場勝負就已經是碾壓性的。

楚瑜靜靜看着宋世瀾身邊的蔣純,她一身青衣長裙,身上帶了幾分過去沒有的張揚銳氣,似乎是察覺到楚瑜的目光,蔣純揚起頭來。

陽光之下,蔣純展顏一笑,朝楚瑜點了點頭。

而後她便同宋世瀾一起,令人俯衝入戰局之中。

「我們可以入京了吧?」

長公主觀察著戰局,楚瑜沉默著,片刻后,她平靜道:「入城吧。」

說完之後,楚瑜上了車攆,長公主也上了自己的鳳攆。

楚瑜的車攆跟在長公主之後,兩輛華貴的車攆一前一後,從戰場上緩緩往華京大門前去。

她們身邊是橫飛血肉,車下是屍骨成堆,這一路踩過白骨鮮血,冷了熱血心腸,終於才走到華京前。

而地牢之中,顧楚生聽着外面有百姓歡呼叫罵之聲,他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說着,顧楚生出門去,沒過多久,他高興回來,開了門道:「阿瑜領兵入城了!衛韞,來,我背你去見她。」

衛韞聽到楚瑜的名字,他愣了愣。顧楚生背起他來,隨後招呼一旁呆呆傻傻的沈無雙道:「沈無雙,快!走了。」

沈無雙目光落到衛韞身上,衛韞笑了笑:「無雙,走吧。」

沈無雙垂下眼眸,顧楚生高興道:「算了,我們回來接你。」

說着,他便跑了出去,然而沈無雙在原地站了片刻后,還是跟着跑了出去。

衛韞被顧楚生背着,等走出地牢,光照耀到他身上,他終於反應過來自己要去見誰。

他緊張得突然抓住了顧楚生的肩膀:「顧兄。」

「嗯?」

「我不能這樣去見她。」

顧楚生愣了愣,衛韞笑了笑:「你我這個樣子,怎麼適合見心上人?」

顧楚生終於反應過來,他想了想,笑出聲來:「是了。」

說着,他背着衛韞道:「我們先去換套衣服吧。」

如今宮裏已經是一片混亂,北狄人幾乎全出城去,顧楚生一冒頭,趕緊找了個太監,找了個偏殿,準備好了洗漱衣物。

三個人在偏殿簡單洗漱后,換上華衣玉冠,佩上香囊玉佩,而後顧楚生為衛韞找了輪椅,推着他往宮門去。

楚瑜和長公主要入宮的消息已經傳了過來,外面戰局已定,楚瑜和長公主的車攆在百姓歡呼簇擁之下,一路行往宮城。

顧楚生領了宮中的臣子奴僕,帶着衛韞,守在宮門之後,宮門一點點敞開,兩邊人的面容從門縫之中逐漸展現,彷彿鋪畫卷徐徐鋪開。

楚瑜和長公主並肩站在門外,她們身着華衣,挺直腰背,姿態優雅而美麗,彷彿是大楚那美麗的山河,溫柔高貴。她們身後站着渾身染血的將士,秦時月、楚臨陽、宋世瀾、蔣純、長月、晚月……

這些人一字排開,身上戰衣染血,手中劍露鋒芒。

再往後,是士兵,是百姓,是芸芸眾生,是大楚這一場新生和未來。

而宮城之內,衛韞和顧楚生一站一坐,衛韞白衣玉冠,顧楚生紅衣金冠。衛韞整個人瘦得可怕,除了臉以外,身體所有漏出的部位都帶着傷痕,可見遭遇過怎樣殘忍的對待。

他們踏過最艱辛的路途,卻仍舊在此刻從容迎接着所有人的到來。

楚瑜目光一直落在衛韞身上,他的笑容溫柔平和,彷彿是春日那一抹陽光落在午後窗沿,映得桃花都帶了暖意。

城門發出沉悶聲響,終於徹底打開。兩隊人馬靜靜而望,片刻后,顧楚生壓抑著激動,領着眾人,慢慢叩首下去。

「臣,顧楚生,」他聲音中帶着哭腔:「恭迎公主殿下回京!」

顧楚生帶頭,所有人跪了一片。長公主神色平靜,她轉頭看着獃獃看着衛韞的楚瑜,推了一把她道:「怕什麼!」

楚瑜回過神來,她艱難笑了笑。然後眾人注視之下,她往前走去,停在了衛韞身前。

她許多話要說,一時竟不知道要說什麼,衛韞仰頭瞧她,卻是輕輕笑開。

「我知道你會來接我。」

他溫和開口:「十四歲那年你從這裏接我回家,你看,今日你也來了。」

聽到這話,楚瑜終於再也剋制不住,她半蹲下去,猛地抱緊了他。

那麼久以來是所有的害怕都在這一刻爆發出來,她咬緊牙關,含着眼淚,卻不敢出聲。

衛韞抬手梳在她的頭髮之上,眼中帶了溫柔。

「阿瑜,」他輕聲開口:「我們可以回家了。」

「好。」

楚瑜沙啞開口:「我們回家。」

從十四歲到二十一歲,這一路,他們相扶相伴,於黑暗中扒拉出光明,於絕境之中溯流而上。

千難萬難,火海刀山,萬人唾棄,白骨成堆。她陪他一世,他護她一生。

未負此諾,不負此生。

元和五年秋末,因苛捐重稅、戰亂不斷,民不聊生,鎮國候衛韞被逼舉事,自立為平王。以「問罪十書」問罪於帝,天下震動,諸侯響應。

一時間,瓊州宋氏、洛州楚氏、華州王氏紛紛自立,舉事者近百人,天下始亂。

元和六年春,北狄陳國聯手來犯,白、瓊、華州大疫,北狄勾結內賊趙月,直入華京,內閣大學士顧楚生叛國稱臣,獻出華京,平王衛韞寧死不降,天下感於衛王之氣節,殊死奮戰。衛大夫人楚瑜以代孕之身坐鎮於沙場,指揮右將軍沈佑引北狄敵軍於雪嶺以火藥震至雪崩而葬,又令左將軍秦時月大破趙軍,而後與洛州楚氏、瓊州宋氏結盟,三軍取下華州,護長公主入京,因長公主乃淳德帝之女、又孕趙氏嫡子,因而被舉為女帝,由衛、顧二人輔佐,代天子攝政,改年號順平。

順平元年,六月。

衛韞終於東拼西湊,湊足了聘禮上門下聘。

下完聘后,雙方家裏定下了婚期,六月十六,便是兩人成親的日子。

那天早上,衛韞梳好了頭髮,早早去了楚家。楚瑜站在鏡子前梳頭,她肚子已經大起來,嫁衣特意改動了許多。楚錦在她身後給她梳頭髮,謝韻在她背後低聲哭着。

「也不知道你是什麼命,怎麼就這麼苦。你這麼大個肚子嫁過去,也不知道要受多少欺負……」

「好了,母親,」楚錦有些不耐煩了,她提了聲道:「衛韞對姐姐一片深情,這天下人都知道著呢,母親,您就別再說這些無所謂的事了。」

「無所謂?」謝韻抬起頭來:「你還好意思同我說?你看看你的臉,你那名聲,當年閑着沒事跑去鳳陵做什麼?如今誰還肯娶你?你總不至於讓韓閔那毛頭小子娶你。哦,他要願意娶你,我還謝天謝地了!可你就算對別人有恩,人家也不至於把一輩子搭上吧?」

「至於,」韓閔的聲音突然從外面傳了出來,高興道:「我不介意的!」

「滾!」

楚錦將梳子砸了出去,怒道:「關你什麼事,出去!」

韓閔笑了笑,擺了擺手,趕緊縮頭假裝消失。

謝韻沒想到韓閔就在外面,一時也有些尷尬,楚錦給楚瑜簪上了鳳釵,就聽外面傳來了侍女見禮的聲音,隨後便看見蔣純走了進來。

蔣純來了屋中,將楚瑜上下一打量,楚瑜笑着道:「你來做什麼?」

「來瞧瞧新娘子。」

蔣純坦蕩道:「本來阿嵐和魏郡主也想來,但怕過來人太多,就沒過來。」

「魏郡主如何了?」

「挺好的啊,」蔣純笑起來:「仗一打完,秦時月那二愣子就去了魏王府,跪在魏王府門口求娶郡主。郡主聽着就慌了,一路從白州狂奔到青州,聽說差點一把火燒了魏王府,然後兩人就在那邊定親了。」

「今日來了?」

「來了啊。」

楚瑜近來肚子大了,不能亂走,知道的消息倒不如蔣純多,便接着道:「沈佑好些了?」

沈佑被王嵐從雪山裏挖了出來后,說是腿不能走了,就一直賴在床上,王嵐天天去照顧著,看着倒有些奇妙。

蔣純說着沈佑就笑起來:「他早就好了,竄通著沈無雙哄阿嵐呢,不過阿嵐又不傻,早就知道了,只是不說而已。我估摸著吧,」蔣純想了想:「再過一陣子,阿嵐的喜事也近了。」

「沈無雙好了?」

楚瑜是知道沈無雙剛被救出來的樣子的,蔣純嘆了口氣,點頭道:「白裳天天照顧著,一個字兒一個字兒教著讀。我聽說那晚也不知道是怎麼了,白裳在房間里哭了一晚上,然後去跳了河,沈無雙去河裏把人拉上來后,兩人就好了。」

這個「兩人就好了」一句話用得意味深長,楚瑜便明了了,沈無雙不但好了,可能還很快就要辦親事了。

楚瑜聽着蔣純零零散散講著每個人的事,心裏帶了暖意。

沒多久,外面傳來了喧鬧聲,侍女急急忙忙衝進來道:「不,不好了,韓公子和衛公子打起來了!」

聽到這話,所有人都愣了愣,蔣純最先反應過來,趕緊道:「和衛家哪位公子?」

「大……大公子……」

話沒說完,蔣純就奔了出去,楚瑜趕緊帶着楚錦等人上去,就看見衛陵春和韓閔在屋檐上打得難捨難分。

韓閔手上功夫不如衛陵春,但他極其擅長暗器,眼見着他打急了眼,撩了袖子就要放暗器,楚錦着急出聲:「別亂來!」

也就是那瞬間,一襲紅衣突然掠上屋檐,一手一個揪住領子,就直接往兩邊扔了下去,那青年面冠如玉,含着笑道:「我大喜的日子,打什麼打?」

說着,對方轉過頭來,就看見在一旁看着戲的楚瑜。楚瑜喜袍鳳冠,雙手環胸,正斜斜靠在門邊仰頭看着熱鬧,那青年目光看過來一瞬間,楚瑜就愣了。

時光百轉千回,一瞬之間,她彷彿就看到了七年前那個黑衣少年,他也是站在那個位置,冷眼掃了過來。

兩人靜靜對視了片刻,俱都是笑了。衛韞抿了抿唇,似乎是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又跳了下去。顧楚生冷眼看着他道:「大喜的日子跳來跳去,你當你是猴子?」

衛韞笑了笑,不好意思道:「我……我不以為阿瑜看不見嗎?」

顧楚生輕嗤出聲,轉頭看向楚家。

這一次衛韞領了他來充場子,他本來想拒絕。然而在最後一刻,他卻突然覺得。

如果是要告別,那至少是該徹徹底底的、乾乾淨淨的、心無芥蒂的,和過去告別。

他和宋世瀾就站在衛韞後面,再之後是沈佑、沈無雙、秦時月等人。

吉時到后,鞭炮想起來,大門打開,新娘子手持紅綢,被人領着走了出來。衛韞有些緊張,被人領着走上前去,握住了紅綢的一端。

有那麼一瞬間,他突然想,如果這是他們第一次相遇,如果當年和她定親的是他,這一段姻緣,是不是會更好?

他這一輩子沒叫過她楚姑娘,似乎他們從第一次相遇,就有着重重身份。

他突然特別想叫她一聲楚姑娘,特別希望,他能在她少女時,就同她相遇。

於是他握著紅綢,溫柔出聲。

「楚姑娘,」他說:「小心腳下。」

楚瑜聽到這聲呼喚,輕輕笑開。

她明了他在喚這一聲是為什麼,她抿了抿唇,溫柔出聲。

「衛韞,其實我覺得,能在喜歡你后嫁給你,再好不過了。」

衛韞微微一愣,那一聲「喜歡」沖淡了所有的苦澀和不甘。

他靜靜抬頭,看向所有含笑看着他們人,沈佑高興得吹了口哨,顧楚生眼中帶着溫和,每個人都用自己的方式,表達着祝福和喜悅。

每一種相遇都很美麗。

能在最好的時光里遇見你很美好。

能在時光里遇見最好的你,更無遺憾。

於楚瑜而言,她很感激。

感激擁有這一場感情,它細膩如夜雨潤早春,又灑脫似清風行千里。

天地為席,山河作枕,你在之處,便是漫漫餘生。

「衛韞,」她輕聲呼喚:「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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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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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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