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二】

終章【二】

終章【二】

因為魏清平及時發現,白州、瓊州、華州三州瘟疫在猛烈爆發后得到及時控制,疫情沿江而去,沒有往周邊進一步擴散,然而諸多城池也因此緊閉,三州草藥緊缺,好在此事尚無戰事,陶泉才得以控制事態。

而此時沈無雙也已經混進了宮廷之中。

不出衛韞所料,趙月如今正在暗中尋找天下名醫,所有醫者都可以參加趙月私下設立的考試,經過了三試之後,就可以見到趙月。

這些試題對於沈無雙來說都是小兒科,三試之後,他很快就被帶入京中,然後面見了趙月。

他偽裝成了一個脾氣古怪的青年,借用了他師兄林悅的名號,而後他被蒙住眼睛帶到了宮中,他心知自己見的是趙月,但卻依舊按著衛韞的話,認真給趙月問診。

趙月領了他的藥方,便讓他退了下去,三日後,趙月宣他入宮。

這次見面是在宮廷之中,沈無雙知曉趙月這是放心了他,他跟着張輝走過空曠的廣場,步入大殿之中,便看見青年高坐在高位上,神色溫和平靜。

他很消瘦,明顯是毒發之後勉力壓制的結果。沈無雙叩拜過他,趙月溫和道:「先生醫術精湛,前幾日給朕的葯,朕吃過之後,感覺好了許多。」

沈無雙恭敬道:「陛下中毒已久,草民也不過只是勉力醫治。」

「大夫的意思是,朕還是救不了了?」

沈無雙沉默了片刻,如果想盡辦法去救,誰也不能說一定救不了一個人,可是這天下,如今又有哪位頂尖的醫者,會想盡辦法救他呢?

縱使玉琳琅願意,可是玉琳琅終究並非最頂尖的醫者。

看見沈無雙沉默,趙月嘆了口氣:「那,林先生可知,朕還能有幾日?」

「五月光景,還是可保的。」

聽到這話,趙月舒了口氣,他點點頭道:「好,也好。」

說着,他抬頭看向沈無雙:「林大夫可還有其他要求?」

「給陛下看病的醫者,不知有幾位?草民想與他們談一談,了解一下陛下過往情況。」

趙月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道:「好吧,」他道:「朕領你去見。」

說着,趙月從金座上走下來。張輝上前去扶住他,他腳步虛浮,明明三十歲不到的人,卻像一個老年人一樣,走得極慢。

沈無雙靜靜等候着,在趙月走出大殿後,跟隨在趙月的轎攆後面。

趙月雖然氣虛,卻還是照顧著沈無雙,斷斷續續和沈無雙聊着他。他談吐文雅,學識廣博,根本不像沈無雙認識中那個殺了自己哥哥、又禍害了蒼生的暴君。

「林先生能來,朕很高興。」趙月溫和道:「林先生來了之後,朕又能多活幾個月了……」

「多幾個月,少幾個月,」沈無雙冷淡道:「有什麼區別嗎?」

「自然是有的。」趙月垂下眉眼,言語中帶了幾分惋惜:「多幾個月,朕就能多陪陪皇兒了。你知道吧……梅妃懷孕了,」趙月說起來,眉眼間止不住的高興:「如今已快有六個月了。」

趙月說起這些,就彷彿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父親。沈無雙沒說話,他就靜靜看着趙月,覺得這人世間真是太過荒謬不堪。

趙月同他說說笑笑,領着他進了冷宮一個院落。

這個院子周邊都沒什麼人,院子裏曝晒著許多草藥,一個盲眼女人帶着葯童正在曬制草藥。趙月落下轎,高興道:「玉大夫。」

玉琳琅聞聲抬起頭來,她彷彿是能看到一樣,恭敬給趙月行了個禮:「陛下。」

「玉大夫,」趙月聲音里是顯而易見的歡喜:「我帶了一個大夫過來,就是上次給你看方子的那位,他說想同您交流一下。」

玉琳琅聽到這話,也並不奇怪,平靜道:「來人是?」

「在下林悅。」

「林聖手。」玉琳琅點點頭,笑起來道:「久聞不如見面,過去江湖上未曾得見,卻不想在宮裏與林大夫相逢。」

「玉姑娘。」沈無雙沒有多說,只是叫了一聲,便當做打了招呼。趙月見兩人互相寒暄著,便道:「你們先聊,朕先去處理公務了。玉大夫,」趙月想起來:「你說的葯,就交給張輝吧。」

玉琳琅應了聲,揮了揮手,旁邊的書童便進了屋子,去拿了幾個藥瓶出來。

沈無雙看了一眼那個藥瓶,沒有多說,等趙月等人離去后,玉琳琅招呼沈無雙道:「林大夫裏面來。」

說着,玉琳琅便領着沈無雙進了房中。沈無雙跟着玉琳琅進了屋中,彷彿是漫不經心道:「玉姑娘方才給陛下的葯是什麼?」

「一些安神的藥丸罷了。」

玉琳琅淡道:「你也知道,陛下憂慮過重,難以入眠。」

說着,玉琳琅招呼著沈無雙坐下,沈無雙跪坐下來,看見面上已經放好的茶,聽玉琳琅道:「我見了你的方子,便知道你是要來見我的。」

「哦?」

沈無雙笑起來:「玉姑娘如何知道的?」

「林大夫可知道,您用藥的路子其實與其他醫者差別很大。」

聽到這話,沈無雙心裏提了起來,玉琳琅淡道:「天下神醫,一般出自百草閣,當年因為我眼盲,百草閣不曾收我,所以一直以來,我都是自學。我自學的法子很簡單,我會熟悉所有當世名醫的藥方,揣摩他們開方子的思路。林大夫的藥方總是喜歡另闢蹊徑,十分冒險,故而病人若不能完全治好,便是早日歸天。然而林大夫有一位師弟卻截然不同……」

沈無雙沒說話,他暗中握緊了自己袖間的暗器,聞到房間里瀰漫起一陣類似於青草與蘭花混雜的香味。

「那位師弟本是當時太醫院醫正的弟弟,在百草閣也是天之驕子,後來遠去了北狄,便沒了什麼音訊,我曾將重金買到他在北狄的方子,不巧,他開方子的路數,正和林大夫這次開藥的方子像得很。」

「您不用緊張,」玉琳琅喝了一口茶,淡道:「我房間里沒有,只有解毒的葯。我知道您不是來殺我的——」

「何以見得?」

「沈大夫是俠義人物,總不會傷及無辜。」玉琳琅的話很平靜,沈無雙的手抖了抖,玉琳琅抬眼看向沈無雙,溫和道:「我聽說,沈大夫的哥哥是如今陛下殺的。」

「你既然已經知道了,此刻和我談什麼?」沈無雙冷笑起來:「怎麼不直接讓人把我抓了?」

玉琳琅沉默了,片刻之後,她慢慢道:「沈大夫,您是醫者。」

沈無雙沒說話,玉琳琅盲了的眼睛彷彿將一切看得通透:「我們醫者不殺人,不害人。」

「你救趙月,那就是在害人。」

沈無雙冷聲開口:「玉琳琅,不是說人手不沾血,就等於沒殺過人。你救了趙月,那他殺過的每一個人,都要算在你頭上。」

「玉琳琅,」沈無雙站起身來,靠近玉琳琅,冷著聲道:「你還有贖罪的機會。」

玉琳琅沒有說話,好久后,她慢慢道:「為什麼你們總想着怎麼殺了他,卻從沒想過救過他?」

「什麼?」

沈無雙愣了愣,玉琳琅抬頭看着他,認真道:「為什麼你們只想過怎麼殺了壞人,卻從沒想過怎麼把一個壞人變成好人?」

「他已經壞了,難道不該受到懲罰嗎?!」

沈無雙低喝出聲:「你他媽和我說什麼歪門邪道?!他殺了我哥,殺了那麼多人,任何一條,哪一條不該死?我不管他經歷過什麼,」沈無雙顫抖著拔出刀來,認真道:「我只知道一件事,如果每個人被害后就可以濫殺無辜,那麼這世道就只能有壞人活下來了。」

沈無雙握著刀拚命顫抖,他看着玉琳琅,認真道:「玉姑娘,我最後問一次。」

他靠近她:「你是不是一定要保趙月?」

玉琳琅沉默著,片刻后,她平靜道:「我得保護我的病人。」

話音剛落,沈無雙的刀猛地割開了玉琳琅的喉嚨!

血瞬間噴濺出來,玉琳琅只來得及發出一聲「啊」,就被沈無雙死死捂住了唇,玉琳琅面上還是驚駭之色。沈無雙確認她沒了氣息后,顫抖著站起來。

這時外面的葯童端著糕點站在門口,恭敬道:「姑娘,我可方便進去?」

沈無雙聽到這話,驚得立刻從開着的窗戶跳了出去。他一出去,立刻將衛韞給他的信號彈放了出去,然後匆忙躲到了不遠處一個石洞之中。

沒了片刻,就聽驚叫聲響了起來,沈無雙躲在石洞裏,一直在摩擦手上的血,聽着外面來來往往的腳步聲。

他從未這麼害怕過,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在怕什麼。

他就感覺玉琳琅最後的模樣一直在他腦海中,她很平靜,很堅定,說那一句:「我得保護我的病人。」

這話反反覆復映在沈無雙腦海中。沒了片刻,他就聽見外面打了起來,隨後有人大叫出聲:「沈大夫!」

「沈大夫!」

沈無雙趕忙衝出去,然而剛出去,就被血濺了一臉,隨後羽箭落滿了他前方的草地,他獃獃看着前方一地屍體,隨後一縷明黃出現在了院落中。

「可惜。」

趙月聲音冷淡,沈無雙獃獃抬頭,看見趙月站在人群中,他面上帶着惋惜,有些無奈道:「林大夫,是朕對你有何不好嗎?」

「哦不,」趙月似乎想起什麼來,笑起來道:「方才我似乎聽說,你叫……沈大夫?」

沈無雙沒說話,他就看着一滴鮮血,有些回不過神來。趙月走到他身前,看了一眼他手上的血:「你殺了玉琳琅?」

「一個醫者,」他用劍挑起沈無雙的手,溫和道:「竟殺了一個無辜的人?」

「她不……」

「她不無辜?」趙月輕笑出聲:「你說,玉大夫,一個救濟了天下的人,就因為她救了一個病人,她不願意違背自己作為醫者的操守,所以就該死,就不無辜?」

「那你同我說,這天下誰無辜!」

「你若要殺,為何不來殺我呢?沈無雙?」

趙月的話讓沈無雙亮了眼睛,然而也就是在一瞬,張輝猛地出手,卸下了他的兩隻手臂,隨後迅速從他懷中掏出了他所有暗器和,然後將他狠狠按在了地上。

「沈無雙,」趙月蹲下身子,看着他,溫和出聲:「其實你殺不了我。你接近我的時候,你每一個方子我都找人驗過,我身邊全是高手。你根本沒機會殺我。你只能去殺無辜的好人,把自己變得和我一樣骯髒。我要下地獄,你們也該下地獄,這世上誰又比誰手裏乾淨了?殺了人就是殺了人,難道有了理由殺人就對了?沈無雙,你就好好看着我,我就算活不了了,我也會讓你們陪葬。」

「而你沒有辦法。」趙月抬起手,拍打在沈無雙臉上:「當年我殺你哥你沒有辦法,如今哪怕你把自己變得和我一樣,你還是只能看着我毀了你想要的一切,沒、有、辦、法!」

「趙月!」沈無雙奮力掙紮起來,趙月站起身,平靜道:「將他帶到地牢,過刑。沈無雙,朕給你一次選擇機會,醫好朕,朕可以與衛韞議和,你們要的太平世,朕可以給。要不然,大家一起死。」

「沈無雙,」趙月笑出聲來:「你記好了,朕把天下的選擇權交給你,日後,天下大亂,是因你沈無雙想要報仇的一己之私,知道嗎?」

「趙月你個王八蛋……」

沈無雙咬牙出聲來,趙月大笑着轉身,往外走出去。

然而剛走出門,他就再也撐不住,一口血嘔了出來。張輝扶住他,焦急道:「陛下!」

趙月喘息著,慢慢道:「不能這樣下去了……他們殺了玉琳琅,朕撐不住了。這中間若再有任何閃失,朕都撐不住了……」

「陛下……」張輝慌亂道:「怎麼辦……這怎麼辦?」

「白州、瓊州、華州的疫情怎麼樣了?」

「沿江城市無一倖免,但魏清平發現太早,現在全部控制住沒有擴散。」

「魏清平……」

「不過有一個好消息,」張輝放低了聲音:「宋世瀾染了瘟疫,如今就在太平城,宋四公子掌握了局勢,他與我一個屬下交好,他性子軟糯,我已經派了說客,以宋四公子的性子,怕是會為了保宋家,不會出兵。」

「很好……」

趙月閉上眼睛,將湧上來的血咽了下去。

他慢慢道:「按照玉琳琅的話,我吃着她的葯完全是強撐,時日無多了,若我能只護著心脈睡下去,反而能多活一段時間。她今日的葯是應急之用,吃了之後,我就可以清醒過來,但是也頂多就只有幾日光景。」

「陛下您說這個做什麼?」

張輝有些着急,趙月握住張輝的手,喘息著道:「北狄整兵需要時間,陳國出兵也需要時間,朕需要這份時間。今日起朕會停葯,你立刻帶着我的密信出去,你去遊說如今各路諸侯,讓他們在衛韞宋世瀾等人征戰時偷襲他們。告知他們,否則這三家若真得了天下,便沒他們容身之處。我會給他們每個人一封伐賊的繳書,這天下任何一位諸侯,都可以替我討伐這三家。而你就在燕州好好發展,留下一隻勤王的親兵。」

「陛下,你這到底是要做什麼!」

「你聽我說,」趙月喘息著:「我不行了,可我得護著梅妃的孩子。我會和北狄裏應外合夾擊衛韞,讓陳國糾纏楚臨陽,然後引著北狄佔領華京。華京是大楚的根本,這些貴族和衛韞,一定會和北狄拼個你死我活。等北狄衛韞這些貴族拼完了,他們再奪回華京的時候,北狄也好,世家也好,衛韞也好,對我兒來說,都不足為懼。」

「到時候,衛楚宋三家經歷大戰,都會元氣大傷,你再帶着軍隊,聯合著諸侯,誰敢登基,你們就討伐誰。如此糾纏下來,他們無法,只能推我兒登基。」

「陛下……」

張輝顫抖著身子,他聽出來,趙月已經是在交代後事,趙月握住他的手,艱難道:「以長公主的魄力,你只要輔佐她穩住五年,她會想辦法。」

「若梅妃想不出辦法呢?」張輝沙啞開口,趙月笑出聲來。

「你太小看她了,」他溫柔道:「她這是被我折了羽翼,她那樣的姑娘,你若將她放回天空,那就是蒼鷹。你且信她,莫說是當太后,便就是女皇,她都當得。衛楚兩家完了,宋家只要宋世瀾死了,根本不足為懼。北狄重創,陳國元氣大傷,我兒登基后,」趙月露出笑容來:「動蕩幾年,便可得太平盛世。」

張輝沒說話,他抓緊趙月,紅着眼未曾說話。趙月拍拍他的手,溫和道:「張叔別難過,我死了,只要我孩子還在,那就當我活着。」

「張叔,」他抬眼看着他,鄭重道:「我這輩子沒全心全意信過幾個人,您是其中一個。」

張輝張了張唇,看着趙月,許久后,他終於道:「臣,必不辱命。」

「去吧。」

趙月拍了拍他的肩:「帶着人出去,領着人騷擾昆州。等北狄準備好了,就與北狄夾擊白州。朕有些累了,想去看看梅妃。」

張輝行禮退下,趙月在太監攙扶下去了長公主宮中。

他去的時候已經是夜裏,長公主正坐在鏡子面前貼花。見到趙月來,長公主嚇了一跳。

這是兩個月來趙月第一次來見她,她與他隔着帘子,她迅速思索著,要如何和趙月解釋自己的肚子。

趙月如今已經能看到了,如果說四個月不見身子,那還能說,如今都將近六個月了,卻還不見身子,那……

平日還能在肚子裏塞枕頭,可趙月這樣的枕邊人,又如何瞞得過去?

長公主心裏思索著語言,然而趙月卻是就在帘子外面坐下了。

他似乎很虛弱,比平日還虛弱了半分,他就坐在外面,也沒驚擾她,彷彿還是在公主府時,他還是她的面首那樣,恭敬守禮。

這樣的感覺讓長公主無端安心了幾分,她垂下眼眸,溫和道:「陛下如今這麼晚來是做什麼?」

「阿姐,」趙月聲音裏帶了笑意:「我想你了,想來看看你。」

長公主愣了愣,他許多年沒這樣喚她了。她沒說話,趙月也沒記着進來,他們兩就隔着帘子,看着帘子外的身影,然而這卻是這麼多年,趙月覺得最心安的時候。

「阿姐,天下亂了,」趙月溫和道:「可是阿姐你別害怕,一切我都安排好了,您只要好好保住自己,保護孩子,就可以了。」

「你安排了什麼?」

長公主迅速開口,趙月卻沒回答,他目光有些渙散。

「阿姐,我最近覺得自己身體越來越差,怕是沒有幾日了。」

「你……你別胡說。」

「我經常想起小時候來,其實都好多年了,但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最近想起來,總覺得過去似乎就在昨天,離我離得特別近。阿姐記不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咱們出去,別人欺負我,你就同他們打了起來。你一個人打好幾個,當時我瞧著,覺得阿姐真厲害。有阿姐在……咳咳……」趙月低咳出聲來,長公主捏緊了手中的梳子,趙月喘著粗氣,好久后,他終於緩過來,慢慢道:「有阿姐在,我什麼都不怕了。」

長公主沒說話,趙月痴痴看着她的身影,開口道:「阿姐為什麼不說話?」

「都是舊事,」長公主慢慢開口:「不知該說些什麼。」

「對於阿姐來說,這是舊事,」趙月低啞開口:「對於我來說,這就是一輩子啊……」

一輩子唯一的溫暖,唯一的心安。

哪怕餘生受盡屈辱顛沛流離,哪怕之後榮登寶座貴為天子,卻都深深刻在腦海里,骨血里。

長公主不知該說什麼,她就靜靜看着鏡子裏的自己。

鏡子裏的女人雍容華貴,帶着一貫艷麗之色,曾經有人就說過,她這樣的長相乃克親克友之相,那時候她那把那算命先生打出了華京。然而如今看着這長相,她卻是忍不住笑了。

趙月有些累了,他慢慢閉上眼睛:「阿姐為何不出來見見我?」

長公主沉默不言,趙月笑了:「既然阿姐不願見,那就不見吧。」

說着,他撐著身子,往外走去。

長公主回過頭,看見他消瘦的背影,她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站起身,撩起帘子來,往外走了出去,叫了一聲:「陛下!」

趙月頓住步子,看着女子赤腳朝着他跑了過來,猛地撲進了他的懷裏。

他微笑起來,替她攏了衣服,溫和道:「終究還是捨不得我。」

長公主抬起頭來,靜靜看着他。

他們目光交織在一起,趙月看出她眼裏的掙扎,然後聽她開口道:「你親親我吧?」

趙月沒說話,他目光落在她唇上。

「此毒通過體液相交……」

玉琳琅的話閃過他的腦海,他苦笑開來:「怎麼突然撒嬌了?」

「我想親你,」長公主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撒著嬌道:「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趙月笑容更盛,然而目光里卻全是悲涼。他靜靜看着面前的人,沙啞道:「喜歡啊,我一輩子都喜歡你。」

長公主僵住了身子,隨後她就聽他道:「那你呢?阿姐?」

長公主沒說話,趙月溫柔道:「阿姐,你說聲喜歡我,我就答應你,親你好不好?」

長公主獃獃看着他,他似乎在剋制什麼,似乎什麼都知曉。有那麼一瞬間,長公主幾乎都以為,他全部都知道了。不然他怎麼會這麼瞧着她呢?

可若他真的知道了,按照他那樣六親不認的陰狠性子,早將她生吞活剮了。

他眼裏的悲哀藏不住,絕望藏不住,她感覺自己似乎驟然站在了黑暗中,寒風凜冽而來。

她頭一次有了退意,對方笑着道:「說啊,說你喜歡我。」

長公主閉上眼睛,她嘆了口氣:「罷了,且先去睡吧。」

說完,她便放開手,轉過身去。然而也就是這瞬間,趙月猛地拉住她的手臂,將她一把拽進了懷裏,狠狠親了下去。

他的吻帶着血性,舌頭胡攪蠻纏,極力與她交換着什麼。那文里沒有半分與床事有關的情緒,鋪天蓋地全是絕望痛苦,而後她嘗到了血腥味,她開始推攮他,鮮血從他口鼻中湧出來,她支吾出聲,然而他抓得死緊,最後她忍無可忍,下了狠力,猛地將他推開。

他狠狠撞在門上,砸出悶響,她怒喝出聲:「趙月!」

「夠不夠……」

他似乎在忍受什麼煎熬,反覆開口:「夠不夠……」

長公主愣在原地,他眼前開始模糊,手腳也開始不能用力,他在地上摸索著,四肢并行着想去找她。

其實他想忍耐,想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哪怕知道了,也不要讓她知道,他已經知道。

他想假裝什麼都沒發生,天下太平,可天生他就這樣敏銳,想傻都傻不了。

於是他剋制不住,眼淚落下來,他跪爬著摸索到她身前,抓住她的衣角,抬起頭來,露出一張又笑又哭的面容,低聲問她:「夠不夠了?」

把天下給你,把心給你,把命給你,把一切你想要你不要的都給你,夠不夠?

他沒說出口,她一瞬間卻彷彿讀懂了他在問什麼,她顫抖著身子,聽他開口問:「阿姐,」他眼淚如雨而落,她一生沒見過他這樣哭,他抓着她,像抓着生命僅剩的東西:「這一次,你有沒有喜歡我?」

幼年在李家避難時,你有沒有喜歡我?

少年在秦王府當秦王世子,怯生生將精心挑選的小花送你時,你有沒有喜歡我?

青年滿門抄斬,在你府中當面首,盡心儘力噓寒問暖時,你有沒有喜歡我?

如今將這薄命、這天下、這半生全送你,這一次,你有沒有喜歡我?

那是積攢了二十多年綿長又炙熱的深愛,在問完這一句后,他再也支撐不住,一口血嘔了出來,長公主慌忙扶住他,焦急道:「來人!來人!叫太醫過來,陛下嘔血了!」

趙月死死抓着她,外面兵荒馬亂,等了許久后,太醫匆匆而來,趙月卻已經在長公主懷裏,徹底沉睡下去。

所有人扶著趙月上了床,太醫給趙月診斷開方子,許久后,太醫趕過來同長公主說了情況,長公主哭着點頭,內心卻是放心下去。

這所有的癥狀與顧楚生說得無異,無論太醫怎麼說,趙月都再醒不過來了。

如今只等明天對外宣稱他病重由她接管朝政,然後聯合顧楚生穩住華京,宣衛韞帶兵入京,等她足月臨盆,找個孩子過來,不久后,趙月就可以病去。

想到「病去」二字,長公主恍惚了片刻,她腦海里劃過趙月含着淚的臉,她有些茫然,等了許久,所有人退下去,她坐到床邊,靜靜看着趙月的面容。

其實他老了。

人都是會老的,哪怕他容貌依舊俊美,眼角去依舊有了皺紋,和少年時截然不同。她抬手撫摸上他的眼角,好久后,她低聲開口。

「喜歡。」

然而這一聲喜歡太輕太小,誰都聽不到,除了她自己。

而千里之外,西寧國中,衛韞已經混進了侍衛之中,在西寧國君不遠處,跟隨着眾人一起踏上神女廟的台階。

西寧早已是春暖花開,神女廟中桃花紛飛,誦經之聲沿路而來,衛韞腰佩長劍,跟着所有人一起躬身叩拜。叩拜到一半時,山下突然鬧了起來,整個儀式中斷下來,西寧國君皺眉回頭:「山下怎的了?」

「有刺客!」

有人驚叫起來,一時之間,人群亂了起來,侍衛們都衝上去護住主子,衛韞掃了一眼周遭,以這個距離,他想要挾持西寧國君是一件太過困難的事,而且哪怕是此時此刻,西寧國君卻也極其鎮定,一看就不好下手。衛韞臨時立刻改了主意,猛地撲向了旁邊一個女子。

這女子看上去就十六七歲年紀,方才衛韞跟了一路,幾乎已經確定了對方的身份,應當是西寧的嫡長公主烏蘭。他出手極快,烏蘭又就在他邊上,方才刺客之事早已讓這位少女亂了陣腳,剛一扭頭,便被衛韞一把擒住,扣住了脖子。

烏蘭驚叫出聲,侍衛們紛紛拔劍相向,衛韞低聲道:「別動!」

「住手!」

西寧國君同時開口,目光落到衛韞身上,片刻后,西寧國君慢慢道:「大楚平王?」

「哦?」衛韞笑起來:「陛下識得我?」

「你的身手很好。」西寧國君神色平靜提醒他,衛韞笑了笑:「陛下,您不見我,我只能這樣來見您。」

「我不見你,是因為你想說的事,我不會答應。」

「陛下以為我想來說什麼?」

「你們大楚的內戰,西寧不會摻和。」

西寧國君面色很淡:「西寧是小國,以大楚國力,不是我們該摻和的事。」

「陛下說得是。」衛韞點點頭:「只是可惜,在下並不是來請您幫助的。」

「哦?」

「相反,」衛韞認真道:「在下是來幫您的。」

西寧國君抬了抬眼皮,衛韞溫和道:「陛下,在下來只說一句,西寧三年之內,必定亡國。」

聽到這話,在場之人都愣了愣,西寧國君面色冷了下去,衛韞放開烏蘭,退了一步,恭敬行了個禮道:「冒犯殿下。」

烏蘭嚇得趕緊退到了西寧國君身邊,衛韞抬頭笑了笑,朝着西寧國君行了一禮:「話已經帶到,在下也就告辭了。」

說完,衛韞果斷轉身,朝着山下走了下去,沒帶半分留戀。周邊議論紛紛,西寧國君皺着眉頭,在衛韞即將走下山門,西寧國君終於出聲。

「平王,」他抬手道:「請入宮一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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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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