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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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元和五年冬末,青州大震,洛州白州均有震感,衛楚宋三家聯發《征糧書》向天下討糧賑災,遣北鳳將軍楚瑜領隊征討拒繳者。楚瑜半月內連滅淮揚侯易,濱城江永,洛河陳淮三家,天下皆驚。之後繳糧再無人敢拒。此間,衛韞發兵青州,取青南青北;楚臨陽取謝家臨邑,宋世瀾得王氏三城。

那一年冬天很冷,地震和嚴寒雙管齊下,加劇了青州的災情,好在糧食上沒有太大的短缺,青州總算是穩固下來。

青州穩定下來的摺子送往華京那一日,趙月坐在御書房裏,讓太醫問診。

他近來總覺得力乏,他是個小心的人,便換了許多御醫過來看診。

旁邊張輝給他念著青州來的摺子,最後道:「如今給青州賑災,衛韞這些人在民間聲望越來越高。他們和天下要糧,自己便出不了多少。陛下,您看要不要我們這邊也出個聲,誰要是敢給他們糧食,我們便打誰?」

衛韞宋世瀾楚臨陽這些硬骨頭難啃,打那些小家族卻是無妨的。

趙月揉着腦袋,閉着眼道:「顧楚生打不打算回來?」

「姚將軍沒說。」

趙月低低應了一聲,隨後道:「青州畢竟是姚勇的地方,把青州徹底搞亂了,最後麻煩的還是姚勇,凡事不能做絕,他們要救就救吧。不過,寫個告示下去,說衛韞劫了我們賑災的糧草,且把他罵一頓。」

聽得這話,張輝愣了愣,隨後便反應過來。

趙月畢竟是朝廷,青州有難,首先該賑災的便是朝廷。然而如今朝廷沒有撥糧食,才逼得衛韞救災。這事兒若是真的如此定了板,這朝廷在百姓中的聲望也就完了。

如今他們倒打一耙,說衛韞劫了賑災糧,一來能向百姓表明自己也在幫忙賑災挽救民心,二來便可將衛韞賑災的行為說成是一場作秀。

張輝明白了趙月的意思,便笑起來:「還是陛下高明。」

趙月沒說話,他覺得腦子太疼,便道:「方才是不是說,白州哪個村瘟疫了?」

「就靠着青州的一個叫董家村的村子,這瘟疫感染得很厲害,如今青州挨着的村子也有疫情,姚將軍正在處理。」

「你把地圖給我拿來。」

趙月睜開眼睛,有些疲憊。張輝去取了地圖來,指給趙月看:「陛下您看,就是這裏。」

趙月盯着那董家村看了許久后,慢慢道:「它旁邊似乎就是南江。」

南江是貫穿了白州和華州的一條長河,從白州發源,華州入海,算是華州的主要江脈。

張輝並不明白趙月的意思,只是道:「是,江白城就在它邊上。」

聽了這話,趙月沒有說話。

他盯着江白城,好久后,他突然道:「立刻調兵支援姚勇,不計一切後果,取下江白!」

「陛下?」

張輝不挑明白趙月的意思,江白並非要地,又沒有特殊物資,他完全不能明白,為什麼要重兵取下江白。

「另外從燕州出兵二十萬,」趙月敲打着扶手,繼續吩咐:「繞過牛城,直逼白嶺。」

「陛下,」張輝皺起眉頭:「您如果不打牛城,直接去白嶺,到時候衛韞領兵回來,和牛城的兵馬一起夾擊白嶺,怕是不妥。」

「攻下白嶺后不要停留,」趙月揉着腦袋:「帶走衛韞的家人。」

這樣一說,張輝才明白過來。

這位帝王不是一個有軍事才能的人,卻在陰狠權術上更有建設。爭一個城從來不是因為他是軍事要地,他有怎樣的物資,僅僅只是因為,那裏有對方主將在意的人。

當年他讓北狄在白帝谷贏了衛家,利用的是姚勇的懦弱以及衛家的正直,如今他想做的,仍舊如是。

張輝領了命令,便安排下去。

等張輝走出去后,趙月睜開眼睛,看着旁邊跪在地上給他號脈的太醫道:「高太醫,可有結果了?」

「陛下……」高太醫有些忐忑道:「您大概是憂思太過……」

「我近來總覺疲憊。」

「您的確是太過疲憊了。」

趙月沉默了片刻,他終於是站起來,往長公主的宮內走去。

他去時,長公主正指揮着人梅花樹下挖土。

如今梅花大多落了,只留下幾株,零零散散開在樹林里。他遙遙看着長公主,見她神色平靜指揮着人挖開泥土,然後將幾壇酒放了進去。

趙月一直沒出聲,等長公主將酒埋好之後,旁邊人才提醒長公主道:「娘娘,陛下在那裏。」

長公主抬起頭來,看見趙月站在樹邊,見她發現了自己,趙月才走到她身前去,替她整理了衣衫,溫和道:「做什麼呢?」

「埋了幾壇酒。」長公主笑起來:「等明年冬天,就可以挖出來喝了。」

趙月伸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在冬天裏彷彿是待了冰,趙月包裹住她的手,笑着道:「明年孩子就出聲了,我陪你喝。」

長公主含笑沒說話,趙月帶着她往宮殿裏走進去,疲憊道:「如今天下都亂了,衛韞、宋世瀾、楚臨陽……沒有一個讓人省心。」

他帶着長公主坐到屋子裏,讓人端了熱水過來,親手給她擦著帕子,低聲道:「不過你也別太擔心,我會收拾好一切,等咱們孩子長大了,」趙月抬起頭來,看着她就笑了:「我會把一個穩穩噹噹當的皇位,送到他手裏。」

「你會是皇后,以後是太后,」趙月抬起手,覆在她髮絲上,神色裏帶了溫柔和鄭重:「你一輩子,永遠都會是這世上最尊貴的女人,不會受半分委屈。」

聽得這話,長公主心裏微微一顫,她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好久后,終於低低應了一聲:「嗯。」

「殿下,」他輕輕靠在她肩頭,像以前在公主府一樣,依賴着她:「我做什麼,都是為了你和孩子,你別怪我。」

長公主沒說話,她感受着肩頭的溫度,他近來精神越來越不好,偶爾還會覺得眼黑模糊。

她知道是為什麼,她感受着他的虛弱,清楚意識到他生命力的流失,她帶了少有的寬容,握住他的手,慢慢道:「阿月,人一輩子是要講福運的,你為我和孩子積點德吧。」

趙月靠着她,許久后,他慢慢道:「你別擔心。」

他抱着她,低低笑了:「地獄我下,你和孩子,都會好好的。」

「阿月……」長公主握着他的手緊了緊:「何必呢……」

「春華,」趙月感受着她的不安,他抬起頭來,看着長公主,眼裏帶了苦澀:「有些路我走上去,就回不了頭。衛韞不會放過我的,你明白嗎?」

長公主愣愣瞧着他,趙月壓抑著情緒,艱難道:「從我為了復仇逼死衛家那一刻開始,我就回不了頭了。」

「我和衛韞之間,」趙月慢慢冷靜下來:「必須死一個。不過你放心,」他握着她的手,篤定道:「那個人不會是我。」

趙月的命令往下傳去時,衛韞剛拿下青南,他先回了白嶺,部署了一番事宜后,便又聯繫了沈佑,準備聯手夾擊渝水,一旦取下渝水,踏平青州指日可待。

這時候楚瑜剛到元城,衛韞拿下青南的消息才到元城,孫藝被派成元城守將,楚瑜便讓孫藝寫信回去,詢問衛韞如今在做什麼。

孫藝有些奇怪,便道:「將軍,你怎麼不自己問?」

楚瑜有些不好意思,擺手道:「讓你問你就問,哪兒來這麼多問題?」

孫藝一面按著楚瑜的要求寫信,一面道:「您這真是奇怪了,按理說,無論是這次戰事主將的身份還是戀人的身份,您寫信給王爺都天經地義,您這是在害羞什麼啊?」

「我哪兒是害羞?」楚瑜終於道:「我這不是為他着想嗎?」

「着想?」孫藝有些不解,楚瑜嘆了口氣,盤腿坐在桌子上,撐著下巴道:「我一寫信,他肯定知道我想他了,他知道我想他,他也想我,還不得朝思夜想來見我?一心想要見我,這仗怎麼打?」

這麼直白的話把孫藝弄懵了,他好半天都回不過神來,還是外面晚月的聲音傳了過來:「小姐,外面有人求見,說是來找顧大人。」

楚瑜愣了愣,顧楚生如今已經遠離了元城好多日了,還有誰會來找他?

然而楚瑜也不多想,站起身來,便起身道:「行,我去看看。」

楚瑜領着人走出門去,就看見門口站了個婦人,那婦人看上去十分年輕,穿着破布衣衫,抱着個孩子。楚瑜上下打量了那婦人一眼,上前去恭敬道:「您找顧大人?」

那婦人看見楚瑜便上來要跪,楚瑜趕忙抬住她。兩人寒暄一番后,那婦人道:「不瞞您說,並非妾身要找顧大人,而是有人告訴妾身,顧大人在找我。」

「您是?」

楚瑜皺起眉頭,那女人嘆了口氣:「妾身乃李家婦,聽聞顧大人在找我公公李樂,妾身便尋了上來。」

楚瑜不太清楚顧楚生找李樂做什麼,她想了想,許久沒見魏清平和顧楚生,也不知道他們所在的地方,災情如何。如今糧食都從元城入青州,她想了想,便讓人知會了孫藝,自己領着這婦人入了青州。

此刻顧楚生和魏清平正在一個叫泉涌的小鎮賑災。

楚瑜帶着那婦人行了五天的路,才到達泉涌。

路上楚瑜和這婦人交談,才知她叫陳九兒,顧楚生在找的李樂是她公公,她是李樂第三個兒子的妻子。

李樂家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早先徵兵,大兒子去了戰場,便沒有回來。後來稅賦太重,陳九兒的丈夫因那年收成不好,無法按照要求繳稅,被官兵毒打后死在了病床上。最後的小女兒因家貧早早賣身入了一位富商府中為奴,如今也不知道了去向,就留下陳九兒照顧剩下的三個孩子。

然而兵荒馬亂,又遇地震,三個孩子病去了兩個,最後就剩下她生下來不久的小兒子,也不知道能撐幾天。

遇到楚瑜時,陳九兒本已經沒了奶水,小兒也只是喝了些賑災發的米湯。也就是在去泉涌城的路上,陳九兒吃上了肉,才終於有了奶。

泉涌城是如今最後一個賑災的城。

其實泉涌受災極其嚴重,然而官員不報,等顧楚生知道的時候,來得已經太晚了。

楚瑜到泉涌城的時候,便看見殘垣斷梁,屍體被人用車推出來,要按照魏清平的指使統一拖出去火化。與其他城市不同,泉涌整個城市特別安靜,帶了一種無需言語的陰鬱,壓得人內心沉悶。

陳九兒抱着孩子跟在楚瑜身後,有些膽怯道:「大人……」

「無妨。」

楚瑜淡道:「你且隨着我就是了。」

說着,楚瑜讓官兵領着路,將糧食押了過去。

泉涌人很少,楚瑜到了存糧的地方,甚至都沒有人來幫忙卸貨,楚瑜只能親自卸了貨,又尋了人,問著去了顧楚生在的地方。

按著路人的指示,如今大多數人都在醫廬,楚瑜領着陳九兒去了醫廬,臨靠近醫廬時,他們就聽到了裏面的哀嚎聲,哭聲,慌亂的人聲。

楚瑜走進醫廬,便看見一排一排病人排列起來,許多人往來穿梭在這些人當中。替他們包紮,給他們喂葯。

楚瑜老遠就看到一個紅色身影,他頭髮就用布冠,華服染滿了泥土,他掛着白色的葯裙在身上,手裏端著葯碗,急急忙忙到了一個老年人前面。他期初還很有耐心給對方喂葯,然而不知道是怎麼了,對方就開始急促咳嗽,鮮血從對方口裏流出來,顧楚生慌了神,開始瘋了一般叫:「魏清平!魏清平!」

然而病人太多了,魏清平還在另一邊給另一個施針。

顧楚生便熟練又顫抖翻出針來,扎在魏清平給他治過的穴位上,同時抓了旁邊醫童送過來的葯,塞進對方嘴裏。

「您撐住……」他顫抖著聲道:「大爺,您撐住,您兒子馬上回來了,您一定得撐住!」

他似乎很慌亂,楚瑜慢慢走過去,看着他拚命試圖去搶救那個吐著血的老人。

然而最後這個人還是慢慢沒有了氣息,哪怕顧楚生拼盡全力,他卻還是閉上了眼睛。

顧楚生跪在原地,獃獃看着那個老人。

好久后,楚瑜抬手拍在他肩上。

「顧大人,」她輕聲開口:「人已經走了。」

顧楚生慢慢回頭,他仰頭看着身邊的女子。

她一身黑衣勁裝,腰上掛了一條皮鞭,頭髮高束而起,看上幹練又張揚,然而她笑容里又帶着歲月獨有的溫柔寬容,神色中含了些許安慰道:「顧大人,休息一下吧。」

顧楚生聽着她的話,好久才緩過神來。

他慢慢笑了,叫出她的名字:「阿瑜。」

說着,他抬手由旁邊的醫童扶著站了起來。其他人已經過來開始處理這個老者,顧楚生沒有看他,背對着屍體,同楚瑜道:「許久不見。」

「嗯。」

楚瑜上下打量他片刻,接着讓了步:「聽說你在找李樂,這個是李樂的兒媳婦兒,我帶給你來見見。」

顧楚生目光落在楚瑜身後那抱着孩子的婦人身上,對方低着頭,不敢抬眼看他。

顧楚生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已明了大致發生了些什麼。

他緊握著拳頭,好久后,他深吸一口氣,才艱難開口道:「家裏,還有其他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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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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