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離王認輸(1)

第35章 離王認輸(1)

下午的陽光益發的焦灼,曬得地面發燙。

漫夭坐在陰涼的屋子裏,聽泠兒念著從觀荷殿傳出的聖旨。

「離王目無君上,屢次違逆聖意,本該嚴懲,但念在離王曾對社稷有功,又有心悔改,就罰其一年薪俸,去思雲陵面壁思過三個月。」

漫夭蹙眉,這大概是宗政無憂第一次被責罰吧?不由問道:「他什麼反應?」

泠兒道:「離王沒反應。既沒領旨,也沒反抗,就那麼走了。」泠兒說着,偏頭看她,問道:「主子,您……在擔心離王嗎?」

漫夭一怔,直覺地皺眉,「別瞎說,我只是隨便問問。」

這時,一個宮女進來稟報道:「夫人,冷侍衛求見!」

漫夭扭頭,看到園門口立着的不苟言笑的冷炎,她微微一愣,道:「請他進來。」

冷炎進院,不曾行禮便面無表情道:「我家王爺請公主去一趟。」

漫夭心頭一跳,疑惑問道:「離王找我……所為何事?」

冷炎道:「屬下直管請人,不問別的。」說罷讓開道,做了個請的手勢,似乎她若不去,他便會用強硬的方法帶她去。

漫夭蹙眉,心知宗政無憂遣了冷炎來,她不去都不行。泠兒有些不放心,附耳道:「主子,要不要我去找將軍回來,讓他陪您一起去?」

漫夭搖頭道:「不必了。等將軍回來,你跟他說一聲便是。」

冷炎帶着她來到扶柳園,這裏依舊楊柳拂岸,白蓮盛放。

岸邊成蔭的柳樹下,男子一身白衣,背靠柳樹,眼眸半合,神情倦怠慵懶,面前的石桌上放了一個新的白玉棋盤。遠遠看上去,像極了一個偷懶的神仙。

冷炎無聲退下,漫夭不由自主的放慢腳步,緩緩朝他走過去。

「你來了!」宗政無憂懶懶地睜開眼睛,淡淡的望着她,眼中有密佈的紅血絲。

漫夭輕輕點頭,這樣的情景,她平常那些保持距離的客套話怎麼都說不出來。

桌上楚河漢界兩邊的棋子各歸其位,她愣了一愣,泠兒說觀荷殿傳出棋盤被砸的聲音,這裏卻還有一副,莫非他上山之前早已料到會有此一著,所以多備了一副?

心裏說不上是什麼滋味,她拿出昨晚九皇子送去的白玉藥瓶,朝他遞過去,盡量用平淡的口吻說道:「謝謝你的葯,我已經好了很多。」

宗政無憂沒接,甚至都沒看上一眼,只神色淡漠道:「效果好就收著。陪我下盤棋,算作你的謝禮。」

這是他們重逢之後最平靜的一次對話,漫夭蹙眉,猶豫半響,終還是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靜謐的園子,除了淺淺的風聲以外,便只有偶爾響起的落子之聲,極輕極輕,彷彿怕稍重一點,便驚擾了那不為人知的心事。

空氣中瀰漫着似懷念又似傷感的淺淡氣息,那些朝夕相處,那些雷打不動每日一局和棋的日子,隨着每一子的落下,變得愈加清晰,彷彿就在昨日。

宗政無憂的目光越過棋盤緩緩上移,看向那雙明澈聰慧的眸子,不論何時何地,不論過去還是現在,也不管她對面坐的是誰,她下棋總能全神貫注,動一子而觀全局。

歲月如洪流一般捲走了過往那些美好的感覺,只留下了斑駁的刺痛人心的記憶,像烙鐵一樣印在他的心裏。

漫夭等了一會,見他無意識的握著棋子,半響都沒動靜,便抬眼,目光對上的一瞬,那幽深冷漠的眼底掠過的悲傷和溫柔讓她心底為之一震。

夏日的風,有幾分炎悶,幾分清爽,混合著湖水的潮氣,以及白蓮淡雅的清香,輕拂過他們的眉梢眼角。她恍然回到了那些靜好的歲月,他也如此刻這般握著棋子,時不時抬頭看她,眼底隱現溫柔之色。她有瞬間的恍惚,不知怎麼就叫出了那個名字:「無憂,該你了。」

說完她心頭狠狠一震,竟沒想到分別一年後的今天她還能這麼自然的叫出他的名字!他曾經傷她騙她利用她,她曾經發誓要遠離他,寧願被天下人欺騙利用,也不願再為他傷心流淚。今天這是怎麼了?

她懊惱萬分地低下頭去,黛眉緊蹙。

宗政無憂手中棋子一個不慎滑出指尖,滾落在地,他卻懵然不知,眼光倏然熾烈,望着她低垂的眼睫,酸楚莫名道:「阿漫……」

「離王殿下!」漫夭猛地打斷他,再抬頭,面上神色又恢復了一貫的淡然平靜,心中卻是五味雜陳。她彎腰撿起他落到地上的棋子,遞到他面前,彷彿在糾正之前的錯誤,「離王殿下,該你了。」

宗政無憂眸光一頓,那眼中剛剛燃起的熾烈光芒像是遭到重鎚一擊,碎裂開來。他緊緊握住那枚棋子,修長的手指在烈日的照射下,白得發青,忽覺喉頭湧上一絲血氣,他忍不住咳了一聲,強自將那血氣咽下。原來人的內傷,也可以是這樣一點一點忍出來。

宗政無憂重又將眼光放於棋盤,隨手落下那枚棋子,早已忘了先前的佈局。

就是那一子,打破了一直以來的和棋局面。

幾起幾落,勝負分出。

漫夭看着那局棋,有些錯愕。就這樣,結束了?才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以往他們一局棋需要那麼久那麼久。

宗政無憂自嘲一笑,那笑容竟有幾分慘然,他抬頭,直直地望向她,似要望進她的心甚至是她的靈魂。

漫夭默然回視,壓下心頭的悵茫,抿著唇,兩人都沒出聲。

過了好一會兒,宗政無憂似是喃喃自語,聲音很輕,帶着幾許自嘲,幾許飄渺茫然,他說:「我輸了!」

褪去了冷漠偽裝的言語,像是風的嘆息,憂傷而綿長。

他說:他輸了!

漫夭心底巨震,詫異不已,此刻的宗政無憂與平日那個驕傲自負、冷酷邪妄的他是那樣的不同。好像他輸的不是一局棋,而是整個人生。她獃獃地望着他,一時無語。

宗政無憂垂眸,盯着棋盤上慘敗的棋局,其實從一開始,他就已經輸了!他和她,從相識的那一刻起,就彼此試探,各有算盤。不同的是,她一直都是小心謹慎,步步為營,而他總以為一切盡在掌控,以為只要是他想要的,就逃不出他的手心,那時候,他並不知道,愛情不容算計,真心不能利用。在那些日子裏,亦真亦假的情感之中,他不知不覺投入了全部感情。她卻一直保持着清醒,總記得為自己多保留一分。雖然她會痛,但她勇敢的承受了那些痛,並理智的封存了自己的感情,設下連環計決絕地走出他的生命。當他驀然驚醒,卻為時已晚。

這一場無意識的感情較量,他慘敗而終!她心裏已經有了另一個人,他還能做些什麼?

宗政無憂緩緩站起身,撐著石桌的修長手指,彷彿褪去了那些堅韌的力道,他慢慢地走過她的身邊,風揚起他毫無束縛的長發,掃過她略顯蒼白的臉頰。

漫夭坐在那裏一動不動,似是還沒從他的那句話中緩過神來。

宗政無憂從袖中取出一把精緻的墨玉摺扇,放到她面前,語氣不明道:「收好它。也許你用得着。」說完不等她反應他就已經放下扇子離開了。

她沒有回頭去看他的背影,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裏,望着棋盤,怔怔發獃。心口傳來陣陣苦澀的痛感,她突然不明白自己,到底都是在做些什麼?

半響之後,她才拿起那柄摺扇,難得一見的上好墨玉,光澤圓潤,觸手光滑,玉骨一側,雕有夔紋,栩栩如生,極具氣勢。與九皇子經常拿在手裏的那柄摺扇除了顏色之外,其他相差不大,只明顯比那個看上去更顯得尊貴和神秘。

一場籌備良久、聲勢浩大的選妃盛宴就這麼結束了,無論是臨天皇,還是離王,又或者塵風國王子,甚至文武百官,原先對這場盛宴所寄予的厚望終究全盤落空。究其原因,也不過是因為一個女子。

漫夭隨傅籌回了將軍府,一切又重歸平靜。

寧千易來探望過她幾次,對她當日以命相救甚為感激,說是再逗留一個月,賞盡山水就回塵風國去。這一個月里,為防止清涼湖之事再度重演,臨天皇明處暗處派了大量高手護衛寧千易的安全,並將當日的刺殺案交給傅籌查辦。

漫夭傷勢漸漸好轉,仍然每日待在清謐園裏,很少出門。傅籌這段日子早出晚歸,雖然還是會來清謐園歇息,但兩人說過的話加起來卻不超過十句。他總是在她睡下之後才進屋,喜歡從身後抱住她,動作異常輕柔。她偶然半夜醒轉,會聽到身後傳來輕微的嘆息。

這晚,傅籌出乎意料回來很早。

漫夭用過晚飯,坐在院子裏乘涼,隨手從袖子裏掏出一柄摺扇,自顧自地扇風。

傅籌在她對面坐了,眼光一掃她手中摺扇,溫和的眸子頓時一變,問道:「容樂,你這扇子……很特別,哪裏來的?」

漫夭這才驚覺自己拿的竟然是宗政無憂給她的墨玉摺扇,她連忙收了,垂眸淡淡道:「別人給的。」

傅籌劍眉一皺,望着玉骨之上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夔紋,眼光沉了沉,朝她伸手道:「給我看看。」

漫夭凝眉,不動聲色的拒絕道:「一把普通的扇子而已,有什麼好看的。」她將扇子收進袖中,左右一顧,岔開話題道:「最近怎麼不見項影?」

傅籌望着她的衣袖,隨口道:「他護主不力,以後不會出現在將軍府。」

漫夭一怔,立刻想到那一夜假山後頭的那兩個丫頭,不禁驚道:「你把項影怎麼了?」

傅籌慢慢押了口茶,道:「我罰了他去軍中看守大門。」

漫夭這才鬆了一口氣,項影是個不錯的人,究其原因,那件事錯不在項影,以他的能力,看守大門實在太委屈了。想了想,她嘆道:「將軍如果只是因為我受傷而責罰項影,那我覺得,第一個要受罰的應該是將軍你。」

傅籌愣了愣,「容樂是要罰我嗎?你想怎麼罰,我都認。」他笑着說,神色竟然有兩份認真。

漫夭故作輕鬆地笑道:「我隨便說說,我哪兒敢罰將軍你啊!我只是想跟將軍討個人情。項影我看着不錯,我身邊正好缺一個這樣的人,將軍能不能……」

「你想要項影?」傅籌似乎很意外,目光一瞬變得複雜。

漫夭淡淡問道:「將軍不肯嗎?」

傅籌沒有立即回答,只是看着她發愣,漫夭也不催,她知道傅籌行事一向都有自己的考量。過了好一會兒,傅籌都沒給她答案,就在漫夭以為他不會同意的時候,他卻忽然小心翼翼地抓住她的手,面色複雜的嘆道:「容樂,我們成親一年多了,一直都是我問你需要什麼,想要什麼,你從來都是搖頭,說不用。我一直等著有一天你能主動開口,把我當成你的夫君那樣,想要什麼就跟我說。我以為我這一輩子都等不到……容樂,謝謝你,還肯信任我!你放心,項影雖然跟了我七八年,但既然你要了,你就可以信任他。我向你保證,以後你的事,你不願告訴我的,我絕不會私下裏去問他。明天我就讓他來找你。」

他握着她的手,第一次目光誠摯。

那一晚,月光格外明亮,透窗照在清謐園寢閣的地面上,印下窗花碎影。她依然面朝著裏邊側躺着,傅籌在她身後輕輕摟着她的腰,聽着她清淺而均勻的呼吸,清楚的知道她沒睡着。

他的目光越過她的頭頂,望着她無意識的放在枕邊的墨玉摺扇,無言的酸楚翻湧在他的心間,任他怎樣努力也壓制不住。腦海中浮現出扶柳園裏的那株柳樹下緊緊抱住的兩個身影,難過、慌亂、惱怒、懷念、失落、掙扎、無措、決絕……只有面對那個男子的時候,她才會有那麼多的情緒涌動,而面對他的時候,她永遠都是那麼平靜、淡漠,只有那一次,他要求同房,才看到她一閃而逝的驚慌,也不過剎那,她便冷靜的和他談判。她所作出的最大讓步,是同意他睡在她身邊。

他重重地閉上眼睛又睜開,突然控制不住地支起身子,一把將她扳了過來。

「容樂!」他啞著嗓子叫她,對上她猛然睜開的明澈的雙眼,他突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幹什麼。

漫夭愣道:「將軍?」

「我不是聖人!」他說完這一句,猛地低頭含住了她的唇。

漫夭心中一駭,還沒叫出聲,就被他侵入口腔,攪亂了她的氣息。這一刻的傅籌讓她覺得陌生,他似乎很狂躁,心智不知被什麼擾亂,失去了平日的溫和。漫夭連忙推他,卻被他捉住手,翻身壓了下來。

夏天的衣裳本就薄如無物,此刻被他這樣壓着,雙方身體的曲線毫無隱藏。她感受着身上男子的焦灼渴望,一下子慌了神,才發現她的那點武功在他們這樣的人面前有等於無。

心下一陣荒涼,她掙扎了幾下,乾脆放棄,不動了。

身上男子又親了她幾下,見她沒反應,詫異的停住了動作,抬頭問道:「為什麼不反抗了?」

漫夭悲涼道:「我不是將軍的對手。」

傅籌望着她淡若死灰般的眼神,心頭一震,眼中灼熱的慾望遽然冷卻,滾燙的身子慢慢變涼。

他苦笑:「有人說,只要得到女人的身子,她的心就會慢慢向你靠攏。我真想試試。」

漫夭蹙眉道:「人和人也不一樣。將軍與我,到底是怎樣一種關係,你比我更清楚。我這副殘軀,將軍若是真想要,又不嫌棄,那就拿去吧。反正對我來說,這不過是一副皮囊,罷了。」

她緩緩地閉上眼睛。

夜,靜謐極了。她的面容和這夜晚一樣平靜,彷彿失去靈魂的軀體,默默等待着狂風暴雨的蹂躪。

周圍沒有聲音,只有男子極力平復內心情緒的喘息。

漫夭等了許久,預料中的風暴沒有到來。她強壓住心裏的不安,依然緊閉着雙眼,似乎感覺到一股悲哀的氣息漸漸充斥了整個房間。傅籌忽然笑起來,怎樣的開始,便決定了怎樣的結局。

他一個翻身坐起,隨手抓了件衣裳,打開房門,大步離去。

七月的天氣越來越炎熱,連夜裏的風都帶着焦灼的暑氣,漫夭在床上翻了幾個身,沒能睡着。

第二天一大早,寧千易派人來約她去攏月茶園一敘。

攏月茶園自從一年前打破每日只迎接二十位客人的規矩之後,生意奇異的好,同時也開了幾家分園,竟也有盈利,只白天客人會少些。漫夭走過通道,遠遠的一眼便看到一身貴氣的紫衣男子坐在綠葉滿枝的櫻花樹下。茶園裏的侍人朝她躬身行禮,卻並未上前招呼。

寧千易起身相迎,關懷問道:「公主的傷,可痊癒了?」

漫夭道:「勞王子惦記,已無大礙。」

寧千易笑道:「這我就放心了。都是因為我,你才受傷,我一直也沒好好向你道謝。」

漫夭道:「王子不必客氣。我說過,我幫你,但不是為了你。我若知道那一劍差點要了我的命,我也許就不會幫你擋了。」

她笑起來,從來都不是喜歡欠別人情的人,也不需要別人時刻惦記着她的救命之恩。

寧千易搖頭道:「這世上,像公主這樣的女子真不多見。」

她救了他的命,卻不讓他對她心存感激。

兩人落座,寧千易要了一壺茶,親手為她倒上一杯,對她說道:「公主往後直喚我千易吧,我們也算是生死之交。我就叫你璃月。璃之通透,月之皎皎……這個名字很適合你!」

明燦的陽光透過琉璃天窗,灑下一輪淺淺的橙黃,寧千易端著杯子,笑得爽朗而明快。

璃之通透,月之皎皎,不過是九皇子隨興起的一個名字,到每個人的口中都不盡相同。她恍惚記得,曾經也是在這棵櫻花樹下,那人說「琉璃目,月華人,女子當如是」一語道破她女子真身。一切糾纏,從那時候已經註定。

自從上次扶柳園一別,過去的一切似乎在她心裏變得愈發的清晰,總是讓她在不經意間想起,她低眉,搖了搖頭,想擺脫那些莫名的思緒。對寧千易問道:「你一個人進這茶園,也不擔心再有人對你不利嗎?」

寧千易目光炯亮,半開玩笑道:「這是你的地方,我不擔心。」

這聽似簡單的一句話,卻着實令漫夭大吃一驚。她緩緩抬眼,目光犀利了幾分,卻見他笑容坦蕩,眼中並無試探,而是一種透徹的瞭然。她不禁詫異地坐直了身子,重新審視了面前豪爽大氣的男子,君子坦蕩蕩,形容的大概就是他這樣的人。

她沖寧千易微微苦笑,先撿了一個最不敏感的問題,問道:「你……怎知這是我的地方?」

寧千易望了眼門口的侍人,笑道:「別人進園,會有人上前相迎,打招呼並引到座位,只有你進來,他們只行禮,卻無別的動作,這是對待主人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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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髮皇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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