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山河永寂

第89章 山河永寂

人生就像一場戲,曲終了,不管留下什麼樣的彷徨和遺憾,該散的總要散。

長公主有遺願,如果哪天她不在了,希望底下的人能安然離開。現在想來其實她早就做了決定,家國難兩全的時候,她除了殉節,沒有別的選擇。金石答應過她,即便現在她人不在了,他依舊一絲不苟地完成她的遺命。

這長公主府,最後都是她的模樣,快樂的,不快樂的,縈繞在心頭,要把人生生壓垮。告別縱然萬分不舍,但不得不走。這是南苑人的天下,誰知道現在遲疑了,將來還能不能活着離開。

馬車準備妥當了,就停在公主府大門外,一行人落魄地站着,朝陽灑在他們的頭頂,失去一人,隊伍潰不成軍。

小酉淚水長流,「殿下還沒下葬,咱們就這麼走了么?」

南苑王已經不讓任何人再接近銀安殿了,他們在與不在,都沒有意義。

銅環長嘆:「殿下十四歲那年,我到她身邊伺候,這九年來風風雨雨,我一直陪着她。我出身微賤,她是大鄴最高貴的人,我不知是燒了幾輩子的高香,才到她跟前的。殿下和咱們不一樣,咱們到哪裏都不耽誤吃喝,她呢,鐵骨錚錚,改朝換代了她不能活。咱們一千一萬個捨不得,可對她來說,這才是最好的結果。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時候到了,她先走一步,咱們後頭趕上,看開了,其實也沒什麼。」

這些都是寬慰的話,眼瞧著一個活蹦亂跳的人裝進了匣子裏,正值如花的年紀,誰能不為她感到惋惜呢。然而終須一別,這就是人生。眾人哀致地對看,主心骨沒了,家國也不保了,何去何從,拿不定主意。

回家吧,家裏有人的,先和親人團聚。家裏沒人的,大概會往南,先躲避了戰亂再說。

小酉問余棲遐,「余大人什麼打算?遠走高飛嗎?」

余棲遐木然搖頭,「遠走高飛,往哪裏飛……我是個太監,江山易主,除了宗室受牽連,咱們這些人更是一損俱損。」他轉頭看金石,「千戶呢?」

金石臉上沒有喜怒,目光卻堅定,「殿下最大的心愿,就是保住大鄴丕緒。我是個武夫,除了賣命不會別的……我打算回京,盡我所能報效朝廷,以慰殿下在天之靈。」

他的決定讓人唏噓,明明前路莫測,為了最後的忠誠,依然選擇戰鬥,這是作為錦衣衛的氣節。他手下的人自然要跟着他,余棲遐要與大鄴同榮同辱,銅環和小酉家在北京,結果商議下來,竟也只有一條路可走。

「你們說,平川把消息帶回去了嗎?那些只會耍嘴皮子工夫的官員們會怎麼說?皇上呢?他又做何感想?」

銅環漠然道:「除了捶胸一嘆,還有什麼?國家危難時,殿下可以殉國守節,頂天立地的爺們兒們,恐怕沒這膽色。」

然而他們的追悔莫及又值幾個子兒?一條人命硬給逼沒了,南苑王的所作所為固然可恨,但更可恨的是那些虛偽的,殺人於無形的酸儒們。

臨別了,眾人跪在檻外,沖銀安殿方向遙遙叩首,只可惜殿下看不見了。既然決定離開,就不要再回頭。各自上了車馬,鞭子一揚,開出大紗帽巷上洪武街,日頭漸漸升高,路上也有了絡繹的行人。

銅環倚著車窗,人懨懨的不願開口,可是走了不多會兒,聽見小酉低低一聲輕呼,她抬眼問她:「怎麼了?」

小酉顫抖的手指指向街道盡頭,「你快瞧,那人是誰?」

銅環探出窗口向外看,乍見一個華服美冠的男人,站在熙攘的人群中央。他靜靜地,隔着幾道坊牆,滿面愁容地向南眺望。那出眾的面貌和身段,即便相隔七年,也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來。

他是來接殿下的吧?銅環忽然大淚滂沱,如果早一點多好,終究太遲了。人的命運就是這樣,差了一點兒便成陰陽兩隔。他一定也傷感,殿下是他看着長大的,加封了長公主,成了南苑王妃,每一件事都是他經辦。國破已在預料之中,只是沒想到她會這麼倔強。倘或早來半個月,殿下就不會死。看來命中注定,無論如何都逃不脫,耽擱了幾天,錯過的就是一輩子。

不過也許是長公主庇佑,已經攻到九門的南苑大軍幾番失利,居然重新被打退至廊坊。如此一來給了朝廷喘息的機會,幾位告老還鄉的大將軍重新起複,征戰沙場多年的老人兒了,哪怕久別刀槍,戰略戰術還是精熟的。於是一百多里的戰線逐漸延長,逼得南苑大軍不得不退守滄州,後來真正攻入北京城,已經是四年後的事了。

城破,一個王朝宣告完結,有種宿命難違的感覺。烏泱泱的大軍潮水一樣湧入紫禁城,那座象著着至高無上權力的帝國中心胸懷大開,不情不願,卻又無可奈何。

瀾舟一腳踏進奉天殿,把阿瑪的牌位高高放置於髹金龍椅上,「倘或阿瑪在,何至於虛耗四年!如今兒子也算不負您所託,把這江山,打下來了。」

叱吒風雲的戰將,到底還是沒有逃脫情的煎熬。他在攻打九門的時候接到南苑的消息,長公主下葬沒多久,阿瑪也追隨地下了。這個噩耗擊碎他的脊樑,痛得他直不起腰來。多少次了,午夜夢回都讓他驚惶顫慄,他以為阿瑪會振作的,那樣世事洞明的人,不會看不穿。結果就是心死了,無論如何不得活。據說那段時間瘦脫了相,他想盡方法折磨自己,直到最後一刻,仍然抱着那堆荷包香囊不放。

阿瑪正是春秋鼎盛,走得那麼突然。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他不能回去奔喪,只能面向南方嚎啕大哭。先是額涅后是阿瑪,不一樣的打擊,同樣讓他痛斷肝腸。一切苦厄的根源都在慕容高鞏,沒有他一次又一次的逼迫,她何至於死?她不死,阿瑪就安然無恙。他問清了裏頭緣故,她在辭世之前,曾經接過宮裏來信,信件的內容哈圖看見了,據說言詞委婉。一個大老粗,也許瞧不出什麼端倪,但對於心思細膩的長公主來說,字裏行間以退為進的技巧,卻是比泰山還要沉重的壓迫。

她一身傲骨,怎堪如此的毀謗,於是以死明志了,慕容高鞏終於滿意了。

不殺他,何以告慰先父和夭折的兄弟?他下了令,挖地三尺也要把那個狗皇帝刨出來。沒過多久底下人來回稟,明治皇帝的屍首找到了,這位道爺還算有骨氣,沒有等人勒斃,自己在長/春宮裏,一根繩子上吊了。

他趕過去查看,丟了江山的道爺穿着中單光着雙腳,盪悠悠掛在樑上。大概是自覺無顏以帝王自居,連龍袍都沒有穿。外間傳來呼喝聲,他轉身出去,一個穿着錦緞的小女孩被人粗魯地拽下台階,她無言地望着嚎哭的乳母,眼神讓他想起她來。他微微抬了下手指,示意留她一條命,他知道那是慕容高鞏唯一的女兒。

覆巢之下再無完卵,亂糟糟的攻佔和清理,殺紅了眼的巴圖魯們,幾乎把明治帝的後宮都整頓完了。其中包括所有皇子宮妃,還有幾千的宮女太監。

煌煌帝都血流成河,天街上的血跡花了上萬桶水才洗刷乾淨。煥然一新的皇城重顯河清海晏的氣象,一個生機勃勃的王朝拔地而起,國號大英,改元乾始,從今以後,它姓宇文。

他是開國皇帝,但他知道,一切根基都是阿瑪創造的,他站在他肩上,才有今天的輝煌。有時候也想,如果阿瑪當了皇帝,不知是怎樣一位明君,自己那點勉強的功績和他相比,連零頭都不及。還有她,母儀天下,又是怎樣的仁愛寬厚,德澤四方。可惜都去了,沒有機會澄清和好,她到最後都恨著阿瑪。

她留給他的那封信,他一直珍藏着。她不願意和阿瑪合葬,他心裏雖然萬般糾結,可這是她的遺願,他怎麼能夠違背!

他建皇陵,尊阿瑪為高皇帝,從南苑把墓牽過來,用了最高規格的大典重新安葬他。可是她卻讓他為難,如果追封皇后,就必須從葬。斟酌了再三,只能給她一個皇貴妃的銜兒,不入慕容氏的泰陵,也不入阿瑪的孝陵。他在孝陵以東二十里為她另修寶頂,怕她斷了香火供奉,專派太監守陵,每逢生死忌,他也必定親自前往祭拜……沒有送她最後一程,是他永遠的遺憾。他記得他的嫡母,是個神光高潔,不染塵埃的奇女子。

當然這一做法,給他招來了諸多非議。說他私心作祟也罷,小肚雞腸也罷,他咬住了牙關,只說「朕意已決」。

太后卻很高興,「這才是我的好兒子,不枉我生養了你一場。禮可亂,名分不可亂。合德長公主畢竟是前朝公主,進孝陵實在不像話。」

他臉上淡淡的,多年的征戰,早就養成了喜怒不形於色的習慣,「奶奶不必開解兒子,兒子這回的確是亂了規矩,嫡庶不分,該當被人撻伐。」

太后很不滿,「什麼嫡庶不分?如今你是皇帝,哪裏來的庶?是你心裏一直解不開這個疙瘩,到了這會子還管我叫奶奶!」

他這才勉強揖手,叫了聲額涅,「您的那隻白貓,朕命人處置了。」

太后唬了一跳,「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它吃了她送給他的藍靛頜,當然容不得。

這座皇宮太富麗,太大,他雖入主這裏,好些地方都沒去過。某一天進了文淵閣,那是專門用來修撰書籍的地方,底下一層是官員們辦事的場所,二層用以收納各色典籍和歷朝的著作。三層寬敞明亮,設有御榻,是準備他隨時登閣覽閱的去處。

他在書架上挑揀,挑了本前朝翰林陳積厚所著的《鄴書》,上面錄有歷代發生的重大事件,也有直系皇族詳盡的一生。大多數皇親國戚的宿命他都知道,慕容家沒留下什麼人了,她都不在了,他們連個乞命的渠道都沒有。

他循着光亮上三層,坐在御榻上慢慢翻閱。直欞窗上照進一片金芒,無數細碎的粉塵在光線里飛揚。眼前浮起她舉著風車,和他並肩坐在台階上的樣子,那時無憂無慮,以為就是永遠……他嘆了口氣,這一嘆把景象都吹散了,不由悵然,怔了很久才回過神來。

慢慢往後翻,在孝宗子女篇里,找到了關於她的那段文字記載。短短數行字,囊括的是一生——

「合德帝姬,諱鈞,字婉婉,孝宗女也,賢德皇后所生。隆化元年惠宗即位,奉長公主,開寶元年,適南苑王宇文良時。主少明悟,雅好讀書,尤擅丹青,四歲臨章草,縱任奔逸,孝宗特所鍾愛。明治受禪,溺道學,主出降在即,三諫其言,帝允,未幾復萌。開寶二年,主有孕,帝急令返京,待之甚薄,駙馬大怨。鎮安王亂,駙馬率精銳以平之,誅王鼎,虜大潰,斬首六百餘級,授行右驍衛大將軍。開寶六年南苑僭,主慟曰:『夫既反,何以婚姻待之。』未幾殉節,帝登樓望哭,追謚曰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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