堵心

堵心

陳太太的腦袋雖是給陳老爺開導通順,可在陳太太心裏,仍是覺著褚韶華愛打扮,不是農村踏踏實實過日子的那咱踏實姑娘。確切的說,就是與自己的侄女兼二兒媳婦的宋蘋完全不一樣。因為陳太太與宋蘋從來都是以打扮為恥的,如陳太太這性子,家裏這樣的錢,卻是每年捨不得做一兩件新衣,縱是有了新衣,她也要放舊了再穿。不知為什麼,還是別的什麼緣故,新衣上身,總覺著彆扭。

總之,陳太太是看不上褚韶華這種有新不穿舊,有了新的立碼就要穿上顯擺的性情的。

褚韶華就如同苞谷地里長出的一株桃花,她是那樣的鮮艷奪目,又是那樣的與眾不同。她聰明,漂亮,輕而易舉的便能融入北京城這樣的城市中來,與這些本地的街坊鄰里平等的打交道。

而這一切,同樣身為女人的陳太太如何能不羨慕。可身為婆婆的固執與腦筋的僵硬又使得陳太太不論如何都不願意承認這一點,於是,弱者的自尊讓陳太太轉為了對褚韶華的百般挑剔,以及對褚韶華才能的視而不見。

可悲的是,弱者對強者的刁難並不能讓弱者變為強者,而如陳太太這樣的人,怕是終生都不能明白,她的可悲並不僅僅在於她試圖壓制一個比她強太多的人,而在於,她對強者之強的視而不見,對自身的固執不化,才是她終生只能停留於弱者這個位置的根本原因。

而褚韶華這株絢爛桃花,自隨着夫家人離開那片貧窮狹隘的家鄉起,似乎就找到了最適宜她生長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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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去柜上送飯,褚韶華就穿着新做的銀紅色的旗袍和昨兒新買的小皮鞋,也不知褚韶華是不是天生的運道旺,夏天吃飯,都不願吃熱的。所以,褚韶華送飯也送的早些,她想着,趁著時辰還早,日頭不太毒,提早把飯送去。結果,就遇上柜上有客人買衣料子,褚韶華身上這身銀紅的料子,當天賣出一匹多。

第二天,褚韶華又換了那身水綠的裙褂,結果柜上又是水綠的好賣。

主要也是褚韶華這人真是機伶,有客人見着問她身上的衣裳料子,她還能順嘴兒給客人推薦別的花樣,跟她們說怎麼搭配做什麼樣的樣式。回家再瞅瞅一人一身醬綢衣褂的老婆子跟二兒媳婦,饒是陳老爺自認一碗水端平的人,都覺著好料子給這倆人着實可惜。

陳老爺不打算再搞那一碗水的事了,他當天晚上跟老婆子說了這事,「老大家的,手巧,會做衣裳,也會挑衣料子。她做的那兩身衣裳的料子,這兩天賣了幾十兩銀子。我打算讓她再去挑幾件料子裁衣裳。」

「真的兩天就賣了幾十兩銀子?」陳太太聽話很會抓重點。

「這還有假。」陳老爺還得哄著老妻些,「你自是個懂禮懂面兒,知道以家裏生意為重。我就怕老二媳婦心裏覺著咱們偏心,只讓老大家的做衣裳,不給她做。」

「這你不用擔心,蘋兒可不是我抓尖兒好強不懂事的。」家裏生意賺到銀子自然是高興的,陳太太又道,「就是老大家的原就是個臭美不知過日子的,這又可著叫她做衣裳,還不知美成啥樣兒哪。」

「不管美成啥樣兒,那是咱家的兒媳婦,不是外人。」陳老爺道,「這事兒你跟二媳婦那裏開導開導,明兒個我叫老大家的再到柜上挑兩樣料子。」

陳太太還有些不服,道,「咱蘋兒也是個實誠閨女,蘋兒穿的衣裳就不好賣?」

陳老爺沉默的看向陳太太,半晌沒說話。陳太太這話自己都覺著沒底氣,嘀咕道,「這年頭兒是怎麼了,老實實誠的孩子反倒不吃香了。」

「沒有說不吃香,老二媳婦有老二媳婦的好處,可這不是為了咱家的生意么。」人心都是偏的,陳老爺的為人性情,自然也是更喜歡聰明靈巧的褚韶華。至於宋蘋,的確沒什麼不好,可是出趟門就能迷了路,還有什麼事能指望她不成?

陳太太的性子,又摳又貪財,既是對自家生意有益,她自是應了的。這事兒跟褚韶華說的時候,褚韶華也是願意的,她就是擔心二房那裏說大房得好處,他二房吃虧。陳老爺道,「放心,你媽跟你弟媳都說明白了。」

褚韶華道,「爸媽這麼吩咐,我聽着就是。」

所以,小邵東家一回一來,也就五六天的功夫,褚韶華就變了個人兒似的,身上穿的是當下最流行的旗袍,腳上踩的是時下最時尚的皮鞋,整個人雖沒什麼金玉首飾,可她生得那般嬌艷如花的好相貌,整個人完全不比北京那些個小姐太太差。小邵東家一時都有些看呆了,褚韶華見着小邵東家也挺高興,笑着福一福身,「小邵東家,您來了。我正算著您要是腳程快的話,也該來北京了。」

「我昨兒到的,急着賣糧就沒過來。今兒個過來給陳叔叔陳嬸嬸請安問好。「小邵東家是傍晚來的,倒不是故意晚上來,而是他知道白天陳家父子都要去鋪子裏經營生意,他那會兒過來,未免耽擱人家,就傍晚來的。還帶了兩份禮物,一份兒給陳老爺,笑道,「這次的生意,多虧陳叔叔提點的我,這是給陳叔叔陳嬸嬸的,您二位可千萬別客氣。」

再有一份兒禮物是給陳大順夫妻的,小邵東家笑道,「先前去麵粉廠,都是弟妹幫着引薦,一點兒小玩意兒,給大順弟弟和弟妹的。」

陳家父子都說,「這也忒客氣,還不是應當的。」

因是夏天,褚韶華把桌子支出來,一家子就坐院兒里說話。陳老爺又叫陳二順去東興樓定席面兒,小邵東家忙道,「家裏做什麼我吃什麼,別叫席了,我且在北京住着哪,大夏天的,清淡些吃着就舒坦。」

褚韶華笑道,「夏天都是清淡菜,我們晚上吃炸醬麵,小東家可吃這個?」

「吃,夏天吃這個最適宜不過,再配幾瓣大蒜,想想就舒坦!」小邵東家笑嘻嘻地,他雖留過洋,還真不是吃過幾天洋飯就把老家飯食忘了的性子。

如此,便沒叫席面兒,待褚韶華端上茶水,大家坐着吃茶說話。陳二順去后領請了魏東家一家過來,大家見面兒自有一番寒暄,魏東家道,「這麼熱的天兒,小東家五六天就打了個來回,真真能服辛苦。」

「可不是么。」陳老爺問,「糧食都賣了吧?」

小邵東家笑道,「這次過來,一則是為了賣糧,二則也是想跟潘東家簽定個收購糧食的合約,以後我就是潘家麵粉廠在咱們縣的獨家代理人了。收了糧就送北京來,掙個力氣錢。」

陳老爺連聲道,「這可是樁不錯的生意,一則於鄉里有益,這些年,鄉親們賣糧多是等著糧販子下鄉來收,價錢壓的很低。二則也是樁好生意,不說別的,來回拉糧就得僱人,鄉親們也多了個來錢的去處。」

魏東家亦是稱是,小邵東家笑,「都是托陳叔叔你的福,要不是您知會我這事兒,我也想不到賣糧是條好路子。雖掙的是氣力錢,就像陳叔你說的,於鄉里有益,就是於我家,每年也能多掙幾個。」這事兒其實跟陳老爺關係不大,不過,褚韶華是婦人家,小邵東家雖是留過洋的人,可對於鄉里的風俗是極為清楚的,他不能直接把功勞都是褚韶華頭上,不然反是顯著不好。

魏東家也是服了小邵東家辦事的效率,這一來一回的才幾天,竟談成這樣大宗的生意。魏東家讓兒子回家拿酒,道,「山西老汾酒,我存多少年了,今兒天咱們可得好好喝上幾杯。」

「不用去你家拿了,你侄媳婦都燙上了么。」陳老爺哈哈一笑,這生意縱是沒落到陳家人手裏,可開始陳家也不知道是這樣的大宗生意,這是人家小邵東家自己的本事。小邵東家道,「今兒個在陳叔這兒吃面,明兒晚上我在春華樓擺席,咱們都不是外人,陳叔魏叔,您們都帶着嬸子孩子一道過去。來前兒,我爹千萬叮囑我,叫我可得請你們好生搓一頓,也是賀我這一把年紀總算給家裏掙着錢了。」

陳二順瞧著給大家添茶水,道,「小東家您這樣的本事,以後定能發大財。」

「承二弟吉言,我就盼著哪。」見陳二順給添茶,小邵東家笑眯眯地端杯子接了,曲指敲了三下道謝。

男人們要喝酒,不能沒菜。褚韶華又飛快的炒了四個菜,分別是素炒豇豆,肉丁茄子,西紅柿蛋,以及一盤子麻醬菠菜,最後這道是個冷盤,又用開水沖了兩大海碗的紫菜湯,主食就是炸醬麵,再加上配炸醬麵的四樣菜碼兒,也是放了滿滿一桌子的菜。褚韶華炒著菜,宋蘋又活了面,現擀了些麵條出來。有倆人張羅著,晚上這頓飯也是體體面面的。

男人們說起生意都很高興,女人則說些家常瑣事,魏太太主要是誇陳家女人們的衣裳,「這才幾天沒見,嫂子您就一身兒的新衫,可真好看,這是新做的吧。」

陳太太道,「當家的非要我裁兩身新的,我都說這把年紀了,又不是沒衣裳穿,他非不依。」

魏太太打趣,「陳大哥瞧著肅穆,卻是真心疼嫂子的。」

魏金道,「嫂子們的衣裳也好看。」

褚韶華笑着給魏金夾菜,道,「我們都是沾媽的光,媽做新衣裳,捎帶上我跟二弟妹,也一人做了兩身。」

魏太太眼神兒一直不錯,早看出來褚韶華的衣裳比陳太太、宋蘋的都要更有檔次,她心裏很有些小聰明,知道陳太太一向有些摳門兒,怕要直接誇褚韶華,倒叫褚太太心裏不痛快。世上也沒有跳過長輩,先誇晚輩的理。見褚韶華這樣說,魏太太便道,「嫂子可真疼媳婦,以後我做了婆婆,就得跟嫂子學。」

陳太太虛偽的假笑兩聲,想着你跟我學,學我如何堵心么。

這世上,有褚韶華這樣靈巧的兒媳婦,的確值得所有心眼兒小的婆婆堵心的。

因為,實在是比不過呀!

可是,陳太太又是多麼的幸運,令她堵心的是現在的褚韶華。而在許多年後,許多年後的褚韶華已不會如此的好說話,如此輕鬆的讓人堵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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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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