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浪之八

巨浪之八

褚韶華整整昏迷一天才醒過來。

以前聽鄉里老人說,人死後都會到地府團聚,在陽世做了惡事,到了陰間,也會有陰司報應。

褚韶華沒有看到地府,更沒受到所謂的陰司報應,她看到許多光,亮若白晝,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韶華韶華。

程輝守在褚韶華身畔,褚韶華眼睫毛一顫,程輝立刻跑出去喊來大夫,確定褚韶華醒了,程輝歡喜的險些掉下淚來。

聞太太也喜悅的很。

醫生確定褚韶華視覺、聽力、大腦都沒有受到什麼影響后,又讓她試了一次體溫,並沒有繼續發燒,就讓褚韶華繼續留院觀察。

程輝小心翼翼的喂褚韶華喝了些水,褚韶華聽程輝絮絮叨叨的把觀音菩薩和耶穌基督都感謝了一遍,積蓄著全身的力量問,「小輝,你們怎麼找到我的?」

因褚韶華算是知名人物,畢竟剛剛捐贈過四十萬大洋的巨款。聞知秋也就此事報了警,警局過來問了問案情,但也沒問出什麼。

褚韶華面色蒼白,寬大的病人服穿在身上更顯瘦骨支離,弱不勝衣,說到遇襲之事更是搖搖欲墜,「我沒看清,晚飯時喝了些酒,黃包車有些顛,路上特別想吐。我記得在河邊,先是大姨驚叫着掉了下去,我嫂子去拽大姨,沒拽住,也跟着一起掉到河裏。我看到有人狠狠推了我哥一把,我哥抓住我的手……」

徐探長的眼睛落在褚韶華交握的左手的繃帶上,繃帶下有明顯的抓痕。褚韶華似是不願再回憶那些事,她咬住下唇,越發露出下頜單薄優美的線條,垂落的眼睫似黑色的蝴蝶,遮住眼睛,也遮住了神色。

褚韶華昏迷期間,徐探長已做過調查,過逝的三人都是褚韶華的至親,褚韶華對三人非常好,這一點劉嫂子可以做證,劉嫂子道,「哎喲喲,再沒有我家小姐這樣好性子的人啦。早早就跟我說過,舅爺他們要過來,讓我提前多備些好吃食。自打舅爺他們過來,家裏雞魚肘肉沒一天斷過,想吃什麼說一聲,小姐就叫我買來做了吃的。」

剛一來上海就做了許多新衣,吃飯也都是在有名餐館。這些程輝和裁縫店老闆、以及徐探長走訪的餐館老闆可以為證,就是現在裁縫店也有未做好的新衣,只這幾天的衣裳,就不下三百塊大洋的花銷,都是記的褚韶華的賬。

這次是回老家前到買些帶回老家的禮物,除了劉嫂子、程輝的佐證,有先施百貨公司沈部長的直接證據,「褚先生我見過,我們還一起吃過飯,談吐不錯,看得出和褚小姐感情很好。哎,可惜褚先生這樣的人,他們兄妹都是極出挑人物。」

徐探長盯着褚韶華低垂的眼瞼,問,「褚小姐,你們為什麼會去那個角落吐呢。那個地方,光線很差。」

褚韶華一雙眼睛定定的看向徐探長,似是有些不明白徐探長的問題。徐探長見褚韶華不說話,乾脆又問了一遍,「你們落水的地方,是在垃圾橋往下走了,不要說晚上,白天的光線也不大好。」

程輝忍無可忍,「徐探長你吐過沒?誰吐起來還要先找地方,忍不了直接就吐了。」

「是啊,車夫說褚小姐一行在垃圾橋上就下車了。怎麼沒在橋上吐,反是在橋下吐了?」徐探長不急不徐道。

聞太太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

褚韶華沉默片刻,忽然說,「我想不起來了。」

徐探長:……

合上記錄本,徐探長問,「褚小姐,可以看一下你左手的傷嗎?」

褚韶華伸出手,徐探長請護士小姐取下紗布,程輝臉色極難看,隱忍着才沒說話。褚韶華手背上極長的四道血痕,觸目驚心,看得出的確是有人奮力一抓。

徐探長說聲抱歉,「暫時沒什麼要問的了,褚小姐好好休息。」

褚韶華沒說話也沒動,依舊是那樣坐着。

程輝迅速的給褚韶華將手背上的紗布貼好,徐探長道,「聽說小程先生是參與過救援褚小姐的人,能出去談一談嗎?」

程輝看向褚韶華,褚韶華的眼神有些木,大腦似乎需要一段時間的反應,而後方輕輕的點了點頭。

程輝不大喜歡徐探長,這人也是,也不知到底會不會說話做事,小姐這麼病著,就跑來問東問西。徐探花出了病房門便道,「小程先生能跟我說說昨夜救援的事嗎?」

程輝忍無可忍,「做探長的說話都這樣不注重場合么?」

徐探長失笑,回頭看向病房,褚韶華彷彿沒聽到他們的談話,依舊是那樣坐着。程輝不滿的目光瞥來,徐探長連忙道,「不好意思,我沒留意。」伸手請程輝借一步說話。

程輝在醫院的玉蘭樹下解答徐探長的問題,徐探長問,「我聽說,褚先生、褚少奶奶以及那位王太太,性格並不如何討喜。依小程先生看,他們的性格如何?」

程輝皺眉,「不管性格如何,那都是我家小姐的娘家人。」

「看得出來,褚小姐對自己的娘家人很盡心,也很忍讓。」程輝嘆道,「我雖以往與褚小姐並不相識,也知道褚小姐大筆捐贈育善堂和紅十字的事,褚小姐當真是個善心人。」

這話顯然觸到程輝癢處,程輝果然滿臉崇拜的道,「只要了解小姐的人,都知道小姐多麼的心善。」

「我和聞先生是舊識,知道他女朋友出了這樣的事,我個人也很遺憾。小程你別見怪,我是警局探長,調查案件是我的份內之責。」徐探長有些歉意的說。

「那怎麼上次褚小姐遇刺沒見過您呢?」程輝年紀雖小,卻並不好糊弄。

「上次是租界外的案子,不歸我管。這次的案子因褚小姐是城中名人,羅伯特探長特意叮囑讓我跟進褚小姐的案子。」

「黃探長也是探長,徐探長也是探長。」

「黃探長是法租界的探長,我在公共租界任職。」徐探長道,「按理說,昨晚聞先生打電話給黃探長,其實並不正確,他應該打電話給我才是。」

程輝道,「大概是聞先生太急了,你不知道我們昨晚多着急。」

「很難得,我去看過褚小姐落水的地方,在晚上並不好找,那裏光線不佳。」徐探長隨口問,「是怎麼找到的?」

程輝如實說了。

徐探長問,「當時的鞋印是什麼樣的?」

程輝頓生警覺,他看了徐探長一眼,然後擺擺手道,「誰還顧得上那個,當時我和聞先生都急着找小姐哪。您要沒事,我回去照顧小姐了,她剛醒,人還很虛弱。」

徐探長做個隨意的手勢。

程輝就回病房了。

褚韶華又在沉睡,這一場落水似乎消耗了她全部的精氣神。

褚亭過來的時候,褚韶華還沒有醒,不過,聽到褚韶華曾醒來過,褚亭也小聲念了回佛,想褚韶華平時也沒少燒香,怎麼這樣不順?

程輝小聲問商行忙不忙,褚亭道,「你好好守着韶華吧,咱們那裏我請了個老賬房,也幫着看鋪子,忙得過來。」

一時,劉嫂子過來送飯,褚韶華還沒醒,就是程輝先吃的,褚亭聞太太都是一會兒回家吃。聞知秋來的稍晚些,他昨天就耽擱了半日,當然,聞知秋的情況也情有可原,丈母娘家一下子死了一半,市長聽着都慘,凡知道的沒有不同情聞知秋的。

這幾天市長都是下班就讓聞知秋去醫院的,聞知秋到醫院后就讓母親回家歇著了。聞太太在病房外才問兒子有沒有吃飯,聞知秋道,「在食堂吃的,媽你回去歇著吧,晚上好好吃飯,我就不回去了。」

聞太太嘆氣,也不知要說什麼了。親家大舅過來上海還沒見上一面兒哪,人就沒了,這叫什麼事兒啊。聞太太道,「你明天還得上班,晚上也偷空眯一眯。要不,我打發錢嫂子過來陪護。」

「韶華已經醒了,就是再住院觀察兩天。明天早上讓錢嫂子過來,錢嫂子守白天上午,下午我讓春華過來。媽你排後天上午,還有韶華家的劉嫂子,排後天下午。晚上有我、有小輝,忙得過來。」聞知秋很快就給男女老少分好排班。

聞太太一向對兒子的安排沒意見,倒是聞春華意見不小,覺着她哥拉她做苦力,還是丈夫周雨勸她,「明天我跟你一起去看望褚小姐,買些水果補品之類的,要不是大哥說,都不知道褚小姐出了這樣的大事。」

聞春華拉着丈夫的胳膊說,「你說韶華姐是不是命有些不好啊,前幾天剛挨刺殺,以前她娘家人不來也沒事,這剛來,就全死了死了!多懸哪!」

「這叫哪裏話,要是褚小姐命不好,刺殺也沒事,這回不也沒事么,可見褚小姐命里有福。」

聞春華可不這樣想,她倒是覺著,先時說是騙子的「高僧」,給褚韶華批命批的挺准,這可不就是有血光之災么,剛出正月,就災兩回了。

其實,褚韶華根本沒用大家如何輪班,在第二天下午,她問過醫生后就回家休養了。畢竟,醫院不如家裏安靜,她身體最初昏迷高燒,如今溫度早就降了下來,外傷並不重,其他並無大礙。

醫生想了想,也便批准褚韶華出院的事。

待第三天,褚韶華就照常去公司上班了。

陸許兩位三公子都勸褚韶華多休息兩天,褚韶華倒是覺著,總在家裏悶着反是沒精神。唯一讓褚韶華煩惱的就是徐探長時不時的造訪了。

弄堂的拆遷已近尾聲,接下來就是蓋公寓的事了。褚韶華與褚亭春季的面料服裝展示會也準備的差不厘,徐探長這裏,褚韶華只有晚上才有時間招待。如果褚韶華晚上加班,那只有要辦公室招待了。

便是如今開始主張女權主義的時代,徐探長也鮮少見褚韶華這樣的工作女性。徐探長請褚韶華吃宵夜,「不累嗎?」

徐探長的聲音裏帶着淡淡關切,他是個相當英俊的男人,等閑該受寵若驚了,褚韶華卻是眼皮都沒抬一下,甚至沒有禮節上的客氣,挑一筷子清湯麵,嘗一口,慢慢的加了些薑絲香醋,她道,「呂先生和秋女俠都主張女性自食其力,只有自食其力,才是真正的獨立。」

「如果以後的女性都像褚小姐,我們男人該沒立足之地了。」

「怎麼會,男人統治世界幾千年。」

褚韶華按照自己的速度吃面,徐探長不論談什麼話題,她都能接上一二句。徐探長沒見過這樣有耐心的女人,他道,「其實,我一直有個疑問。」

「請說。」

「據我所知,令兄嫂並不是十分討人喜歡的性情。」

「不只兄嫂,我父母也更器重大哥,遠勝於我。如果你家裏有姐妹,相信你家裏父母肯定也更重男丁。這不是一家一戶的問題,這是世界性的問題。」褚韶華的聲音中帶着淡淡倦意,「徐探長的意思我明白,什麼樣的家庭會放心家裏女孩獨自一人南下到千里之外的上海討生活呢?」

「徐探長,我家境一般,先夫於四年前過逝,如果婆家娘家有一方的日子好過,我不會來上海。」褚韶華道,「徐探長你想說什麼呢?」

「褚小姐並不喜歡令兄嫂吧?」

褚韶華嘆道,「你剛剛問我累不累,我曾經的生活比現在累數倍,我也曾問過老天,為什麼我這樣的才幹會有這樣的出身。」

褚韶華從手包里拿出個琺琅的女式香煙盒,抽出一支細長的女式香煙,徐探長為她點燃,褚韶華吸了一口,輕輕吐出淡淡煙圈,彌散在眼前,讓她明艷的眉眼都有了幾分若隱若現的朦朧。她看徐探長一眼,淡淡道,「可是,我也記得小時候和大哥一起長大的歲月,記得村裏的女孩子都沒念過書,只有我一個,跟村裏私墅的老先生識過字。我不喜歡娘家,可如果換個村裏別的人家,我不會有現在。」

「誰又真的完全喜歡自己的出身呢?每個家庭都會有這樣那樣的煩惱,徐探長你就完全喜歡自己的家裏人,父母、兄弟姐妹,你真的比愛自己更愛他們?」褚韶華問。

徐探長喝口茶,勾唇問,「做生意的人,口才都這樣好嗎?」

褚韶華臉頓時沉下來,她整個眸色開始變冷,燈光下,褐色的瞳孔中有一種收斂的怒氣,褚韶華冷冷道,「徐探長,我國曆來家庭都是不平等的,就拿親情來說,男性得到的是一等的親情,女性得到的永遠次一等。如徐探長這種得到一等親情的人,都不能將父母兄弟放在自己之上,你來問我與家中關係如何?我要怎樣回答,才能令徐探長滿意?」

「褚小姐,我只是隨便問問,怎麼突然惱了呢?」徐探長這樣說着,卻是動都未動,甚至神色都未變上半點,勾起的唇角甚至浮着淡淡譏誚。

褚韶華道,「從現在開始,你再有任何問題,要問過我的律師!」

徐探長手裏銀□□紋雕花打火機砰的叩在桌上,他撐案而起,高大魁梧的身軀直逼褚韶華憤怒的雙眸,銳利的眼睛不放過任何半點審視褚韶華內心的機會,「我告訴褚小姐一個常識,僻靜的地方,雖然能最大限度的避開視線,但是也會最大限度的保留下更多的線索。」

褚韶華如同最驍勇的戰士,面對徐探長氣勢上的壓迫,她寸步不讓,更沒有半點心虛,「你這些話,可以留着同我的律師去說!」

想詐她,下輩子吧!

褚韶華拿包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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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天一更,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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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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