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浪之七

巨浪之七

當天,褚韶華帶着娘家人出去逛街,直待夜幕降臨都不見回來,劉嫂子也沒有着急,想着也許是一家人在外面吃飯。可待程輝晚上補習英文回家,還未見褚韶華一行歸家,程輝就給聞知秋打電話了。

聞知秋很快過來,程輝今天去商行上班,還到建築工地看了下拆遷進程,聞知秋一來,程輝立刻迎過去開門,同聞知秋道,「昨天小姐說要帶着舅爺、姨太太、舅奶奶出去逛,我早上出門早些,劉嫂子說是叫了汽車出去的,一直沒回來。」

劉嫂子不忘給聞先生倒茶,給程輝做補充,「聽舅奶奶、姨太太說是要去買些東西,好明天一併帶回老家。」

聞知秋問,「韶華的電話簿呢?」

劉嫂子道,「小姐都是放在房間。」褚韶華的房間出門都會鎖好,她不喜歡有人隨意進出。另外,書房也會鎖門。

這倒是難不住聞知秋,他用根細鐵絲就把房門打開了,這等本事,看得劉嫂子、程輝都有些呆,心說聞先生你以前是不是兼職做過什麼不法職業啊。聞知秋打開房門,褚韶華的卧室佈置很簡單,床、櫃、桌、椅四件,窗戶半開,有夜風透窗吹過,拂起軟紗窗帘。

聞知秋拉開床頭櫃的上抽屜,裏面有一紅一黑兩個皮質筆記本,聞知秋先拿了上面的紅色筆記本,打開來,入眼是相疊的兩張照片,上面一張一家三口的黑白合影,褚韶華穿着恰身合體的旗袍,抱着個小小孩童坐在椅中,後面站着位身量筆直,長袍馬褂的青年男子。不必說,聞知秋也猜到這是褚韶華先前的全家福了。聞知秋手一捻,分開下面的照片,是張清秀女孩,這孩子臉上帶着稚氣童真,聞知秋忖度應該是褚韶華的閨女。只是這照片不大幹凈,上面星星點點有些黑色印跡。

聞知秋拿起來聞聞,並沒有墨水臭味,可見不是墨汁所染。

聞知秋急着找褚韶華的電話簿,對兩張照片只是匆匆一瞥,並未多想,翻開這筆記本,上面多是褚韶華的一些賬目記錄或是生意往來的一些事。

待翻開黑色筆記本,才是聞知秋要找的電話簿。

如果要買帶回老家的東西,最可能去的地方就是百貨公司,不過,這個時間,百貨公司應該也關門了。聞知秋先要確定的是褚韶華今天的行程,印證自己的推斷,方好進行下一步的推測。

褚韶華和先施公司最熟,聞知秋打電話給沈部長。

沈家電話接的很快,沈部長道,「上午韶華帶着褚先生、兩位娘家親眷來公司買東西,中午我們一起吃的午飯。還沒回家?是不是在外面吃飯呢?」

聞知秋道,「我再打電話問問。」

然後,不待聞知秋問,程輝就把褚韶華喜歡去的幾家餐館報了上來。有些有電話的,聞知秋打電話過去詢問褚韶華有沒有去吃晚飯,雖一無所獲,聞知秋卻確定自己的推斷沒有錯誤。帶着王三姨三人出去,無非就是買東西吃飯。

聞知秋問劉嫂子要了幾張褚韶華的照片,開車出去找人,程輝起身跟在聞知秋身畔,「我跟你一起去。劉嫂,你在家等著聽電話,或許小姐一會兒就回來了。」

劉嫂連忙應了。

聞知秋步子很快,程輝也不慢,他在聞知秋耳際說了句,「是不是田家?」

聞知秋腳下一滯,看向程輝。程輝年方十六,人生得拔苗助長的竹竿子,一天三餐加夜宵的吃都不長助,臉上就一雙眼睛,不大,但極亮,此時正一眨不眨的望向聞知秋,等待聞知秋的回答。

聞知秋只說了兩個字,「不是。」田家沒有這種殺人殺死的血性。

聞知秋髮動汽車,程輝又問,「要不要報警?」

「上海這麼大,如果沒有線索,報警也是大海撈針。」聞知秋問,「今天早上韶華心情怎麼樣?」

「看着挺高興,早飯也吃了不少。不過……」程輝又有些疑慮,聞知秋看他一眼,程輝莫明有些壓力,他知現在不是踟躕的時候,遂一股惱的將心中疑惑道出,「早上小姐撿著面前的燒餅油條喝了一碗稀飯,以前她很喜歡的小籠肉饅頭,一個都沒動。」

「為什麼?」

程輝想了想,「大概是放的遠了。」

「昨天我讓你打包的宵夜,她吃了嗎?」

「吃了。」

「具體說說。」

「先時說不餓,我把聞先生你交待我的話同小姐說了,小姐就吃了。」

天色已晚,待光五顏六色的霓虹燈亮起,空氣間有薄薄的水霧飄浮,燈光愈發迷幻,不知哪裏傳來的婉轉迷離的樂聲傳來。

聞知秋的判斷,褚韶華的心情應是不暢的,包括今早,褚韶華向來胃口好,她不是那種一頓飯吃三兩口的女孩子,褚韶華有一回餓狠了,在聞知秋跟前一口氣吃了兩屜小籠肉饅頭。就是早上,褚韶華的胃口也從來不差。

褚家人過來,褚韶華都沒什麼食慾,可見褚韶華對這幾人是真的堵心,不喜。

聞知秋莫名又想到夾在紅色筆記本里的兩張照看,那張全家福的照片有些舊了,邊緣有淡淡毛邊。另一張染了墨跡的照片則是新的……這就更奇怪了,褚韶華如果對前夫至今感情濃熾,那麼,就不會接受他的追求。在男女關係上,褚韶華一向有很分明的界限。

可為什麼全家福的照片是舊的,女孩子那張則是新的呢。褚韶華自動歲年底就開始盤算接孩子來上海的事,即便思念孩子,看孩子的近照的時間也該比摩挲全家福的時間要長。

除非……

除非那張照片剛到褚韶華的手裏……

對了,就是應該剛到褚韶華手裏。

約摸是她娘家人帶來的……可依褚韶華對孩子的珍惜,怎麼會把照片弄髒了呢。即便弄髒了,為什麼孩子的照片在下,全家福在上?

這也不合邏輯,照片絕不是褚韶華故意弄髒的,想來褚家人也不會帶張髒了的照片過來。可退一萬步講,即便照片髒了,褚韶華思念女兒,那麼,這張照片也應是看得最多,放在上面的照片。

可是,這張照片卻是壓在全家福下面的,而且,兩張照片還微有些黏住。可見,不是放了一時,而是放了一段時間,夾在筆記本里時間長了,遂黏在一起。

聞知秋心中念頭飛速閃過,褚韶華從來不喜歡娘家,這次娘家人過來,褚韶華的心情並不好,那麼,褚韶華為什麼要親自帶娘家人出來購物呢?

前兩天都是讓程輝帶幾人出去的。

而且,還帶着娘家人接受沈部長的午餐邀請。

太反常了。

眼下,聞知秋卻是顧不上這些反常。

聞知秋帶着程輝,從南京路上有檔次的飯店,一家家找起。程輝不解,「怎麼從這裏找?」

「如果從這裏到白渡橋都找不見人,就只有報警了。」從沈部長那裏得知,褚韶華上午是帶着娘家人逛百貨公司的,中午又是在南京路餐館吃的午飯,下午應會換個地方逛。白渡橋到南京路這一段非常繁華,憑褚韶華的性子,她與聞知秋在一起時並不如何講究吃飯的地點、排場,只要乾淨好吃,就是小館子,褚韶華也很願意去。用褚韶華的話說,實惠又省錢。

但,帶着褚家人就不一定了。

就像褚韶華招待客人朋友,起碼是中等檔次餐廳。

聞知秋始終認為,褚韶華真正對娘家人的定位,怕還不及客人朋友。

當然,見過褚韶中一行后,聞知秋對這幾人也無話可說。

褚韶華對於不喜的人,可能不吝錢財,但是,她應該不會費太多心思。譬如,上午逛百貨公司,下午即便再逛街,也就是在附近走一走。畢竟,購物的話,南京路就足夠了。

按聞知秋的推斷,晚上吃飯也應在這附近。

結果,南京路一無所獲。

直待到天後宮橋附近的山東菜館時來興,人家都要打烊了,聞知秋拿着褚韶華的照片問到,褚韶華是在這裏吃的晚飯。

聞知秋也在時來興吃過飯,做飯店一行的,眼力要好,要記得住人。聞知秋雖在市府任職,可算起來,他在上海並不算大人物,難為這飯店的掌柜還記得他,見面就遞煙,口稱,「聞秘書長好。」

聞知秋打聽起來就格外便宜,何況,褚韶華論名聲比聞知秋還大些。聞知秋一拿出褚韶華的照片,掌柜立刻一臉榮幸的說,「褚小姐啊,今天小店蓬蓽生輝,褚小姐過來吃飯,安排的是樓上包廂,推窗便能看到蘇州河的夜景。」

聞知秋不覺蘇州河有何夜景可賞,無非就是烏漆嘛黑的夜裏,船上的幾盞燈火罷了。聞知秋問,「褚小姐什麼時候走的,你還記得嗎?」

時來興生意不錯,掌柜一時說不上來,遂召來夥計問。夥計道,「約摸九點鐘不到的樣子,褚小姐很高興,還給了我五角錢的賞錢。」

聞知秋問,「晚上他們都點了什麼菜。」

夥計麻溜的給背出來,「紅燒大蝦、九轉大腸、蔥燒海參、清湯柳葉燕菜、糖醋鯉魚、罈子肉、一品豆腐、油爆雙脆,一壇紹黃一壇汾酒。」

「有幾個人吃飯?」

「連上褚小且,一共四個人。」

「酒都喝完了?」

「喝完了。」

聞知秋看一眼柜上二斤的酒罈,黃酒吃二斤不算什麼,汾酒是高梁白酒,極易醉人的。何況,四個人如何點這許多菜,褚韶華並不小器,但也從不主張大作排場,搞浪費那一套。

聞知秋問,「走的時候是叫了汽車,還是黃包車?」

「黃包車。」夥計道,「我看褚小姐和幾位客人喝的不少,有些醉,看他們出門上的車。」

聞知秋頜首,飯店夥計對些出手闊綽的客人一向殷勤,送到門外也不稀奇。聞知秋看飯店外還有幾個等客人的黃包車,立刻出去問,看有沒有人拉過褚韶華幾個。

褚韶華留下許多痕迹。

譬如,給夥計的五毛錢打賞。

如果在褚韶華理智的狀態下,她不會給這許多打賞,依褚韶華的性子,最多給兩毛。

還有,正常情況下,褚韶華也不會給一個黃包車夫這許多錢。

那位拉乘過褚韶華的車夫依舊在時來興外面等客人,這人會記得褚韶華的原因是,「這位小姐一行是四個人,讓我們送她到成都路,到垃圾橋那裏就行了,酒吃的太多,停車吐了好一會兒,說是一坐車就頭暈。給我們兩塊銀洋,打發我們走了。」

兩塊銀洋也不正常,黃包車一天怕也掙不到一塊銀洋,四輛車,平均每個位車能分五毛,這手筆也較往日大的多。褚韶華包車,一月三塊銀洋。

當然,也有可能是褚韶華喝多酒的緣故。

聞知秋直覺否認這種推斷,他也吃醉過,褚韶華不可能醉到神智不清,失去理智。

聞知秋出一塊銀洋,請這位黃包車夫帶他們到褚韶華停車的地方去。

車夫樂意至極,他就說今天有財運,所以,執意回時來興外蹲等客人,果然又來一大老闆。

當聞知秋與程輝打着手電筒尋到垃圾橋附近一處光線昏暗的地方,聞知秋盯着地面上數個腳印片刻,忽然一腳踩了下去,臉色難看至極。

打撈從夜間開始,聞知秋出一千大洋,不論生死,如果是活的,他還會再加一千,如果人死了,這一千大洋也照付不誤。

當晚那些早已休息的船家聽說有這發財機會,紛紛起床披衣,上船提燈撈人。

聞知秋也通知的租界的黃探長一聲。

黃探長沒空過來,派了手下大將出馬。穆子儒晚上正在賭場巡視,聽到大老闆的吩咐,「聞秘書長的那個要命的女朋友,對,姓褚的那個,估計是被人害了,正在水裏撈人,你要是有空就去露個面,也給聞秘書長個面子。要是沒空,派別個人走一遭罷了。」

穆子儒剛跟褚韶華結拜兄妹沒兩天,當然不可能有什麼深厚感情,原是穆子儒瞧著褚韶華這人才幹不凡,以後怕是有大出息,先結交一二。聽說是褚韶華落水,穆子儒還頗有些可惜,想褚韶華不論相貌還是見識,在女人里都是翹楚,怎的這般短命。

人一死,也就沒價值了。

想到聞秘書長還在水邊撈人,穆子儒還是過去了,哪怕人死了,做個面兒也是應當的。

穆子儒還著幾個小弟過去,聞知秋守在橋畔,臉色肅穆。穆子儒見狀,一派焦切擔憂的邁步過去,「哪個王八蛋跟天借膽,敢害我義妹!」

聞知秋委實沒心思同穆子儒寒暄,他的面色比月光還要白上三分,眼睛裏帶着微微血絲,一言不發的望向蘇州河裏往來穿梭的小船,周身儘是生人勿近的氣息。

聞知秋的目光,比這月色更冷,比夜風更涼,隱含悲憫與傷心。

穆子儒見聞知秋沒反應,直接問程輝,「如何了?」

程輝道,「開始撈了,還沒結果。」

穆子儒問,「我妹妹怎麼落水的?」

程輝答,「小姐早上帶着舅爺幾人出來買回鄉的禮物,一直沒回家,我們打聽着,晚上是在時來興吃的飯,一路打聽着找到這裏,河邊有小姐的腳印。」事實上,程輝並沒有從那深淺不一的雜亂腳印里看出些什麼。但,聞知秋盯着腳印片刻,立刻出錢打撈,想必聞知秋是有判斷依據的。

待天亮時,附近的河域就已撈過一遍,褚韶中、王大姨、王燕的屍身都被撈了上來,其他還有幾具無名屍,腐爛已久,臭飄十里,穆子儒掩住口鼻,出錢讓人拉到化人廠去,趕緊燒了。

便是穆子儒,聽程輝說褚家人一下子死了三口,也不禁面露駭然,心下暗道誰這樣狠辣手筆,做這樣的絕戶事。

聞知秋取出支票簿,褚韶中、王大姨、王燕一人一千,給了撈屍的船家。另則讓程輝找來喪儀館,速將這三人收斂。

余者船家見聞知秋言而有信,越發賣力打撈,只是待到中午,除了撈上來的褚韶華的手包,褚韶華依舊是生不見人,活不見屍。

還是穆子儒的手下傳來的消息,說是黃浦江那裏的船家把褚小姐救上來了。

聞知秋乍聞此信,心中百感交集,情緒之複雜,無人能解。但有一種情緒在諸多情緒之上,他強抑住心中的激動,聲音中都帶着微微的顫抖,乍一開口,嗓子竟是啞了,「人還活着嗎?」眼中的迫切讓過來報信的小弟忍不住的緊張結巴:

「活,活着!送到工部局醫院去了!」

**********

褚韶華這事,說來都玄。

她並不會游泳,落水地點在蘇州河垃圾橋附近,如褚韶中幾個都落水溺亡,褚韶華自己都不知怎地就飄到黃浦江去了。話說回來,就是個會游泳的,泡這大半宿估計也得脫力淹死,褚韶華當時浮在水面,船工撈上來一試,竟還有鼻息。

恰好穆子儒派出去打聽消息的小弟得知此事,過去一瞧,好吧,托褚韶華前些天上過報紙的福氣,褚韶華是城中知名人物。

連穆子儒手下的人說起來,都帶了幾分玄乎。

穆子儒感慨,「我這妹妹定是福分深厚,老天保佑。」

因為,有醫院的醫生看過,褚韶華雖僥倖活着,但看她的身體就能知道,落水時間超過十個小時。

至於褚韶華是如何活過這一夜的,或者只能解釋為穆子儒說的八字:福分深厚,老天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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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天一更,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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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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