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取其辱

自取其辱

俞小姐之事,於公司已是了結,老闆娘神通廣大,生意未受半點影響。可關於俞小姐的種種傳聞,依舊在公司職員間傳了幾日,方漸漸停息。俞小姐那場喜宴,並未來得及舉行,公司定的花,也悉數取消了定單,只聽聞俞小姐的弟弟自教會學校退了學,俞家一家依稀是回了廣東老家,再多的,褚韶華也不知道了。

只聽說陸二公子五姨太進門,卻是另一位模樣極標誌的小姐。

這繁華熱鬧的十里洋場,每天不知多少悲歡離愁要上演,褚韶華也沒時間傷春悲秋,俞小姐有其可憐之處,未償沒有可恨之處。人貴在有自知知明,你一個外室,竟敢大派請帖,口稱結婚,難道沒有做好被正室清算的準備?不論可憐還是可恨,皆咎由自取也。倒是自此之後,沈經理重申過公司紀律,尤其略有姿色的女職員,都安分不少。

褚韶華接手給陸家送東西的事務后發現,就連其他幾家的事一併接手了,上海有錢人家不少,各家女眷青睞的東西也不一樣,其實,新式的太太奶奶們反是喜歡自己過來逛自己過來買,只是有些太太奶奶用固定品牌的,會要求他們有新貨就送過去。褚韶華頗是用心,每次從貨品到包裝都會檢查過,還會同沈經理申請后,從公司買來最時興的帶着香味的信紙,一併與這些東西放到禮品盒中,再親自送過去。

褚韶華這種本領,便是沈經理都佩服的,也不知褚韶華何等樣的魅力,陸老太太竟是看她頗為順眼,有一回還給了褚韶華一串沉香手串,自此,褚韶華出入陸家都帶着。

與此同時,陸家那些太太、奶奶、姑娘、小姐,連帶陸家的管事、大丫頭,褚韶華都熟了。有時看到俞家人過來購物,褚韶華都會親自招待陪同,再令人知會老闆娘一聲,老闆娘有時出來相陪,有時只讓褚韶華陪着。

而且,只要是褚韶華見過的,服務過的客人,她都叫得上名字。其實,時下輿論對於女售貨員的評價並不是非常好,有許多女顧客也並不特別喜歡女售貨員,覺着她們不過靠着相貌做生意。褚韶華卻是個例外,一則她年紀略大些,二則可能就是因為她的寡婦身份。過來的太太奶奶們對她的芥蒂倒是少些。

待收到九月份薪水的時候,見比以往要多十塊大洋,沈經理道,「這是老闆娘特意讓加上的。」

褚韶華笑眯眯的把錢放到包里,「我見不著老闆娘,要是經理見了,替我說聲謝吧。」

「看這眉開眼笑的樣兒,獎金這樣厚,可得請客才成。」沈經理玩笑。

「這個月咱們的銷售額也很好,明天中午我讓食堂多做幾個菜,叫上咱們這幾個組長副組長,一起吃飯。」褚韶華笑,「就是這事兒我請客豈不讓經理您沒面子,我安排席面兒,經理你買單,如何?」

沈經理笑,「你都說怕我沒面子了,我可得把面子撿回來。」同褚韶華道,「與食堂說多添幾個菜,拿一塊大洋給他們,如今正是吃蟹的好時候,請大傢伙一起嘗嘗。」

褚韶華應了,沈經理還有一事與褚韶華道,「過幾天是公司成立一周年的慶祝舞會,公司經理以上都要參加,老闆娘與我說了,讓你也一起來。」

褚韶華有些懵,立刻問,「我還從來沒有參加過舞會。沈經理,舞會要穿什麼衣服,要跳舞嗎?」

沈經理笑道,「略正式些也就是了,跳舞很簡單的,到時現學都來得及。」

「穿旗袍可以嗎?」褚韶華問。

「當然可以。」

褚韶華琢磨著回家找容小姐問問,不知容小姐會不會跳舞。而且,既是要參加舞會,起碼得做身新旗袍才行,褚韶華因為有公司制服,都不大做新衣。她倒是有幾件日常穿的旗袍,卻都是去歲穿過,皆是半舊的。舞會這種場合,褚韶華沒參加過也聽說過,無不是太太奶奶鮮衣麗影、爭奇鬥豔,褚韶華自不是其中之人,她也不會去搶別人的風頭,可是穿的寒酸自也是不成樣子的。

只是,待第二天想找容小姐打聽跳舞的事時,褚韶華髮現容家的氣氛不大好,她便沒開口。待吃過晚飯,褚韶華出門上班,容小姐出門上學,才曉得,是容家老宅那裏原打算嫁到上海的大小姐逃家了。容小姐唏噓道,「我爸這兩天都在為這個不痛快,其實是我爸的思想有些守舊了。我那堂姐定的是原鹽課提司家的少爺,這還是前清時的官兒了,那家雖還未敗,也只剩下空架子,那家的少爺,很不務正業,連我都曉得。要是堂姐嫁過來,得是什麼樣的光景呢?要我說,跑了倒是好。」

褚韶華道,「既是這樣的人家,怎麼不正正經經的退了親?」

「我們這樣的老派人家,哪裏能不守信諾呢?」容小姐嘆口氣,「我哥一直在國外不回來,就是因為他對親事不大滿意,我爹娘卻是認準了的,所以我哥一直不肯回國成親。我以前小時候也定過親,那家少爺命薄,一病死了。因我有克夫之嫌,后就沒再定親了,如今倒是清靜。」

褚韶華笑,「這叫什麼話,這是你命好,如今都是自由的時代了,你又在念大學,以後找個般配的夫婿才好。」

倆人說着話,便一人上學一人上班去了。

褚韶華看容家這個氛圍,就沒再問容小姐會不會跳舞的事,她往賣布頭的鋪子尋了塊金絲絨的料子,有些發暗的銀灰色,中間有個巴掌大的碎洞,看樣子像被什麼東西絞壞的,這料子有些不成材,做窗帘有些小,做旗袍中間又破了,倒也不是沒辦法補一補,主要是顏色有些暗,不大合時下審美。

好在老闆要價便宜,褚韶華想了想,也就買下了。

她最終做了件連衣裙,碎洞的那一圈裁下來,腰身略放穿,直接鑽頭就可以穿進去,配一條真絲金底牡丹花的寬腰帶,這腰帶是那布頭鋪子的老闆送的一塊半尺寬的布頭,褚韶華沒還那金絲絨的價錢,這塊布頭就白給了她,褚韶華覺著挺好看,就做了條腰帶,也修飾一下放寬的腰身。一身的首飾都是假的,銅包金。跟眼鏡作坊杜家認識的老匠人,褚韶華做了一套,就是備着有事要用。

褚韶華很早就到了,舞會之前自也要有酒宴,卻是西洋的自助餐形勢,來賓可自由交流。褚韶華幫着看看酒品飲食準備的如何,也很有幸見到了沈經理太太,沈太太衣飾得體,看得出出身良好,燙著摩登捲髮,一身素色鑲深色窄邊的旗袍既得體又優雅。沈太太笑着對褚韶華伸出手,「時常聽先生提起褚小姐。」

「您好,我是陳褚韶華。」褚韶華連忙握上沈太太的手,「您比經理說的更加高貴優雅。」

沈太太莞爾,「褚小姐非但人美,還這樣會說話。」

沈經理沈太太去與別個經理、經理太太、部長、部長太太打招呼,公司在上海的諸位董事也來得挺早,還有老闆夫婦,待得客人過來,就愈發的熱鬧了。褚韶華還見了熟人,小邵東家和潘小姐也過來了,小邵東家打趣褚韶華,「早聽說你升了助理,也沒見你請客。」

褚韶華笑,「那今天借花獻佛,小東家喝什麼酒,我幫你叫。」

大家雖都在上海,可是各有各的忙,故見面的時間並不多。邵初玩笑,「等有時間必要宰你一頓。」又問褚韶華,「雖知你必一切順利,還是要問一句,都還好吧?」

褚韶華道,「好的很,像你說的,我都陞官兒了。你是大忙人,我與嫂子是常見的。」

潘玉笑,「你這身裙子真不錯。」

褚韶華悄聲道,「我估計全上海就這一件,知道要來參加舞會,我自己做的。」

褚韶華認識的當然不只邵潘夫婦,有許多太太奶奶,她都為其服務過,不過,在這樣的場合,那些太太奶奶各有交際,自不可能跟她一介小小助理多言。褚韶華倒是沒料到會見到聞知秋,不過,也並不是非常意外。起碼,聞知秋就曾在老闆娘那裏打聽過她的事,可見必是與老闆夫婦相識。

聞知秋先是向老闆夫婦表達了祝賀,之後又與不少人寒暄打招呼,然後才到褚韶華這裏來,「很久不見。褚小姐一向可好。」

「我很好,多謝聞先生關心。」褚韶華道。

「那就好。」聞知秋點點頭。

褚韶華未料到的是,竟還能見到田老闆,田家兄弟三人各攜女眷而來,另有兩位極標誌漂亮的小姐,伴在兩位年輕公子身邊。定睛一看,其中一位小姐褚韶華是認得的,是陸家的大少奶奶,另外一位小姐褚韶華也認得,是田小姐。這兩位公子則全然面生。不過,這行人一來,褚韶華留意立刻有兩位著軍服的男子站在舞廳門口,接着老闆夫婦排眾迎出,臉上堆滿驚喜交加的笑意,很快便將二人眾星拱月的迎進廳來。褚韶華心說,好大的陣仗,倒不知是哪路神仙。

聞知秋在她耳際輕聲道,「略年長的是陸大公子,另一位更年輕些的公子不大認得。但能與陸大公子同行,必然極有身份。」

**********

這種私人舞會很是放鬆,便是開場詞,馬老闆也只是簡單的說了幾句,感謝諸位來賓,也感謝了陸大公子的蒞臨,卻是未提那位與陸大公子同行之人。

聞知秋還有交際事務要辦,褚韶華請他自便,褚韶華也在與人說話,就有沈經理叫她過去,沈經理只來得及說一句,「姓田的在生事,你隨機應變。」

褚韶華就隨沈經理過去了,就見老闆那裏站了一圈的人,穿戴雖有中有西,卻都年紀不輕,可見都是商界前輩。略年輕的便是田老闆和那兩位與田老闆同來的公子了,陸大公子年約三旬,身量高直,一身筆挺的西式三件套,頭髮整齊的向後抿去,露出寬闊額頭,極富威儀。另一位略年輕的,瞧著彷彿二十許歲的年紀,模樣精緻俊秀。這樣的一位年輕人,已是與陸大公子比肩而站。

褚韶華尚不知何事,就聽田老闆對這位年輕公子說了一句,「這就是熟諳《身體論》的褚小姐了,永施之花。」說着皮是曖昧的笑了兩聲,大家臉上均露出笑來,唯老闆臉上的笑淡淡的。褚韶華心下已是惱急,她略抿一抿唇角,知這姓田的必要羞辱她,讓她出醜的。褚韶華突然聲音不高不低的念道,「赫胥黎獨處一室之中,在英倫之南,背山而面野。檻外諸境,歷歷如在幾下。乃懸想二千年前,當羅馬大將愷徹未到時,此間有何景物。計惟有天造草昧,人功未施,其借徵人境者,不過幾處荒墳,散見坡陀起伏間。而灌木叢林,蒙茸山麓,未經刪治如今日者,則無疑也。怒生之草,交加之藤,勢如爭長相雄,各據一抔壤土。夏與畏日爭,冬與嚴霜爭,四時之內,飄風怒吹,或西發西洋,或東起北海,旁午交扇,無時而息。上有鳥獸之踐啄,下有蟻蝝之嚙傷。憔悴孤虛,旋生旋滅。菀枯頃刻,莫可究詳。是離離者亦各盡天能,以自存種族而已。數畝之內,戰事熾然,強者后亡,弱者先絕。年年歲歲,偏有留遺。未知始自何年,更不知止於何代。苟人事不施於其間,則莽莽榛榛,長此互相吞併,混逐蔓延而已,而詰之者誰耶」

然後,褚韶華再用英文複述了一遍。她微抬起下巴,對田老闆道,「田老闆,這叫《天演論》!英國生物學家赫胥黎所著,嚴復嚴幾道先生所譯,素為世人推崇。嚴先生乃當世名流,田老闆若想請教,可北上天津,親自求賜。田公英靈未遠,田老闆也不好這樣辱沒家門!」

「在下陳褚韶華,有夫有女,來上海未久,今在公司任經理助理一職,見過諸位先生老闆了。」褚韶華抱拳團團一拜,「我沒念過幾本書,學識尚淺,今日班門弄斧,讓大家笑話了。」

「哪裏,對《天演論》這樣熟悉,陳太太一看就是家學淵源。」倒是那位年輕公子先開口,說的是國語,略帶一點關外口音。

陸大公子只是微微頜首,邊上另有人道,「是啊,馬老闆好眼光,如何覓得陳太太這樣的人才效力。」

……

聽着大家的讚美之詞,褚韶華也沒什麼特別喜悅,她只是輕蔑的瞥了田老闆一眼,田老闆叫褚韶華這一頓說的臉上紅赤,氣若鬥牛,風度已然盡壞。這些老狐狸們一個個就似完全沒看到一般,反是有意無意的打聽起褚韶華的底細,這年頭女人能讀書已頗是不易,還能背誦《天演論》的女孩子,縱是家業敗壞,怕也有些來歷的。

待音樂開始,那位年輕公子極有禮貌的問褚韶華,「可以請陳太太跳支舞嗎?」

褚韶華有些尷尬,「我還不會跳。」

「我教你吧,很簡單的。」

如果世間還有「紳士」存在,必然是這位胡公子,他的手虛放在褚韶華的腰間,沒有半分逾矩。褚韶華想,這人年紀雖輕,卻定是個見慣世面的人物。胡公子問,「剛剛聽陳太太英文極好,我們可以用英文交談嗎?」

「當然可以。」褚韶華說。

胡公子帶着褚韶華在舞池中轉身,慢慢的帶着她尋找節奏,輕聲寬慰,「很簡單的,這是美式的交誼舞,最簡單的一種,跟着我的節奏就行。」

褚韶華也的確伶俐,不一時她就知道怎麼跳了,就聽胡公子用英文說,「我請陳太太跳舞,並不是要冒犯你,而是想同陳太太說聲抱歉,我不知道田家現在已是這般,我剛來上海,過幾天就要回去。請你跳舞,以後不會有人為難你。」

褚韶華道,「我不怕田家,他們已是日薄西山,我與田老闆,早有舊怨。」

胡公子挑眉,褚韶華看明白他眼睛裏的含義,點點頭,「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他應該是想借你來羞辱我。」

胡公子勾起秀色唇角,明凈的眼睛裏里滿是笑意,他輕聲問,「上海女人都這樣聰明嗎?」

「我不是上海人,我是北方人。」

「我也是北方人。」

胡公子道,「真巧,我們算是同鄉。」

褚韶華,「我聽您的口音像是關外那邊,我老家在北京附近。」

倆人隨便聊著天就結束了第一場舞,第二場舞是胡公子請馬太太跳的,褚韶華坐在休息區的沙發椅中,再有人過來請她跳舞,她就拒絕了。聞知秋端著杯洋酒過來,坐在一畔,低聲道,「剛剛田文是不是說了什麼過分的話?」

褚韶華道,「噴了一攤大糞,怎麼,他又找你噴去了?」

「沒有,他氣哼哼的走了。」

褚韶華驚訝不小,「那胡公子怎麼辦,他們不是一起來的?」

「胡公子自有隨扈,何況還有陸大公子,有田武幾個。」

褚韶華冷冷道,「難得還知道什麼叫丟醜!」

聞知秋望着褚韶華冰冷厭惡的眼神,縱不知到底發生什麼事,也知絕不是件愉快之事。聞知秋輕嘆口氣,突然輕聲說了句,「很不容易吧?」在這社交場中,在這上海灘,想謀一塊立身之地,慢慢會知道,身體上的辛苦其實反是最好挨的,難的是要應對各種名槍暗箭、惡語中傷。

褚韶華淡淡道,「我敢來上海討生活,就不怕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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