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至

上海至

這是褚韶華人生中第一次乘坐火車,在這樣的年代,這樣一個孤身的女人第一次乘坐着陌生的交通工具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到天津時,天色已是全黑,褚韶華直接去了火車站附近的飯店,這處飯店是王二力介紹的,飯店不大不小,兼營住宿與飲食,用王二力的話說,在火車站附近,雖有些小貴,也還實誠,關鍵是裏頭沒些亂七八糟的人。

褚韶華住下后要了些熱水沐浴,這是她的習慣,以前在老家,冬天晚上也會把屋裏燒暖,燒許多熱水洗澡。不論什麼時候,多麼狼狽,褚韶華都會把自己打理的乾乾淨淨。沐浴后,飯店暖瓶里有熱水,她泡了四個煮雞蛋,把雞蛋泡熱,全都吃掉。這是魏東家給她的包袱里的東西,讓她路上帶着吃。

的確,褚韶華捨得買二等票,卻是捨不得路上買火車上吃食的,那得多貴啊。褚韶華其實也沒在北京買吃食,來北京前,王大嫂子給她做了許多炒麵,她路上吃了一些,今還余有許多。她知道,她這來天津,定有朋友過來相送,也會送些東西,她索性沒買,這些也足夠她吃用了。便是不夠,到天津再買些也是一樣的。

如今看來,卻是不用再買的。

吃過晚飯,又喝了些水,褚韶華細看王大力、潘家和魏東家送的東西,大家送的多是吃食。潘家的東西是點心和幾瓶路上可吃用的水果罐頭,這大冬天的,就是在北京,鮮果也就是水果梨桔子之類,多是窖藏存到現在,價錢並不便宜。罐頭也是極貴的吃食,褚韶華只幾年前偶爾吃過一兩次。底下還有一把小巧匕首,附的潘太太的一張紙條,讓褚韶華一人在外多加小心,留着防身。魏東家給的東西也很實在,除了二十個煮雞蛋外,一個小紅布包,褚韶華以為是她給魏東家的大洋魏東家又放了回來,結果,打開來卻是整整齊齊的六根小金條,還有一封魏東家寫的信。

褚韶華打開來,除了讓她在外保重,魏東家說昨日褚韶華留給萱姐兒的錢,他都收著,也不會忘了褚韶華的囑託,讓褚韶華只管放心。又說了魏陳兩家素有交情,他與褚韶華正經親家,這幾根金錢讓褚韶華帶着,也是窮家富路,讓她買張一等車票,莫要在路上受委屈,亦是為安全考慮。

褚韶華輕聲一嘆,王大力給褚韶華包袱里放的則是一大包可久放的肉乾,另有十塊大洋。

褚韶華想,娘家婆家皆不成個樣子,至親之人為着金錢利益都能泯滅人性,可外頭這些朋友、還有幾位表哥表嫂卻這般待我,我這也不算命薄了。

將銀錢密密收好,吃食各歸置起來,褚韶華繼續去看本子上記錄的那些上海話的發音,直待倦意濃重方則睡去,第二天早起后吃兩塊點心,便出門退房,叫了黃包車去塘沽碼頭買船票。

褚韶華沒買最末等船票,她擔心安全,雖則二等船票略貴,她還是買的二等票。艙室中都是女子,環境果然也不錯。褚韶華還遇到兩位要去上海的黑袍修女,這些人說英文,褚韶華以前跟陳大順學過一些賣貨用的洋文,所以偶能聽得懂一些辭彙是英文,可具體人家說什麼,她就不知道了。

褚韶華是個心思縝密的,她並不懂什麼國家大勢,可她知道,現下國內,洋人最吃香,不論是洋男人還是洋女人,洋人是有特權的,比漢人金貴。因這些外國女人生得高鼻深目綠眼睛,艙內有些女子懼怕她們的相貌,自是離的遠遠的,也有不怕的,卻也不會與她們交談打交道。褚韶華吃點心時特意打開一整匣,請她們一起吃,她會些簡單的對話,問好之類的話也會說,再加上做些手勢比劃着,這些修女在中國也有些時日,簡單的漢話能聽明白,會說幾句,雖十分有限,彼此也能做些簡單交流。

有一位修女還送了一本漢譯的《聖經》給褚韶華,褚韶華連忙道謝收了,這年頭書本並不是便宜東西。褚韶華也弄明白,這些修女往上海是要去教堂工作的,至於是哪個教堂,褚韶華請修女幫她寫在書頁後面,說以後到了上海想了解一些關於她們教會的一些東西。那位送她書的修書也很高興的給她寫了地址。

倒是同艙的一位有女傭相隨的女士問褚韶華,「您對基督教感興趣嗎?」

褚韶華道,「以前並不了解,可我看黛安她們不遠萬里的過來,只為傳播教義,想來必有過人之處。」

這位女士姓王,也是要往上海去的,王女士生得皮膚細膩,眉眼溫婉,褚韶會覺着她不似北方人的相貌,略一打聽,果然就是上海人,原是隨丈夫到天津做生意,如今年下先回上海。褚韶華正在學上海話,就提出與王女士用上海話交談,王女士並沒有反對,兩人說話間還同褚韶華提了一些上海風俗。

倒是黛安修女見她們在說一種自己完全聽不懂的語言,還用半漢半英夾雜手勢的話問褚韶華,這說的是哪國話?當褚韶華告訴她是上海方言時,黛安修女完全驚呆了,她從不知道上海人說的是一種完全不同於北京漢話的語言。褚韶華想着,黛安修女她們既是要去上海傳教,問她們要不要學一些上海話?

黛安修女倒是願意,只是,漢語在她們看來已是千難萬難,上海話更是如聽天書。一直到了浦東,兩位洋修女也沒能學會幾句。待下船時,王女士已知褚韶華是來上海投靠朋友找工作的,還留了自己的地址,讓褚韶華安頓下來可以去找她,大家繼續做朋友。至於兩位修女,知道褚韶華還沒有住所要租房子,以後還要去找工作時,建議褚韶華可以去青年會問一問。當然,如果褚韶華願意,也可以與她們一道去教堂暫住,褚韶華知她們也是第一次來上海教堂,且褚韶華何其謹慎,客氣的婉言謝絕了。

褚韶華手裏有小邵東家在上海的住址,也並沒有去麻煩小邵東家,租房找工作的事,她自覺還辦得來。人情是在關鍵時候用的,若吃喝拉撒都指望人家,那成什麼人了。起碼,褚韶華不是那樣的人。她照例是先找飯店安頓下來,對於黛安修女提到的青年會,褚韶華打聽了行程,又買了一份上海地圖,當天就叫了黃包車過去看了一回。

青年會有些類似於一些公益性組織,褚韶華在北京知道,譬如洋教堂會給人免費診病,發一些藥物,反正就是挺慈悲做好事的地方。在報紙上,她也看過公益組織這種名詞,知道這是做善事的組織。既是黛安修女建議她去青年會,想來也是做好事的。待得過去后,褚韶華沒直接進去,她在附近的糖水鋪買了杯糖水,慢慢喝了。打量著這處兩層小樓,有一搭沒一搭的同糖水鋪老闆問青年會的事,知道這是正經地方,褚韶華喝完糖水,抿抿唇,從手包里拿出個小圓鏡照了一下,這才過去。接待她的是個二十幾歲的青年,待褚韶華說明來意,那青年道,「女士應該去海寧路那邊兒的女子青年會。」

褚韶華這才知青年會有男女之分,恰是有位年紀相仿的青年走出來,笑道,「哪裏都是一樣的,現在還講什麼男女大防不成?有什麼可為小姐幫忙的嗎?」

褚韶華看兩位青年穿戴乾淨整齊,雖不十分富貴,卻透出斯文和氣,便說了自己是受黛安修女指點來這裏。現在剛到上海,想租房找工作。褚韶華也問后出來的這位青年,「不知先生貴姓?」

「我叫周源。」周源請褚韶華坐,倒了兩杯茶,問褚韶華以前在哪裏上學。

褚韶華十分坦誠,「只是小時候隨着鄉里夫子認過幾個字,學的十分粗淺,後來略看了幾本書,我沒正經上過學,也沒畢業文憑。」

褚韶華這樣的情況,當下十分常見,如今雖有新式學堂,但褚韶華儘管十分年輕,如她這般年紀的女子,讀書的尚且不多,更不必說是讀新式學堂的了。便是如褚韶華這般通文識字,能找到青年會來打聽租房工作之事的女子,亦十分罕見。周源便把工作的事暫放,問,「那小姐打算租什麼樣的房子?」

褚韶華心中早有打算,「我一個人住,安全性上好一些就成,也不要太貴,不瞞你,我盤纏有限。待安定下來就要去找工作謀生。」

周源大概是經常做這些事,同褚韶華介紹了大概房子的租金,讓褚韶華說出一個租金範圍,他可幫忙問一問。褚韶華身上還是有些錢的,她希望能離租界近一些,哪怕不近,也希望是電車能到的地方,以後做工方便。

周源心下有數,問過褚韶華現在的住處,讓她明天過來,他會幫着打聽房舍之事。

褚韶華道謝之後便告辭了。她沒去別個地方,就是去租界那裏走了走。其實,褚韶華自天津登船,所有的一切於她都是新奇的,她生於北方鄉下,北方水脈少,較南方略乾旱,所以,就是坐船,也是第一次。待到了上海,更覺這是一個輝煌遠勝北京之所在,那些西洋式的高樓建築,鱗次櫛比的商鋪繁華,還有完全不同於北京的穿衣打扮,這一切,都讓褚韶華無比着迷。只是她初來這地方,第一要事自然是要尋一落腳之處,也沒顧得上多打量。如今去過青年會,褚韶華便想到潘夫人說過的租界瞧瞧。

褚韶華想好了,聽聞這裏是全上海最高檔最好的地方,她要尋工作,必要在此地尋一份。

至於有什麼工作是她能做的,褚韶華還沒想到。

說來,這種光棍精神,也不是尋常人能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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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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