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羅江 世界無可依靠

第18章 羅江 世界無可依靠

十月到了,羅江的新生活也開啟了。

她搬的新公寓離報社只有十分鐘左右的走路時間,很輕鬆,無論內外部環境都好了許多。公寓裏每一個單套的房子大約30平方米,每個房子也都有配套的衛生間和廚房。儘管廚房只是挖出來的一小塊空間,只能放下一個獨頭的煤氣灶,但羅江幾乎不做飯,對廚房根本不在乎。最大的好處則是羅江九樓的房間有一個超級大的陽台,足以放下一張躺椅。

晚春,天氣不冷不熱之時,羅江喜歡泡一杯羅爸爸寄來的春茶,躺在搖椅上看書。

不談他和羅媽媽的關係,羅爸爸其實是個相當有情趣的男人,比如愛讀書和喝茶這兩點就能吸引到不少女人。他愛喝茶,到什麼樣的地步呢?

羅爸爸後來回歸家庭,羅家女兒們每日早起。當天負責做家務的一個女兒要負責洗全家人的杯子,燒開水給羅爸爸泡茶。他每天早起之後,抽一根煙,然後就抱着女兒們為他泡的茶滋滋地喝上幾口,羅江到現在都還記得冬天裏,父親站在走廊下,頭頂在太陽里,手裏的茶缸冒出絲絲熱氣,父親先用嘴巴吹氣將茶葉吹開,然後心滿意足地喝下一大口,讓茶葉的味道在嘴巴里迴旋幾次,再將茶水送進去。

羅爸爸的另一個愛好便是讀書。他之所以會和那個下放醫生好上,恰恰也是因為那個醫生也愛讀書。羅媽媽有三個女兒一個老人要照顧,還要工作,哪裏有時間去讀書。時間一長,羅爸爸越來越覺得那個醫生可以和他從蘇聯文學講到中國的鄉土文學,兩個人情投意合。羅媽媽只覺得羅爸爸的背叛是因為對方比自己年輕,其實在羅爸爸看來與羅媽媽無話可說才是他離去的根本原因。

羅江長大以後,儘管在心裏對爸爸從來都尊重不起來,但她卻完整地繼承了羅爸爸喝茶與讀書的兩大愛好。

羅江到了深城以後,發現在深城更流行的是潮汕的功夫茶。精美的茶具,細細的沖泡,慢慢的品嘗,羅江有時也會因為客戶的關係去喝功夫茶,但她總覺得這種喝茶方式太慢了,不喜歡這種細茶慢吟的功夫。

說起來,羅江儘管和父親關係不好,因着他的關係,對世界上的男人都抱着戒備之心。但父親日漸老去,而且還努力在給羅江她小時候不曾給過的溫暖與關懷。每年都要給她寄當年的新茶就是羅爸爸堅持做的事情。

羅爸爸當了一輩子外科醫生,救下來不少人。其中一個病人,家裏在深山,這病人老家在皖西的大別山。大別山橫跨湖北、安徽及河南三省,當年劉伯承在解放戰爭期間千里躍進大別山,這裏是解放軍的重要基地。這病人的家附近有一座山叫齊雲山,聽這名字就知道這山非常高,每天雲霧繚繞,病人家就在這深山裏。每年自己喝的茶就是由采自雲霧繚繞的高山之頂野茶葉製成的。所謂野茶就是生長在深山裏,自生自滅,沒有採用任何化肥自然生長而成。家裏人從山上採下茶葉之後,就會自己炒制。

羅爸爸曾經給羅江轉述過病人的話:一到春天,山裏人都上山去採茶,呆在家裏的人也不會閑着。他們會在自家稻場(山裏人家通常背山而建房子,門前會留出一大片空地,用來曬穀物麥子之類)旁邊砌一個簡單的爐灶。這爐灶的高度大約只有一米,但最重要的是要砌成一邊高一邊低,要讓炒茶的大鍋呈四十五度放在爐灶上。茶葉採回來之後,通常會放在地上晾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茶葉看上去有點萎凋,將鍋燒熱,將適量的新鮮茶葉放在鍋人,炒茶人要用手在鍋里翻炒茶葉。

炒茶是個需要細心和經驗積累才能做得好的事,因為鍋的溫度、鍋下的火侯以及茶葉在什麼狀態下要從鍋里取出來都是憑藉炒茶人的感覺而定。炒得太老茶葉喝得時候會有糊得感覺,炒得太嫩則茶葉不易保管,回潮則茶葉就不能保管。所以這病人的村子裏經常都會由一兩戶有經驗的人家帶領大家集中炒茶,以保證一年當中村子裏的人都能喝到。經由採茶人千辛萬苦從深山裏採集並由炒茶人手工炒制,這茶葉就顯得特別珍貴。

這病人感念羅醫生的救命之恩,每年雷打不動都要送兩斤山裏的野茶給羅醫生。羅醫生收到茶葉之後,都會立即給羅江寄一斤。

從在學校時起,一到春天清明節之後,一收到爸爸的茶,羅江就覺得自己是在過節。這野茶最重要的特點是香氣很足,一經開水沖泡十米外都能聞得到。羅江每次泡這茶,都會學父親將頭深深地埋在缸口周圍,深深地體味一把香氣。另外,因為是鄉親們自己採摘的,因此茶葉的嫩芽和大葉子都放在一起,拿透明的白玻璃杯來泡這茶,就會看到綠葉在水中緩緩地下沉,那一兩分鐘時間,羅江彷彿像看到茶葉在茶杯中重生,終於完成一生的使命。

但世上諸事,從來都是有利有弊。這野茶喝這一杯是人間至味,喝第二杯就有點失去滋味,喝第三杯時如果倒上開水馬上就喝的話會一點感覺都沒有。想來,這茶葉在第一杯時就傾盡全力,盡展芳華。但有一次,羅江把這一杯三泡的茶放在那裏擱了兩三個小時,轉回頭正好口渴的要命,顧不上再去泡新的一杯茶,將殘茶一飲而盡,盡然喝出了新泡茶時不曾有的甜味,讓她回味不已。

所以在公寓裏,周日的下午,不用急着去上班,也沒有什麼事情急着要處理,羅江就會泡一杯茶,看會書。

看書看累了,看看天上的流雲。和家鄉的天空比起來,深城天空上的雲可真是個大師呀。特別是初春的傍晚,從羅江住的公寓陽台上望過去,正在往下落的太陽給雲細心地鑲上了一道道金邊,雲朵一會兒散開,一會兒聚攏,在天上自由地形成各種形狀。好像天上有一位雲仙女,雲團們就是她手上的花兒,她將花兒一會這樣擺,一會兒那樣擺,藍色天空是她的大花瓶,仙女自由自在地天上展示她的雲團作品。

看流雲看累了,羅江有時在躺椅上看着看着就睡著了,醒了接着看書,一個傍晚就這樣輕輕鬆鬆地走了。

除了可以在陽台上看雲看書喝茶之外,公寓最大的好處在於外部環境要乾淨許多,一個月1200元的房租會阻止不少三教九流之人。羅江的鄰居們基本上也都在福田中心區的寫字樓上班。看不到握手樓里的醉鬼,也看不到濃妝艷抹的女孩子,羅江有時有點驚奇之感,似乎自己來到了一個不同的城市。

但是有天,羅江下夜班,十二點來鍾,深城的夏夜,十二點還算早。也是羅江那天來精神,她決定走一條不同的路回公寓,於是就上了連接公寓的那座天橋。她穿着清脆的高跟鞋在天橋上啪啪地走着。起先,她還沒有留意,接下來她在天橋路燈的微光中看到了天橋靠欄桿兩邊都躺着人,而且都是身着苗族服裝的女子,大約有七八個人,年紀大的看上去有四五十歲,年齡小的看上去只有十幾歲,其中還有一個在懷孕。有幾個大齡婦女手上還拿着針線話。但不管是什麼樣的年齡狀態,她們都或坐或躺在簡單的褲子上,瞪着剛剛走上天橋的羅江。

羅江明白這群女人們把天橋當成了家,退還是不退?儘管心裏在算計著,羅江的腳步並沒有停,她硬著頭皮從女人們中間走過,心裏發誓下次晚上再也不要抄近路走天橋回公寓了。

在女人們的專心注視下,羅江走過了天橋。快走上公寓時,她回頭看了一眼,年紀小的女人們又躺了下來,年紀大的女人們還是埋頭在做針線活。

羅江心裏在嘆氣:不知道這群女人們從哪裏來,在深城靠什麼維生,又要往哪裏去?

第二天早上,羅江不用急着上班。她換了一身運動裝,把頭髮盤起來,拎着一個膠袋,裝着從公寓到天橋對面的菜市場去買菜。果然天橋上只餘下那個懷孕的年青女孩和一個看上去有五十來歲的婦女。昨晚攤得到處都是的被子已經收拾好了,被捆成幾個大包儘可能不惹人注意地放在天橋的腳落里,餘下的人都不知道去了哪裏。

奇怪的是,這些女性們似乎從來都沒有表情,也沒有聽到她們說話。那個老年婦女只是安靜地在那裏做着針線話,似乎眼裏也只有針線活。那個年青女孩只是瞅著來來去去的行人,羅江發現她長得是真好看啊,眼睛大大的,皮膚特別白,和她的銀項圈和黑紅色的袍子特別配。但羅江在她眼裏看不到表情,看到的只是她的平靜。她讓你知道她在看着你,但也僅此而已,她對你並不感興趣。

此後,大約有半年時間,在羅江偶然下夜班或買菜仍需穿越天橋時,她依然能看到她們。

她看着她們,奇怪她們以天橋為家;她們也看着她,一個孤獨的年青女人在這座城裏遊盪。

但是有一天,這些女人們突然就在天橋上消失了。羅江有些時候,一個人下夜班時還會不由自主選擇天橋,但天橋上一個人都沒有,沒有人看着她,也沒有人抱怨她的出現打擾到了自己的清夢。

從偶然發現到這一群突然消失,羅江從頭到晚都沒有和她們說一句話,也沒有任何交流。

若干年之後,已經成為一個母親的羅江有時還會想起這群沉默的女人們:她們是一個家族嗎?她們靠什麼來維持生計?她們為什麼連握手樓都住不起?

從她們的衣着看,她們都是苗族,她們到底想從這陌生的城市獲得什麼?那個女孩為什麼懷孕,那個讓她懷上孩子的男人呢?

從她們能在天橋上呆上半年左右,至少她們已經獲得了當地民警的認可,要知道天橋下就是派出所的崗亭。

她們離開了這座天橋,她們又能去哪兒呢?如果是母親羅江穿越到了那個時候,她至少會張羅著把自己不能穿的舊衣送給她們,或者買點什麼東西給那個懷孕的女孩。

但是那時的羅江太年輕了,她緊緊地保護著自己,惟恐穿殼出來別人會傷到自己。她不知道如何對人表達善意,唯一能做的就穿過天橋時將腳步放得很輕,不要驚擾別人的好夢。對於她而言,世界無可依靠,她惟有包裹好自己,才會不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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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女人的偉大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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