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雪山知道「父債子償」的道理,雖然按照現代的法律,不能因為吳廷蓀已經死了,就把吳碧城拘起來——但是,誰敢保證呢?

所以他不敢大張旗鼓的四處尋找吳碧城,小打小鬧的尋覓良久,他一無所獲的死了心,懷疑吳碧城要麼是跳海被魚吃了,要麼是成功逃了。www.niubb.NET

葉雪山是個沒心沒肺的人,一般不會對旁人留情。吳碧城在的時候,他不把對方當一回事;吳碧城不在了,他追憶往事,卻是越思越悔。吳碧城和陳美情小玉仙那幫花蝴蝶不一樣,他和花蝴蝶們是個互相取樂的關係,合則聚,不合則散;他不缺少一隻蝴蝶,蝴蝶也不缺少他這一朵花。可吳碧城不是花蝴蝶,他本來又天真又正經,因為受了自己的招惹,才開始了戀愛。兩年來他愛的掏心扒肺憋氣窩火,愛的糊裏糊塗磕磕絆絆。而自己最混蛋的一點,就是由著性子說不理他就不理他,最後一連把他晾了好幾個月。

葉雪山心裏有點難過,連着幾天沒有出門,又想自己可能再也找不到吳碧城這麼乾淨的人了——不是說吳碧城講衛生,是說對方心裏乾淨。

林子森發現葉雪山悶悶不樂,想要問個緣由出來。葉雪山被他問得煩了,急赤白臉的怒道:「別纏着我!」

林子森愣了一下,心中忽然又恨又怕。一言不發的退了下去,他蒼白著一張面孔,在院子裏來回徘徊,一圈一圈走得還挺快。葉雪山方才的模樣又像極了葉太太——葉太太那時候想甩了他,可他還痴心不改的伏低做小不肯離去,葉太太就輕蔑而又惡毒的告訴他:「別纏着我!」

在理智上,林子森知道葉雪山只是在耍少爺脾氣,並不是真的厭棄了自己。葉雪山已經算是好性子,平時笑呵呵的總是有話好說,偶爾生一次氣,絕不算錯。但那一句「你別纏我」縈繞在他的耳邊,讓他把前塵舊事全想了起來,翻屍倒骨的,想的兩隻手在長袍兩側輕輕的摩擦,幾乎起了殺意。

殺意背後,是濃重的一抹哀傷。林子森一腳把大黃狗踢進門房,然後在凄厲的狗吠中停住腳步,仰頭向天吸了一口長氣。

半小時后,林子森一派平靜的回到內,發現葉雪山也已然恢復了常態,正坐在沙發上翻報紙,嘴裏咯嘣咯嘣的,不知是在咀嚼什麼零食。很淡然的抬頭看了林子森一眼,他含糊的說道:「對了,子森,我上個月讓你去汽車公司看汽車,看好了嗎?」

林子森在側面的單人沙發上坐了下來:「看好了兩輛,一輛福特,一輛雪佛蘭,少爺的意思呢?」

葉雪山想了一想,然後答道:「我還真是沒什麼主意,哪一輛都可以,反正全比家裏這輛老傢伙強。」

林子森笑了一下:「那……我替少爺再斟酌斟酌?」

葉雪山一點頭,把目光移回了報紙:「好,你去辦,要是不好決定,可以把小陳帶去。汽車買回來也是歸他開,應該給他一點發言權。」

林子森答應一聲,隨即又道:「少爺,還有件事,雪佛蘭那車是藍的,藍的行嗎?」

葉雪山心不在焉的又一點頭:「行,都行。」

林子森笑微微的站起來:「少爺,那我走了。」

葉雪山仰頭看他,忽然一翹嘴角,顯然是不笑強笑:「走。」

林子森轉身邁步,一出客廳就不笑了。

真是母子連心啊!他想,大的小的全玩這一套,好的時候把人當成寶貝,不好了一腳踢開,又狠又絕的,連個機會都不給。

林子森認為自己這輩子就毀在了葉太太身上,因為自從經過了葉太太之後,他就再也沒能愛過。他心裏清清楚楚的,什麼道理都懂,可他活到如今三十多歲了,還是忘不了葉太太。葉太太是把他的心咬下一口和血吞,他那心直到現在,依然疼著,禁不住讓少爺再咬一口了!

回家上床悶頭睡了一覺,林子森做了長長一串大夢,夢裏不是葉太太就是葉雪山,兩人的影子重疊在一起,喜怒無常的全沖着他來。末了他滿頭大汗的猛然驚醒,一顆心還在腔子裏怦怦的跳。

家裏連大黃狗都沒了,除了他再無其它活物。他坐在床上發了會兒呆,然後下地出門,站在院子裏吹冷風。院子角落裏隱隱冒出了一點綠意,可見春天真是來了。林子森饒有耐心的把自己晾得個透心涼,知道自己是激動了。為什麼會激動?可能是有點想葉太太了,也可能是對葉雪山有點動感情了。

葉雪山萬沒料到自己隨便一句「你別纏我」,會把林子森狠狠的折磨了一場。

吳碧城既然是杳無音信,他漸漸也就灰了心,把精力又全放回了生意上面。如今他有了錢,又結識了許多有頭有臉的體面人物,眼界變得開闊許多。除了不得見人的煙土生意之外,他開始琢磨著再幹些別的買賣,橫豎錢不咬手,越多越好么!

在這一點上,金鶴亭和他志同道合,倒真是一對好兄弟。兩人本來就拜了把子,這回越發親近起來。金鶴亭覺得葉雪山挺隨和挺灑脫,葉雪山則是認為金鶴亭有本事有擔當,雙方既是互相欣賞,辦起事來沒有隔閡,自然更加容易。

林子森也知道他在忙着拓寬財路,所以等閑不來打擾。這天晚上實在是想念他了,才貿然登門,然而他又不在。

林子森輕車熟路的上進了卧室,床上鋪的整整齊齊,毫無坐卧痕迹。深深的彎下腰去,他輕輕一嗅枕頭,嗅到了葉雪山的氣息。眼前忽然恍惚了一下,他彷彿看到了床上兩具交纏的**,一個是他自己,另一個是誰?葉太太?葉雪山?

直起腰向外走去,他不想任憑心神繼續混亂下去。哪知梯剛下了一半,葉雪山卻是回來了。他停了腳步,就見葉雪山穿着一身藏藍長袍,一隻手抬起來捂在胃部,衣袖略略縮上去,露出裏面一圈雪白的小褂袖口。

林子森快步走了下去:「少爺今晚回來得早。」

葉雪山面無血色的向他慘笑了一下:「唉,子森,我忽然鬧起了胃疼。」

葉雪山吃得太雜了,見了什麼都往嘴裏塞,不分早晚也不分冷熱,以至於今天躺在金鶴亭的煙榻上,他毫無預兆的覺出了不適。

不適漸漸轉化成了疼痛,疼痛又漸漸劇烈成了銳痛。葉雪山癱在沙發上,有氣無力的對林子森說道:「後來我實在是支持不住了,老金就給我噴了幾口煙。我躺了一會兒,感覺好一點了,趕緊起身去了醫院。」

林子森連忙問道:「醫生怎麼說?」

葉雪山懶洋洋的答道:「說我這一陣子應該忌生冷。」

林子森也覺得他那個吃法很有問題,正要勸他兩句,不料他忽然身子一歪倒了下去,不但兩隻手一起按到胃部,兩條腿也跟着蜷了起來。林子森蹲下來一瞧,就見他緊緊閉着眼睛,額頭上瞬間就滲出了一層冷汗。

這顯然是又疼起來了,林子森伸手在他身上摸了一遍,找出兩隻小小的玻璃藥瓶。仔細一瞧,正是對症的胃藥。

端來溫水喂著葉雪山吃了葯,林子森也有些手足無措。葉雪山不吵不鬧的側躺在沙發上,身體縮成了一團,彷彿還是痛苦。於是他俯身說道:「少爺,沙發太窄,還是上回房歇著。」

不等對方回答,他伸手把葉雪山攔腰抱了起來。葉雪山不言不動的忍着疼痛,由著林子森把自己送到卧室床上。

林子森坐在床邊守了片刻,發現葉雪山冷汗涔涔的佝僂著身體,一味只是害疼,不禁暗暗着急。而葉雪山斷斷續續的疼了小半天,熬的神昏力危,這時忍無可忍,便迷迷糊糊的開口說道:「子森,你也去弄點鴉片膏子回來……那東西能鎮痛……」

林子森得了命令,立刻照辦,風風火火的出門把煙膏煙具全找了來。然而手裏捏上籤子了,他才傻了眼——他不會燒煙。

他不會,葉家也沒人會,沒奈何,只得挑了一點膏子湊到煙燈上,自己揣摩著亂燒一通。葉雪山很不喜歡鴉片煙氣,然而疼的動不得,只好抬手堵了鼻子。可是剛堵了不一會兒,他的手就被林子森拉開了。

嘴唇上面起了堅硬的觸感,他知道那是煙槍送了過來。煙槍帶着霉味,又混合了煙油子的臭氣,葉雪山一陣嫌惡,抬手要推;林子森見他任性,連忙攥住他的雙手手腕:「少爺,煙槍不臟,我擦過了。你忍着抽兩口,抽兩口就不疼了。」

葉雪山掙扎著翻過身去,還是想躲;兩隻手汗津津的,則是不得自由。林子森可以為他預備一切,但是不能替他吸煙解痛。情急之下抬腿上床,他跪伏在了葉雪山的上方,把對方那不安分的雙手分開按在了枕頭旁邊。探頭湊上煙槍匆匆吸了一口,他略一猶豫,隨即向下堵住了葉雪山的嘴唇。

短暫的停頓過後,他抬起頭,就見葉雪山雙目緊閉,睫毛潮濕,淺淡的煙霧緩緩的從口鼻之中繚繞出來,煙霧是白的,嘴唇是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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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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