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兄

長兄

()葉雪山是傍晚上車,本以為列車特快,哪知道一路走走停停,直至午夜才到了站。拎着皮箱下了火車,他一邊向站外走,一邊就有些為難,因為這個時候前往顧宅,顯然是不合適極了。顧雄飛脾氣不好,尤其是不慣着他,他像個賊似的深夜登門,天亮被對方知道了,也許又成一樁罪過——前年兄弟二人在天津見面,顧雄飛不就當着顧老爺子的面罵過他「沒個人樣」?

葉雪山自認還是挺有人樣的,所以挨了這麼一句臭罵之後,就總記在心裏。不是要記仇,而是單純的想不通,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裏礙眼。

葉雪山對於北京道路不是很熟,好容易攔下一輛黃包車,他也講不清要去哪裏,只說想要住店。車夫二話不說拉起就跑,結果把他送到一處極差的旅館門前。他坐在車上舉目一瞧,見那老房子黑洞洞的搖搖欲墜,真如鬼窟一般;想讓車夫再換一家,車夫卻又極力推銷此處。他一聽車夫話鋒不對,立刻賴在車上,直接報出顧宅地址。

車夫這回見他目的明確,自然無話可說,一路順順利利的把他送到了顧宅門前。午夜時分,萬籟俱寂,車夫一走,他就成了孤家寡人。猶猶豫豫的呆站了片刻,他自知沒有風餐露宿的道理,所以硬著頭皮嘆了一聲,打算上前叫門。不料就在此刻,忽有一輛汽車駛入衚衕,車燈雪亮,立時把他照得無處遁形。而他眼睜睜的看着汽車緩緩停到自己面前,車門一開,顧雄飛跳了下來。

顧雄飛是個人高馬大的身材,將一身軍裝穿得十分威武。背着雙手站在葉雪山面前,他慢慢皺起兩道濃眉,彷彿見了妖怪。而葉雪山拎着箱子微微一躬,像個小男孩似的輕聲喚道:「大哥,我來了。」

顧雄飛牙疼似的倒吸了一口涼氣,歪著腦袋繼續看他:「你來幹嘛?」

葉雪山笑了:「你有日子沒去天津了,我來看看你。」

顧雄飛也笑了一下,一張臉在車燈光芒的照耀下,越發顯得輪廓分明:「你說實話!」

葉雪山微微躬身,誠懇而又謙卑的說道:「大哥,我真是看你來了。」

顧雄飛抬手向衚衕口一指:「不說實話就給我滾。」

葉雪山立刻挺身恢復原形:「我沒錢了。」

顧雄飛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隨即反問:「這和我有關係嗎?我欠你的?」

葉雪山一旦落了下風,就不說話。兩人相對沉默良久,末了顧雄飛一揚頭,轉身便向大門走去。葉雪山快步跟上,隨他邁過了顧宅門檻。

顧宅大門樸素,內里卻是別有洞天,連進兩重院門之後,迎面才見一座西式高。這便是顧雄飛日常起居之所,后還有一番廣闊風景,只是此刻夜色深沉,望過去就只是一片高低起伏的黑影。顧雄飛進入下客廳,也不讓人,一屁股先坐上了沙發,又把兩隻穿着長筒馬靴的腳架到矮茶几上。葉雪山頗為尷尬的站在一旁,說話要挨罵,不說又不對勁。末了他見顧雄飛歪身從褲兜里摸出一隻扁扁的賽銀煙盒,這才得了生機,掏出打火機走上前去,主動彎腰給顧雄飛點燃了香煙。

顧雄飛撩了他一眼,氣勢洶洶的出了聲音:「我聽說你在天津揮霍的不堪,有沒有這事?」

葉雪山一歪身,在他旁邊也坐下了。隨手拿起那隻賽銀煙盒,他一邊慢條斯理的擺弄,一邊垂頭答道:「大哥,憑着我的財產,縱是想要揮霍到不堪的地步,也是有心無力啊。」

顧雄飛冷笑一聲:「憑着你的財產,你早該要飯去了,誰知道你在做什麼浪蕩事情!」

煙盒裏的香煙頭尾不齊,是隨手擺進去的。葉雪山將香煙頭尾順着一個方向重新整理,做得認認真真,眼睛都不多眨一下。顧雄飛斜出目光審視了他的側影,就見他短髮凌亂,面龐白皙,鼻樑挺直,倒是個很討人愛的相貌。

葉雪山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可是堅持着把手上工作做完,因為沒有想好下一步的對策。大哥當然是不好說話的,大哥要是好說話,他也不至於熬到如今才來投奔。最後心不在焉的合上盒蓋,他轉身把煙盒送回到了顧雄飛身邊,又迎著對方的目光微微一笑,嘴角兩側隱隱顯出淺淡梨渦。

顧雄飛一邊凝視着他,一邊伸手去接煙盒,結果連盒帶手一起握了住。葉雪山的巴掌又軟又熱,讓顧雄飛聯想起一個纏綿床榻的病孩子,總是發着低燒,沒人管沒人理,然而又不至於死。

葉雪山從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絲暖意,連忙笑道:「大哥,幫幫忙。我只求你給我找份差事,就算要我洗心革面,也得給我一個起步的機會啊。」

顧雄飛放下雙腿,欠身往茶几上的煙灰缸里彈了彈煙灰,其實是不願意招惹葉雪山,因為這小子畢竟有着父親的血脈,而又沒有認祖歸宗;這樣的關係最是麻煩,一不小心就會出事;可是真要把他攆回天津,又有點不大忍心。為什麼不忍心?也說不清。他總覺得葉雪山身體不是很好,又孤零零的沒有親人,怪可憐的。真想再握握他的手,可是平白無故的握手也不好,算了,不握了。

「想要上進,倒是好事。」他噴雲吐霧的說道:「你先去睡,有話明天再說。」

葉雪山聽聞此言,恨不得打心眼裏大笑出來——又有活路了!

僕人拎起小皮箱,引著葉雪山上進入客房。葉雪山一離了顧雄飛,精氣神就全上來了。從褲兜里摸出五塊錢扔給僕人,他隨口說道:「辛苦你了,勞駕你再給我拿點吃的上來。」

僕人本來熬夜熬得十分不滿,驟然看到鈔票,登時樂得把嘴咧開,說話之前還一鞠躬:「葉少爺,夜裏廚房是沒人了,熱的飲食沒有,點心成不成?要不然給您點個火酒爐子,也能煮些米粥。」

葉雪山想了一想,隨即問道:「夾心麵包有沒有?」

僕人答道:「那肯定有。」

葉雪山走到床邊坐下,一邊彎腰解開鞋帶,一邊說道:「那就夾心麵包!」

僕人輕手利腳的送了麵包熱茶進來,然後掩門悄悄退下。葉雪山先不急着吃,脫了皮鞋脫襪子。年輕單身漢的襪子,氣味自然不會美妙。他趿著拖鞋把襪子扔到屋角,又去洗凈雙手,然後才坐回床邊,拿起一塊麵包。夜裏要什麼沒什麼,麵包卻是還算新鮮,裏面夾着豐厚奶油。葉雪山張大嘴巴咬下一口,開始愜意的大嚼起來。

顧宅廚房分成中西兩部,西餐部的廚子手藝高妙,葉雪山比較饞,去年過來吃了幾頓好飯,便是心心念念的一直不忘。不過片刻的工夫,他將最後一塊麵包塞進口中,同時鼻孔出氣,頗為**的「嗯……」了一聲。

拽過床單一角擦了擦手,他端著一杯熱茶,開始研究吳碧城送給他的新懷錶。懷錶是瑞士貨,帶着白金殼子,掛在身上自然體面,賣出去大概也很值幾個錢。葉雪山專心玩表,同時完全沒有想起吳碧城——他是天生的沒心沒肺,此生還未嘗過思念的滋味。

喝足了茶,玩夠了表,他洗漱更衣鑽進被窩,也不擇席,閉上眼睛就睡著了。

翌日清晨,他早早起床,一是顯出自己上進的決心,二是為了吃頓精緻早飯。哪知他起來了,顧雄飛卻是睡了懶覺。待到中午,顧雄飛神采奕奕的下見他,他獨自坐在長沙發上,已經東倒西歪的打起了瞌睡。也許是因為姿勢不對,他睡得氣息不暢,呼哧呼哧總像要打呼嚕。顧雄飛在他面前彎下了腰,伸手想要把他扶正,哪知雙手剛一碰他,他就猛的醒了。

醒了之後,他怔怔的睜大眼睛望向顧雄飛:「喲,大哥?」

顧雄飛直起腰來,因為今日不想出門,所以換了長衫打扮。居高臨下的看着葉雪山,他老氣橫秋的開口問道:「有沒有計劃好要去哪個衙門?」

葉雪山站了起來,身上穿得利索,後腦勺的短髮全是亂成鳥窩:「大哥,衙門當然是越肥越好,鹽務、交通都可以。」

顧雄飛點了點頭,隨即橫了他一眼:「上去梳梳你那頭髮,沒個人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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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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