責任

責任

()時光易逝,天氣一天一天的冷下去,不知不覺便進了冬季。

葉雪山的頭髮已經長了出來,塗着生髮油梳整齊了,正能遮住後腦勺上的粉紅長疤;然而他既不愛用生髮油,也懶得去把頭髮梳整齊,所以就時常露餡。露餡就露餡,他並不是很在乎。

擁著棉被躺在床上,他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昨夜和金鶴亭、以及金鶴亭的兩個女人打了一宿小牌,手氣居然很好,所以即便累得很了,也不好主動提議散場。吳家安裝了暖氣管子,房內溫暖如夏,他微汗涔涔的玩了整夜,清晨向外一走,迎面被寒風吹了個正著,當時就覺猛的一下,瞬間就寒到骨頭裏去了。

到家之後,他吃了一片阿司匹林,心裏明白自己這是要病——總是病,總是發燒,真是麻煩極了。

默然無語的躺了良久,他覺出了餓,腦海中浮現出了幾樣常吃的點心,卻又感覺都沒滋味,不值一吃。這時就看出了家裏沒廚子的弊端,顧宅的廚子可是閑了好幾個月了,早知如此,多花兩個錢請過來也是好的。

葉雪山越想越饞,肚子裏咕咕直叫。到了最後,他就打算支使僕人點個火酒爐子,熬點米粥配些醬菜。哪知僕人剛剛翻箱倒櫃的找出了爐子,林子森就來了。葉雪山爬在床上,見他進房,開口便道:「好,好,來得正好。」

林子森昨天上午還見過他,沒想到一宿的功夫,他不但面色蒼白,連嘴唇都焦了,就嚇了一跳:「少爺,你怎麼了?」

葉雪山連連向外揮手,啞著嗓子說道:「外面有火酒爐子,你給我煮點粥吃。」

林子森答應一聲,轉身就走,果然在餐廳桌上看見一套嶄新鋥亮的精鋼爐子,下面裝了火酒,上面的小鍋像玩具似的,也就只有一隻大海碗的容量。林子森知道葉家常年不開伙,點小爐子反倒更方便,於是快步走去廚房問道:「米在哪裏?」

僕人愕然的張了張嘴,顯然是被他問住了:「米……沒米啊。」

林子森頂着寒風出了公館,去了街口一家小飯館子。館子裏面賣酒賣菜,也有米飯,唯獨沒粥。林子森就在此處買了一大碗生米,又要了幾樣清淡小菜,盡數帶了回去。

火酒爐子點在卧室裏面,裏面米粥咕嘟咕嘟的冒着泡。葉雪山嗅到米香,就像得了某種安慰似的,漸漸安定下來。林子森站在一旁,只見他靜靜的趴在床上,姿態堪稱扭曲,胳膊腿兒和棉被糾纏在了一起,可是表情很安詳,眼睛黑黑的盯着火酒爐子。

林子森覺得他這模樣很像太太。葉太太發過脾氣之後,就愛這麼蓬著頭髮瞪着眼睛發獃,臉很白,眼珠子烏溜溜的帶着一點光芒,彷彿是在嚮往着什麼。

葉太太嚮往着什麼,他說不清;葉雪山就簡單多了,是在嚮往米粥。

蹲下來熄滅爐子,他用長柄勺子盛出一小碗米粥。粥太燙了,被他轉身放到床頭矮柜上。騰出雙手站起身來,他把裝在大托盤裏的幾樣小菜端到了床邊:「少爺,現在吃嗎?」

葉雪山趴着沒動,只從鼻子裏「嗯」了一聲,又把手伸向托盤,顫巍巍的捏起一粒花生送進嘴裏。

粥還是燙,怎樣攪動也不見涼。林子森坐在床邊舀起一勺,很遲疑的低下頭輕輕吹了兩口氣,然後試探著喂向了葉雪山。葉雪山側身躺在床上,不假思索的抬起頭來,一口吞掉米粥,隨即一伸舌頭:「還是燙,你多吹吹。」

林子森見他不嫌自己,心中登時輕鬆許多。慢慢的喂光了一碗米粥,他把殘羹碗筷全端了出去,然後回到床邊,為葉雪山蓋好棉被:「少爺睡。」

葉雪山歪著腦袋向下望去,發現林子森正在為自己掖被角。林子森的手很大,手指也很長,帶着一層薄繭,看起來靈活有力,彷彿隨時能夠扭斷人的脖子。葉雪山嘆了一口氣,心想自己身邊沒個正經親人,靠得住的只有顧雄飛和林子森。顧雄飛的討厭和可靠相抵消,可以忽略不計;林子森又是個悶葫蘆似的夥計,而且心黑手狠。

「子森啊。」他躺在被窩裏開了口:「今天要是沒事,就別回去了。」

林子森用手掌蹭去了他額頭上的熱汗:「好,我就在下,少爺有事的話,按鈴就行。」

葉雪山睡了大半天,其間林子森上來看了他好幾次,他都察覺到了,可是不知為何,很執著的就以為對方是顧雄飛,心煩意亂的直說「別煩我」。

林子森莫名其妙的受了驅逐,只好回到下客廳里枯坐。坐得久了,百無聊賴,忍不住又打了個盹。

醒來之時,已是傍晚。他起身去了餐廳,想要提前把粥熬好。哪知一步邁進門去,發現葉雪山不知何時溜下了,正站在餐桌前吃剩菜,身上穿的還是睡衣。雙方驟然相見,葉雪山笑了一下,開口說道:「我好了。」

林子森停下腳步,上下打量着他:「病來得快,去得也快,可見少爺的身體還是好。」

葉雪山沒有筷子,用手指鉗起一段青菜往嘴裏送,同時頭也不抬的說道:「是,我從來不鬧大病。」

林子森走近了他,看他穿得太過單薄:「少爺餓了?」

葉雪山鼓起腮幫子,很用力的一嚼一嚼:「白天吃得少,剛才餓醒了。你出去給我買點吃的回來,順手把狗餵了。」

林子森答應一聲,轉身就走。

冬季天短,外面已經黑透。因為不往遠走,所以林子森沒乘汽車,迎著寒風向前快走。他心甘情願的照顧葉雪山,不是奉獻,而是責任——替死去的葉太太負起責任。

自從離開葉太太之後,他就再沒掏心扒肺的愛上過任何人,唯有對待葉雪山,他會偶爾生出滿腔酸楚的溫情。葉雪山是葉太太的延續,在葉雪山身上,他時常能夠看到葉太太的影子——隱隱約約的,若有若無的,讓他感到或溫暖、或凄涼。

林子森買回熱飯熱菜,把葉雪山和大黃狗全餵飽了。葉雪山這回舒服了,披着一條毛毯跑去客廳。林子森坐在沙發一端,留出位置讓他伸伸展展的躺下。頂着一頭亂髮枕上林子森的大腿,葉雪山閉上眼睛,低聲說道:「輕點。」

林子森找准穴位,為他按摩頭部。昏沉着睡了一天,他睡的頭腦一片混沌,一陣一陣的只想發獃。

林子森張開五指,兩隻大手完全捧住了他的腦袋,力量不輕不重,一下一下按壓穴位。葉雪山舒服了,輕聲說了一句:「你是個好樣的,辦事利落,對我也好。」

林子森沒有回答,單是饒有興味的將手指埋進他的短髮。頭皮熱烘烘的,是個不得見人的隱秘地方,指尖緩緩的劃過去,是單方面的親昵。

良久過後,葉雪山覺得索然無聊,伸手向外摸上茶几,他沒摸到糖果,卻是摸到了一盒火柴。林子森以為他是想抽煙,又見茶几上並沒有香煙筒子,就開口說道:「我有煙捲,少爺要嗎?」

葉雪山懶怠睜眼,心想沒糖煙也行,便揚起一隻手去掏他的褲兜,正是一掏一個準。睜開一隻眼睛瞄過去,他見香煙算是好牌子,便放心的抽了一支叼在嘴上。林子森接過火柴,為他點了火,又欠身把玻璃煙灰缸擺到茶几邊沿。

葉雪山重新閉了眼睛,吸了煙不往肚裏走,在口中打個轉兒就呼出去。白皙手指夾着煙捲,他向旁邊輕輕一撥林子森的右手,口中說道:「小心,別燙着你。」

然後他又淺淺的吸了一口,依舊是嘗不出好味道來,只當是個樂子,一口一口的向外噴煙,全噴在了林子森的臉上。

林子森在煙草氣息中,沒話找話的問道:「今年過年,少爺得去北京?」

葉雪山翹著嘴角,忽然冷笑了一下:「去北京幹什麼?自己沒家?」

「不是,北京不是有大爺嗎?」

葉雪山一擺手:「我原來是窮的沒辦法,厚著臉皮上門去打抽豐;現在我不窮了,為什麼還要過去找罵?我賤嗎?」

林子森看他像是要鬧脾氣,就沒說話。

葉雪山這時又道:「我只是不知道他還能不能帶兵回來,如果那片地盤真被賀占江佔住了,我就把這三年裏向他要過的錢匯匯總,算個整數全還給他,他媽的最多不會超過十萬。全還給他,我從此和他一刀兩斷!」

說完這裏,他向外面伸長手臂,準確無誤的把半根香煙摁熄在了煙灰缸里。林子森看他忽然發了怒,不由得心生疑惑:「少爺和那邊大爺關係不好?」

葉雪山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後長長的嘆出來:「子森,那邊什麼時候和這邊好過?人家說我來歷不明啊!」

隨即他揮了揮手:「不說了,陳芝麻爛穀子,說了也是沒用。聊點別的,聽說賀占江讓他小老婆撓了?」

這個題目來得及時,林子森立刻有話可講。別人家的倒霉事才最能令人開心,兩人一遞一句的談了起來,當晚林子森也沒有回家,就在客房對付了一夜。

翌日上午,葉雪山徹底恢復健康,開始在這年關時節四處奔波,想要多斂些錢財過年。他成了忙人,自然也就淡忘了身邊的閑人——比如吳碧城。

吳碧城放了寒假,終日無所事事,先還等著葉雪山邀他出門,沒想到左等沒音信,右等也沒音信。他高坐在家中,不禁就要開動腦筋,越想越亂。

末了,他單方面的認定自己是失戀了,失戀的原因,當然是因為葉雪山很壞,以及自己太不自愛。輾轉反側的失眠了兩夜,他在第三天振作起來,關上房門痛斥自己:「你也是個讀過書的青年,並非無知小子,怎麼如此糊塗,只在虛無縹緲的情愛之事上下功夫?你自己用功上進,將來像父親一樣做出一番事業,難道還怕沒人和你好嗎?」

思及至此,吳碧城攥著拳頭一捶桌面,起身走去書房,把那蒙塵的書籍搬了許多出來,開始靜下心思,鑽研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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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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