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傾訴

徐佳楠理解他的這種反應，每當想起這段事情，他大概就是用這樣的方式來迴避自己的痛苦。如果現在不是在心理諮詢中心，那麼他剛剛灌下去的一定是烈酒，而不是白開水。

這也是為什麼徐佳楠會直接給他倒了兩杯水的原因。

喝下這兩杯水之後，曹力慢慢開始冷靜了一些。他的呼吸還是有些不穩，但是已經明顯清醒了不少，還對徐佳楠道歉說：「對不起，徐醫生，我剛剛失態的樣子可能嚇到你了……」

徐佳楠搖搖頭：「沒關係，希望你現在感覺能好一些了。」

曹力嘆了口氣說：「唉！這是我這些年都無法面對的事情。那天晚上出了車禍，她三天後就去世了。沒錯，是我害死的。而與我發生事故的那一方，明明也是超速駕駛，但是因為我是酒後駕駛，所以被判定為全責。因為我喝酒了，所以對方坐地起價似的要求很高很高的賠償。我的父母不希望我負刑事責任，也知道我剛剛失去心愛的姑娘，所以抱着傾家蕩產的決心，也要救我。最後……我只拘留了一段時間，就放出來了。但是放出來之後的我，覺得整個世界都變了。我的世界徹底毀了，我每天都在提醒自己，是我害死了我最愛的女人。我本想娶她，愛她，照顧她一生，結果卻親手結束了她年紀輕輕的生命。我一直覺得自己就是一個混蛋，但是我卻沒有得到應得的報應。為什麼當時沒讓我和她一起死呢？我不理解。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懂得了……原來，讓我活下來，就是報應。」曹力看着徐佳楠，眼神沒有一次像此時此刻這樣清明透徹。他彷彿真的看明白了，報應不一定是死去，活下來的人往往要成熟更多的痛苦。

在發生了那樣的事情之後，女孩的父母並沒有發瘋一樣的責難曹力，他們說逝者已矣，活着的人還得活着，他們讓曹力好好活着。但是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傷悲，卻讓女孩的父母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許多。曹力更是覺得愧疚難當，好好活着，對他來說就像是一個詛咒一樣。

曹力的父母為了他這件事，也是花了很多很多錢。他自己頹喪了一段時間，那段時間就是靠酗酒來麻痹痛苦的。可是過了那段時間之後，他覺得自己不能再那樣下去了。本來已經很混蛋了，現在如果再酗酒啃老，無所事事，那豈不是更混蛋了？

從那一天起，他低下了頭。曾經所有瀟灑自我的時光，都隨着他女朋友一起埋葬了。想當初他算是一個很有型的帥小伙，每天出門都是瀟灑帥氣，乾淨利落。但是從他決定開始「新的」人生之後，他就把一切都放下了。他開始放棄了健身，鍛煉，放棄了跑車，西裝。每天騎着一輛電動三輪車，各處去給人送快遞。毒辣的陽光晒黑了他的皮膚，辛苦的工作磨糙了他的雙手，不健康不規律的飲食，讓他開始發胖，他扔掉了曾經所有的驕傲和自尊，徹底變成了市井中最不起眼的角色。

父母以為他成熟了，因為他報喜不報憂，家裏根本不知道他的狀況有多痛苦，還覺得他在經歷一種成長，成長過後，就該到了成家的時候。

用曹力自己的話來說，想當初，他在他家附近，那也是被姑娘們瘋狂追求的對象，而他眼光又高，總是誰也看不上。可是發生了那場車禍之後的他，對愛情，對婚姻，都徹底失去了期望。他最愛的女人已經不在了，和誰結婚對他來說都一樣。父母希望他結婚，他就結婚好了。希望他生孩子，那就生孩子好了。曹力對未來的人生，再也沒有了任何追求和希望。每天喝酒，就是他最大的事業。

他已經不是曾經年輕氣盛，風流倜儻的少年郎了。一個沒有形象，沒有夢想，每天髒兮兮的發件送件，每天酗酒成癮，醉生夢死這樣一個人，又有誰家姑娘願意嫁給他呢？

但是，總有人會為另一個等待。在一次父母安排的相親介紹中，有一個姑娘看上了他，就是他現在的妻子。這個女人很愛他，願意包容他的一切。只不過，她結過婚，離婚了，並且生過孩子，孩子跟前夫。

這樣的條件，在他原來看來會覺得天方夜譚。自己不說是個公子，也是個從小人性到大，想要什麼都能得到的主兒啊！當初那麼多黃花閨女瘋狂追求，他看都不看一眼，怎麼可能要一個結過婚，生過孩子的女人呢？但是現在卻不一樣了，儘管他的父母在知道情況之後，都一再告訴他再想想。可他還是無所謂的說：「跟誰結婚不是結婚？跟誰生孩子不是生？生過了不是更好么，我無所謂。我什麼都沒有，她要願意，那就她吧。」

就這樣，曹力和他現在的妻子結婚了。機械性的生活，機械性的完成所有該做的事情。然後，順理成章的懷孕，生子，一起帶孩子。只不過，他做這一切都是麻木的。他只知道他該這麼做，如此而已。但是卻從來沒有感到過快樂。

這種情緒導致的，每天工作結束之後，就只想和「狐朋狗友」醉生夢死。就算沒有狐朋狗友，自己一個人，他也能把自己灌個酩酊大醉。久而久之，酒精依賴就這樣發生了，嚴重了。如果不喝酒，他就會難受，不舒服，心理上更是會煩躁不安，變得整個人都不正常。

也不是沒有去過醫院，對他來說胃出血已經是家常便飯。雖然他的妻子一再的勸說，兩個人也因此吵架不少次，但是沒有用，誰也改變不了他如今的生活狀態。

徐佳楠一直聽着曹力的敘述，傾訴。這一刻他不像是一個來戒癮的人，反而更像是一個壓抑的，抑鬱的，失敗的中年男人，太想找個人敞開心扉傾訴一下了。他的酒癮伴隨着抑鬱，這點很難解決。因為酒精依賴的戒斷反應中，就包含了抑鬱，精神分裂，自殺傾向等等嚴重後果。精神科的醫生或心理醫生要做的，就是幫助患者走出那段最艱難的日子。

可現在看來，就算還沒開始戒斷，曹力的抑鬱也已經很嚴重了，可他自己卻不自知。

徐佳楠問他，對孩子有什麼感覺嗎？就算他悲哀的婚姻沒有什麼愛情可言，可終究兩個人孕育了生命，難道對孩子，也沒有任何感覺嗎？

對於這個問題，曹力考慮的有一點兒久，他斟酌了好半天之後才說：「我不知道我說出來這種話會不會讓你覺得我更混蛋，但是……我總感覺，和心愛的人生孩子，與完成任務生孩子……感受應該是不同的。這麼說吧，我覺得我只是做了生孩子的工作，但是這個孩子，下個孩子，都是我老婆的，我爸我媽的……爸媽要孫子不嫌少，我老婆也喜歡孩子，雖然她口口聲聲說是為我生孩子，可是我卻覺得，我是為他們在做那種事情。從來沒有人問過我，我是不是需要一個孩子？我是不是想要孩子？我是不是在那個時間段里真的有需求？沒有人問。他們只知道，我該要個孩子了，結婚了，就該馬上要孩子。那你說，徐醫生，我該怎麼看待你口中，由我孕育的生命呢？」

這番話，讓徐佳楠更加確定了曹力的「生無可戀」。他不一定是真的不愛他的孩子，只是這世上早就沒有什麼是他真正眷戀的了。

沒等徐佳楠說話，曹力又十分困惑迷茫的問道：「徐醫生，如果是你，你願意和你不愛的人生孩子嗎？」

這個答案想當然的是「不願意」，但是徐佳楠卻不能這樣直接的實話實說。她只能告訴曹力，這樣的心態對他的妻子，孩子，都不公平。既然選擇了這段婚姻，至少應該對這段婚姻負責，上一次的遺憾就不要再延伸到這一次的婚姻當中了。

可是曹力卻說：「我的人生已經沒有什麼遺憾可言了，而且我覺得我已經在努力盡到我應該負的責任了。您知道養活兩個孩子的壓力嗎？我已經有四年，沒有休息過一天了。我已經很久不知道『累』是什麼感覺了。知道為什麼嗎？我麻木了。我就像是一個早就已經死了的人，拖着這副身體，在人間徘徊……為的，正是壓在我身上的所有責任。」

徐佳楠看着曹力疲憊的雙眼和對生活無望的態度，覺得現在治療他的抑鬱問題，可能比戒酒還要重要。許多酒癮患者同時也會患有其他精神障礙，比如曹力這樣的抑鬱症，或者焦慮症，強迫症等等，這些精神障礙可能是導致酒精依賴的原因，也可能是酒精依賴的結果，但是不管怎麼說，改善精神狀態將有助於酒精依賴的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