蟑螂之夜（8）

「小凡，如果有來生，我必再不會去奪去搶，去偷去拿，去貪得無厭地收刮，再也不會對着大地惶恐企求，再也不會對着蒼天唉聲嘆氣。蒼天真得很公正，蒼天早已把最珍貴的一切，免費的饋贈給每一個人」

樸素心裏給朴凡的信寫到這裏的時候，他情不自禁地叫出聲來：

「我，我講得真***好，總算能讓自己死也死得明明白白了。」

樸素忽然又想到了那隻蟑螂。抬起眼睛再去尋覓，天花板上的那隻黝黑油亮的蟑螂，早已爬得無影無蹤，消失在牆角的黑暗中。

該死的蟑螂，不再陪我了，你爬到哪裏去了？

樸素心裏罵着。

蟑螂，你明天還會來嗎？如果你明天再來的時候，你就已經無法見到我了。

國有國魂，軍有軍魂，人有人魂，鬼有鬼魂我死後有魂嗎？蟑螂死後有魂嗎？

被摘了頭的蟑螂還能活九天！它是怎麼活的？我死了，也能活九天，我會怎麼活？

這個惱人的問題依然在纏繞着樸素。

此時，樸素變似乎變得很堅定。他的心在執拗地想着：

「即便只能再活一天，我也不想，也不會，也不能回到那種「大秘」的生活里去――既受人尊重又讓人擺弄的生活；既堂皇高貴又卑鄙無恥的生活；既勤奮忙碌又利欲熏心的生活。我願意用僅有的幾天時間，再回到三十年前那個風帶着鹹味，雨帶着泥漿的崇明海邊農場，回到那個相距一米還是臉龐通紅的戀愛場景里，回到那個沒有一份錢加班費而滿心歡喜的工作夜晚，回到那個隨時可以向領導，向同事坦露心懷，而不必擔心告發和報復的時光，回到那個身揣幾元錢，騎着自行車的簡樸生活中，回到那個把權力當作責任，當作任務的會議室里，回到那個心和臉都在陽光下的時代真的，哪怕回去一天也好，甚至幾小時也好。沒有**是多麼美好的啊，那時的太陽，那時的月亮，那時人們的目光，那時草地樹木的青綠，那時河水和天空的顏色和今天完完全全不一樣的。

想到這裏，樸素的心猛然緊緊地抽搐起來，大滴的淚水悄然地盈出眼眶，又無聲地順着臉龐滾落在潔白的床單上面。

樸素覺得，最重要最重要的是，即便能夠活下來，也絕不能再像蟑螂一樣生活――他和他身後那一些人的生活太像蟑螂了，簡直就是人貌蟑螂。是的，沒錯，人中之貪官污吏，與蟲中之蟑螂有何異處？反而，相似之處，共同之點，卻比比皆是。

於是，樸素開始將自己的生活與蟑螂對比起來：

蟑螂到處都有，無處不在――遍佈在生活的每一個角落，不僅在人居住的房間，在飯店，在商場，在醫院，在工廠，甚至在艦船上，火車在，飛機上都它們的蹤跡；

貪官污吏的人貌蟑螂也是到處都有，無處不在――遍佈在國家的每一個角落，除北京中南海的高牆裏少些，在各個部委里，在省里，在市裏，在縣裏在國有大型企業，在私營集團，甚至在鄉鎮，在山村都有他們的蹤跡；

蟑螂貪婪，是什麼都要吃的――香的，臭的，軟的，硬的，電線膠皮，硬紙板，肥皂，枯葉，紡織品，皮革，頭髮都可以成為食物，就連書中的糨糊也可以用來維持生命；

貪官污吏的人貌蟑螂也貪婪，也是什麼都要的――權力，金錢，女人，房子，煙酒，古董，虛名的光環，廉價的掌聲，無恥的吹捧，甚至連女人身上的*也可以成為「戰利品」的收藏；

蟑螂很臟，全身粘帶病菌，污染食物，傳播各種疾病，有副傷寒，痢疾，結核，大腸桿菌和急性肝炎；

貪官污吏的人貌蟑螂也很臟，道德糜爛，思想*，行為惡劣，傳播各種不良作風和習慣，有貪婪權力，買官賣官，行賄受賄，不務正業，揮霍公款，吃喝玩樂，拉幫結派，打擊報復，歪風邪氣；

蟑螂有着極強的生存能力和繁殖能力，一對美國小蟑螂，一年可以繁殖十萬隻後代，善於爬行，會游泳，熱不怕夏，冷不懼冬，在生命危急時候還可以強力飛行；

貪官污吏的人貌蟑螂，同樣也有着極強的生存能力力和繁殖能力。歲歲年年，月月日日，時時刻刻，貪官殺不盡，污吏除不完，今天倒下去一個，明天站起來一千個，生生不息，自有後來人，監獄里坐滿了，檢察院和法院還在夜以繼日地加班向里送；

蟑螂很殘忍，它們在食短缺或者空間過份擁擠的情況下，會發生同類相殘的行為，侵吞對方的身體，以保存自己的生命；

貪官污吏的人貌蟑螂也很殘忍，他們在罪行暴露，東窗事發的情況下，同樣會發生相互推諉，拚命栽臟，造謠欺騙的行為，將同類推到懸崖上，讓其承擔所有的罪行，以便使自己能安然脫逃；

蟑螂很噁心，在最乾淨的地方和最髒的地方都有它們爬行的身影，廚房和廁所，餐桌與馬桶，客廳與下水道，對?們都是一樣的地方；

貪官污吏的人貌蟑螂也很噁心，在最神聖的和最無恥的地方也都有他們的身影，對他們來說，在紅旗下發誓和在黑幕里偷盜，去北京人民大會堂和上三陪女的床，區別不大，都很愉悅；

蟑螂有藥物作用，可以製成一味相當名貴的中藥：散瘀，化積，解毒；

貪官污吏的人貌蟑螂也有藥物作用，可以製成相當高級的「反面教材」，用死人教育活人，用死人警示活人，用死人嚇唬活人；

蟑螂的下場是死於殺蟲劑，或被人碾死；

貪官污吏的人貌蟑螂的下場是死於法律，或被人咒罵唾棄而亡；

要是蟑螂會說話，那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他們在黑暗中窺視了人世間多麼秘密啊！

要是貪官污吏的人貌蟑螂會坦誠，那更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他們犯下數不清的罪惡將昭然於天下，那將毀掉一個時代；

樸素一口氣想了這麼多。他覺得自己的想像非常形象，非常有創意，而且，這種自我剖析，是產於一種精神上和**上都酣暢淋漓，通體透亮，大快人心的感覺。

人們碾死一隻蟑螂，至少會覺得房間可以乾淨了一點；社會懲處一個象自己這樣的貪官，至少讓人覺得世道能夠公正一點，能夠清白一點，能夠少一點噁心，多點信心

一隻蟑螂死後，它會解脫感嗎？樸素不知道。但他清楚，至少自己結束生命后，會有強烈的，重大的，完全的，徹底的解脫感。

「人死後，究竟能解脫什麼呢？」

於是，樸素又拚命地想着，極力地思索著。讓他感到很奇怪的是，自己覺得腦海中所有的思維細胞好象都知道自己的願望似的，竟然會主動全力配合和呼應自己的想法，一連串一連串平時聽過的，讀過的，感覺過的，不曾記住的詞句，象無數只蟑螂一般，密密麻麻地，前呼后應地爬了上來

人死了，到底會解脫什麼呢？我死了到底會解脫什麼呢？

樸素細細心算起來，應該會解脫這些吧：

――擔心，小心翼翼地行事，猶豫不定，懷疑，害怕，傷心，盼望輕鬆，尋找理解，渴求知音，掙扎，喘息，混淆，抓撓，含含糊糊，結結巴巴，嘟嘟嚷嚷，唯唯諾諾，跌跌撞撞，咕咕噥噥，哆哆嗦嗦，戰戰兢兢，投機，錯誤，功勞，成績，處分，批評，斥責，爭奪，顛簸，圖謀，埋怨，悲嘆，呻吟，肉慾，*，仇恨，挑撥，臨時抱佛腳，燒香保佑，胡扯，詭辯，挑剔，滴尿，便秘，頭疼，腰酸，口舌生耵，逼人死路，抄小道，繞圈子，走迷途，長期等待，一日爆發，咬牙切齒，死皮賴臉，小步走路，低聲說話，毒眼看人，握手親切，笑容可掬，撓背癢，摳腳丫，挖鼻孔，搜索，監視，偷聽，停歇，喘氣，糟蹋，碾磨，磨得稜角全無、折磨的人心憔悴、累的半死不活，吵的聲嘶力竭

天啊，能夠擺脫這些的是什麼人啊？簡直就是一片樹葉，就是一縷羽毛、就是一絲清風，就是一線光亮，就是一口氣息如此動靜自如，輕揚飄逸，無聲無形的人，他不是神仙，不是道士，那是什麼？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