蟑螂之夜(3)

蟑螂之夜(3)

樸素恍然覺得,這個問題似乎不是從自己心裏面冒出來的,而是從天花板上那隻蟑螂的軀體里悄然移植過來的――他好象能夠聽到,那隻蟑螂好象一邊在爬行,一邊在搖曳著長長的觸鬚在不停地冷笑着向自己發問:

「樸素啊樸素,如果,你的腦袋明天被人家摘掉了――你死了,所有的人都知道你已經死了,都確定你已經死了但是,你還能像我們蟑螂一樣再活九天――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九天,他可以自由地,隨心所欲地選擇任何一種方式去生活九天。那麼,這九天你會怎麼去活呢?你還想過怎樣的九天呢」

問的真好!真是一隻懂得人心的蟑螂。樸素在想像如何回答蟑螂的問題。

「是啊,我怎麼沒有想到這個問題呢?如果我能想蟑螂一樣在腦袋被摘掉后還能活九天,我會怎樣去過那神秘的,無人知道的最後九天呢?」

蟑螂輕聲細語發出的問題,在樸素的內心激起了轟鳴般強烈的回聲。

「是回到那些純樸誠實的,勤懇工作的,充滿理想的年代裏過這九天,還是依然回到奢華喧鬧,位高權重,眾星捧月般的日子再繼續醉生夢死九天?是去做九天母親的好兒子,妻子的好丈夫,兒子的好父親呢?還是用九天的時間去繼續再想辦法往上爬一級,繼續把還沒有拿到的錢撈回來,繼續在情人溫暖的懷抱里躺上九天九夜」

「都想,都是!也都不想,也都不是!!」

樸素靠在被子上的腦袋狠狠地左右搖晃了兩下。

「如果――自己真的能有這麼天馬行空,無拘無束,可以吃到後悔葯的九天,我到底會怎樣過呢?」

樸素晶亮有神的目光依然隨着蟑螂的身體慢慢移動着,但腦海比剛才清醒得多了。他在這樣地思索著回答自己:

「九天,二百十六個小時,很短也很長。我,大概會這樣過最後的九天:要用**的力量和精神的勇氣重新清洗一遍自己的靈魂;要從頭到尾的,完完整整的把自己曾經的工作道路,生活道路和精神道路重新在走一遍。這是一條奇怪鬼詭的,與眾不同的,充滿歷史的成就感和個人污點的道路,是一條用了三十八年日日夜夜的工作時間與二十四年半暗半明,亦步亦趨的秘書生涯,從一個普通的人變成一隻人貌蟑螂的異化道路,一條多麼漫長艱辛,多麼自豪榮耀,多麼可憐無恥的道路啊

「對的,我就從離開崇明島到上海的第一步開始重新走起,每一步,每一寸都要仔細地認真地,苦苦地去思考。真的,真的要好好想想啊!很奇怪啊很奇怪,人的行為竟然可以變成和蟑螂一樣的行為,而蟑螂的行為卻永遠不可能變成人的行為。人的行為如果變成了蟑螂的行為,這樣的人還是人嗎?不是人,可也不是蟑螂,是個半人半蟑螂的怪物

「一隻蟑螂冒死尋覓的是它的食物,和一個人冒死去尋覓和追求的權力有什麼區別呢?一隻蟑螂在漆黑的夜裏啃噬他人的東西,和一個人偷偷摸摸地盜竊和藏匿他人的財產有那點兩樣

「天空沒有留下翅膀的影子,但我卻飛翔過――」

樸素突然想起了偉大的印度詩人泰戈爾的詩句。他覺得這詩句描寫的和自己的處境太相象了,那個印度老頭簡直就是為自己寫的。因為,從明天的中午以後,這個世界上將會再沒有一個叫樸素的人了。但這個叫樸素的人,卻實實在在的在這個紛亂的世界上一天一天的生活過:他經歷了風起雲湧的,黑紅交織的十年*,投入過波及千千萬萬個家庭的,流盡父親與母親眼淚的上山下鄉運動,目睹和參與了三十年起起落落的,輝煌燦爛的改革開放的激蕩潮流

樸素覺得,此時此刻自己的文思如泉湧,想像力極其豐富,簡直就是一生中最有才華的時刻,好象,不,幾乎就是自己五十八年來的所有學習,思考,經歷,以及自己給人貌似木訥呆板的外表,實為己知的心秀神靈的內心,還有,以往所有的沉默寡言和察言觀色,都是為了今夜這一刻而準備的,而積累的。他甚至非常自信,如果自己把這些想法,這些比喻和語言告訴弟弟朴凡,朴凡也一定會自嘆不如的。

想到這裏,樸素的臉上不由自主地浮上冷冷的笑容:他真的很得意能把自己與蟑螂聯想在一起,並且還作了巧妙形象的比喻,簡直就是天才的比喻,世界上還沒有一個偉大的文學家,藝術家能想到這個比喻。

樸素的身體依然是一動不動,但他的腦子在激烈的撞擊和回想――

「這些年來,我就象這隻天花板上的蟑螂,不挺地爬啊爬啊,爬的好累好累啊!我的四周是一片漆黑,官場漆黑,生活漆黑,心靈漆黑,只有遠處象月亮的一絲銀光在閃爍,我不知道那銀光到底是什麼?是權利,是金錢,是女人?反正我不顧一切地,每日每夜地,極盡全力地向著那絲銀光爬去――我爬過了泥濘的牆角;也爬過了鮮紅的地毯;我爬過了廁所的溝槽;也爬過了國宴的餐桌;我爬過了碎石刺身的牆縫;也爬過了禮樂響亮的大會我帶着崇明島泥土的芳香和海濤的鹹味,爬進人流如織的上海灘;我帶着廚房的油腥味和大學的讀書聲,爬進了可以一千萬人發號施令的康平路的市委小樓;我帶着自己和許多的人**,從上海灘爬進了中南海不同的是,在那個時候,我已經不是一個人在爬,而是一群人在爬――身後是一大群和我一樣的蟑螂,甚至是更多更大的巨型蟑螂

「對真正的蟑螂來說,這空曠諾大的房間里,就是他們的整個世界。它們躲在天花板上,藏身於牆縫之中,蠕動於櫥櫃里,床底下,地板中,廚房裏,垃圾里

「而對和自己一樣人貌相似蟑螂的人來說,這朗朗乾坤,浩浩天地之間,就是自己的家。我們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萬眾注目之下,移動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上,在高樓里的舒適的座椅上,在一言九鼎的會議室里,在堆滿錢幣的銀行里,在書記,在部長,在省長,在市長,在縣長的辦公桌前,在總裁,在董事長,在總經理的宴席旁

」大大小小,形態各異的蟑螂,你數也數不清,你抓也抓不光,你滅也滅不盡。正如美國政府用來消滅蟑螂一年的費用就達二十億美元,是防治愛滋病的兩倍,而我們用來監督預防這些「人貌蟑螂」的費用,也是這些蟑螂吃掉的,用掉的,藏匿的要多出好幾十倍

「而我只不過是一隻膽子太大,目標太明顯而不幸被抓住的命運不佳的蟑螂,是龐大的人貌蟑螂隊伍中的萬分之一,十萬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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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知青到中南海秘書:黑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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