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鬧喜(1)

第1章 鬧喜(1)

說起東灣村,四鄉八里的人都知道一句話:

東灣村有四大,蚊子比蒼蠅大,黃蜂比麻雀大,女人的屁』股比磨盤大,女婿的年紀比老丈人大。

趙振華以前聽見這句話,總覺得是扯蛋,是別人埋汰東灣村的。

別的不說吧,關於女人屁』股這一點,趙振華就仔細觀察過。

村子裏的女人當中,只有殺豬匠王響的老婆秀貞,長了一個不袖珍的屁』股,大而飽滿,裂褲欲出,可以和磨盤一較高下。那也是人家命好,嫁給了殺豬匠,天天有肉吃,豬肉換人肉,長年累月堆起來的。

可是,魯秀蓮出嫁那一天,趙振華才忽然發現,東灣村的「四大」都是存在的,真真切切,令人無法忽視。

那是三十三年前的事。

魯秀蓮和趙振華是高中同學,還有村裏的齊磊。

上半年,他們三人還在五十裏外的縣城二中苦讀,指望着金榜題名光宗耀祖。

大約是那一屆的考官不行,一朝揭榜,趙振華和齊磊魯秀蓮同時名落孫山,像是折了翅膀的飛鳥,跌落在故鄉的土地上。

現在,夏天剛剛過去,才上秋的時候,魯秀蓮卻要嫁人了。

迎親的車隊是三輛麵包車和一輛大四輪拖拉機,麵包車用來拉人,拖拉機用來拉嫁妝。

嫁妝上了車,新娘魯秀蓮也上了車。

接親的隊伍點起花炮,噼啪聲中,車隊緩緩出發。

趙振華站在自家屋后的土馬路中間,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冷冷地注視着迎面駛來的婚車。

腳下的土馬路將東灣村劈開,分為南北兩個自然庄。魯秀蓮家住東灣村北庄的最東頭,這裏是她出嫁的必經之路。

土馬路一直向西,延伸到五里地之外的街鎮,從街鎮上轉車,便可以通向燈紅酒綠的繁華都市。

趙振華曾經無數次想過,自己一定要掙錢,發財,然後再把這條路鋪上黑亮黑亮的柏油,兩旁安上路燈,和城裏的大馬路一樣寬敞漂亮。那時候,這條路將會有個名字,叫做振華路。

但是趙振華沒想到,同學三人之中,魯秀蓮是第一個從這條路上離開的人,直達都市,將東灣村的一切徹底拋棄。

高考成績放榜的那天,就在齊磊家的屋后,在梔子花樹下,趙振華和齊磊魯秀蓮效仿桃園三結義,擺酒點香,對着梔子花樹發誓,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走了就不回來,除非駟馬高車衣錦還鄉;留下,就跟這片黃土地較勁,來個天翻地覆慨而慷,敢教日月換新天。

齊磊那晚喝多了,大著舌頭說:「咱們先留下吧,干兩年再說;如果兩年過後還是這麼窮,就出去闖蕩!」

魯秀蓮也喝多了,搖頭說:

「勾踐卧薪嘗膽,也是三年的吧?兩年之內想翻身,不可能。所以,我打算一輩子留在東灣村。振華你說對不對?」說着,秀蓮就拿眼往趙振華身上瞟,秋波蕩漾。

趙振華明白秀蓮的那個眼神,一輩子留在這裏,就是說,要嫁在本村了。

嫁給誰呢?齊磊那模樣,三寸丁谷樹皮,跟人站一起像個猴子,跟猴子站在一起才像個人,秀蓮是看不上的。

所以,趙振華知道秀蓮的意思,她要跟自己在一起,永永遠遠在一起。

話還在耳邊,那個發誓要一輩子留下來的人,卻要出嫁了。

趙振華攔在魯秀蓮出嫁的路上,就是想問個明白,是不是身為女人,就可以說話不算數!?

載着新娘的婚車在靠近,炮竹還在震天價地響,硝煙撲鼻。

趙振華覺得自己是一個敗兵,悲壯的敗兵,此刻就站在硝煙瀰漫炮火連天的戰場上。那一聲聲炮竹,就是敵人密集發射的機關槍,每一槍,都打在他趙振華的心窩裏。

在這條土馬路上看熱鬧的,不止趙振華一個人。

七長八短的鄉親們,都站在土馬路兩邊,伸著脖子,看着駛來的車隊,也看着馬路中間的趙振華。

大家都覺得趙振華有些古怪,看熱鬧,也不知道站在一邊,怎麼把路給攔上了?莫不是想學瓦崗寨的山大王,此樹是我栽,此路是我開?

村裏的老光棍、麻老爹宋仁貴蹲在路邊,抽著煙,眯着眼,沖着趙振華喊道:「小華子,你站在路當中幹什麼?不怕車子撞死你?」

趙振華似乎沒聽見,一動不動,也不應聲。這反應,更加讓村裏人覺得有古怪。

麻老爹的侄子,小光棍宋家財走上來,拍著趙振華的肩膀,咧嘴笑道:「華子,你站在這裏一動不動,裝強盜打劫嗎?不過你這細皮嫩肉的小白臉,裝強盜也不像啊!要不,我給你弄點鍋底灰,抹在臉上?」

四周哄堂大笑,七嘴八舌,都沖着趙振華指指點點。魯秀蓮作為今天的新娘子,風頭卻被趙振華搶了。

「一邊去!」趙振華瞪了宋家財一眼。

宋家財鬧了個沒趣,聳聳肩,悻悻地退迴路邊。

婚車顛簸而來,緩緩靠近,在趙振華的身前停下。

新娘魯秀蓮坐在第一輛車的副駕駛位上,和趙振華之間就隔着一道玻璃。

趙振華可以看清楚魯秀蓮的每一根髮絲,看見她頭上粉紅的髮夾,看見她低垂的眼帘和彎彎的睫毛,看見她紅色嫁衣上面的每一個花紋。

但是趙振華看不清魯秀蓮的表情,因為魯秀蓮的臉上,根本就沒有任何錶情,像是一具木偶。

媒婆郝國蘭走上來,鼻樑上貼著一塊爛瘡膏藥,陪笑道:「振華讓一讓,今天好年好月好日子,別耽誤了秀蓮的時間。」

男方接親的隊伍里,一個四十多歲、戴着眼鏡的斯文男子,也走過來遞上香煙,笑道:「兄弟抽根喜煙,借過一下……」

趙振華根本就不看郝國蘭,不看敬煙的男人,也不接香煙,卻隔着車玻璃,死死盯住魯秀蓮的臉,說道:

「東灣村的規矩,好事成雙。新娘子出嫁,大家都來歡送一下,慶祝慶祝。所以呢,喜煙喜糖都是雙份的。不信,你們問問新娘子。」

斯文男子一愣,隨即笑道:「對對對,好事成雙,應該的!」說着,又從煙盒裏抽出一根煙來,兩根煙並排,遞在趙振華的面前。

趙振華還是不接香煙,淡淡地說道:「我說的好事成雙,是兩包煙,不是兩根煙。」

斯文男子一呆,皺眉道:「兩包香煙?哪有這規矩?」

趙振華扯起嘴角一笑,又提高聲音說道:「我說的是在場的人,凡是男的,每人兩包煙;凡是女的,每人兩包糖。好事成雙,東灣村的規矩就是這樣。」

斯文男子變色,脖子長了一截,高聲道:「什麼?每人兩包香煙?你這不是訛人嗎?」

趙振華依舊盯着魯秀蓮的臉,冷冷地說道:「我沒有訛人,東灣村就這規矩,你可以問問新娘子。」

一邊看熱鬧的宋家財來了勁,扯著嗓子喊道:「對對對,東灣村就這規矩,好事成雙,每人兩包香煙!」

現在宋家財才明白,原來趙振華攔路,是鬧喜討香煙的。既然如此,自己何不跟着鬧一鬧,討兩包香煙來抽?討不到兩包,一包也行啊!

宋家財是這樣的心思,鄉親們也大多是這樣的心思,於是,嘻嘻哈哈地亂嚷起來:「沒錯,東灣村的規矩,就是每人兩包香煙!東家娶媳婦,大方點吧,讓大家都沾沾喜氣!」

看見鄉親們的陣仗,斯文男子立刻慫了,急忙掏出香煙,團團發了一圈,拱手賠笑:

「各位大爺大媽大哥大嫂大姐小妹,今天來接親,香煙帶的不多,實在是對不住!大家高抬貴手,讓個道吧。再耽誤下去,趕不上拜堂的時間了!兩天以後,新娘子回門,我讓新郎官多帶喜煙喜糖,給大家補上,好不好?」

媒婆郝國蘭也幫着說話,團團作揖,低聲下氣,肥嘟嘟的臉,笑得菊花一樣燦爛。

鄉親們都覺得差不多了,於是有人說道:「振華,讓他們過去吧,開玩笑的事,不能當真。這麼多人,每人兩包煙,誰家能有這麼大氣!」

郝國蘭和斯文男子聽見這話,都如逢大赦,沖着說好話的人連連作揖。

趙振華卻巋然不動,說道:「你們說回門那天補上,也行。就是白嘴說白話,空口無憑,讓新娘子下車,給我打個欠條。」

宋家財又跟着起鬨:「對對對,讓新娘子下車打個欠條!」

斯文男子雙眼冒火,攥起拳頭,想對趙振華動粗,卻又不敢,氣得胸膛起伏,鼻子裏呼呼噴風。如果像紅孩兒一樣鼻子會噴火,斯文男子一定會祭出三昧真火,把趙振華烤死在這裏,烤成一團灰燼,再狠狠地踏上幾腳。

新娘子嫁出娘家的門,路上是不能下車的,必須到婆家門前,由丈夫背進婚房。哪怕是憋到大小便失禁,新娘子也得坐在車裏。這叫做從一而終,一路順風。讓新娘子半路下車,這不是詛咒人家是半路上的夫妻嗎?

郝國蘭也是耐心耗盡,收起笑臉,竄到趙振華的面前,拿出三姑六婆的潑辣本性和舌戰功夫,雙手叉腰,開足馬力吼道:

「我看你娃是窮瘋了!搶錢哪!土匪啊!這條路是你家的呀!你憑什麼不讓人走?憑什麼要人兩包煙?人家欠你的呀!東灣村有這個規矩嗎?扯你媽的蛋!老娘做了一輩子的媒婆,嫁了你娘嫁了你姐,從來就沒聽說過!你他媽屁股丑,還有褲子遮擋着,臉這麼丑,也不脫了褲子遮上?不要臉了是吧!?」

郝國蘭的罵詞倒也罷了,雖然字字如刀,但是在農村司空見慣,並沒有多少殺傷力。可是郝國蘭一開罵,那唾沫口水和口臭,磅礴洶湧,排山倒海,威力絕大,勢不可當。

趙振華站在原地,面對郝國蘭海嘯一般的唾沫口水和口臭,堅強得就像海邊的望夫石,寸步不讓,眼神剛毅,一字一頓地說道:「我今天還就是發瘋了,就是不要臉了!不給香煙,不打欠條,就讓車子從我身上軋過去!」

這句話,徹底激怒了郝國蘭,戰鬥瞬間升級,從動口發展到了動手。

郝國蘭嗷地一嗓子撲了過來,直取趙振華的下三路,用手撕扯他的褲腰帶,大罵:

「老娘今天非扯了你的褲子,讓大家都看看你是不是男人,褲』襠里有沒有男人那玩意!老娘蹲著撒尿的婦女,也比你這個站着撒尿的男人有骨氣!窮瘋了,就來訛人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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