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8章 心傳意會

第418章 心傳意會

約定之地是商家在梧州的分號,等他們尋過去,卻撲了個空。

分號的夥計告訴他們來晚了一步,商家車隊已因故提前半日出發,留下話說如果有姓羅或姓華的人找來,請其加速行進趕上車隊。

車隊帶着輜重,速度不會太快,一行人馬上出城追趕。

儘管快馬加鞭,但當天是趕不上了,等到入夜,羅洗硯和薛稼依決定在一條大江邊的樹林里歇息半個時辰,然後再連夜趕路。

當晚,月色明亮,夜涼如水,眾人簡單用了些吃食后,羅薛兩人移步到靠江的空地,生起了篝火圍坐。

羅洗硯見薛稼依有些神不守舍,不時看向還處在昏迷之中的華瀾庭,忍不住出言寬慰道:

「妹妹不必擔心,聽說華老弟和商家交情匪淺,雖然在梧州城裏才知道商家帶隊的不是外界以為的商晨曦商二爺和錦書大公子,但這次負責的二當家商駟爺和他的兒子商晨陽和我極為熟稔,他們主要負責商家在西北的生意,我請他們全力救治,必無問題。」

薛稼依收回目光:「那感情好,怕就怕你那個酒肉朋友商晨陽和你一樣沉迷酒色,沒什麼本事。」

羅洗硯訕訕:「也不能這麼說吧。陽少或許在勢力上不如商老爺子一脈的商晨照和商晨曦兩兄弟,但也因為不太得志,所以還是很奮發要強的,身邊的能人不少,非一般世家紈絝可比。」

薛稼依哼了一聲:「狐朋狗友,一丘之貉,但願如此。要是不行的話,本姑娘就另做打算。」

羅洗硯被她奚落,心有不甘:「都說過了,他是他,我是我,哥哥可是出淤泥而不染,一心想要找一個靈魂伴侶的。」

「是嗎?你一個自己都沒有靈魂的人,還奢望能有靈魂伴侶?」

羅洗硯一怔,出奇地沒有反駁,他當然知道薛稼依不是說他沒有魂魄,所謂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靈魂萬里挑一,他是被薛稼依的這句話震到了。

又想了想,終是不服氣:「妹妹隨口的一句話都好有哲理,哥哥佩服。確實,只有自己內在先擁有某種情趣,精神上有所歸依,然後有共同志趣的人才會出現。」

「不過,羅某也沒那麼差吧?琴棋書畫、漁樵耕讀,多少還是解得個中趣味的。」

「好啊,那我親自考較一下你,咱倆各以眼前景物吟詠幾句。我先來。」

薛稼依抬頭望去,靜夜水邊,柳枝輕搖,月下江心,遠遠有一舟浮蕩,一漁翁披蓑帶笠,正閑坐垂釣獨飲,似有歌聲隱約傳過來,於是吟道:

「柳搖風靜人釣月,月釣人靜風搖柳。」

良辰美景里,羅洗硯眼裏並無美景,只有良辰,只有薛稼依,他見她正手捧一碗蓮藕在吃,想起一詩,同樣也是正反迴文句:

香汗薄衫涼,涼衫薄汗香。

手紅冰碗藕,藕碗冰紅手。

郎笑藕絲長,長絲藕笑郎。

藕絲長象著着戀人之間的情意綿綿,古樂府中常以藕諧音偶,以絲諧音思,藕節同心,象徵情人的永好。

「輕浮。輕薄。」薛稼依嘟嘴道,「要是瀾庭醒著,就不會如此。」

「他會怎樣?」羅洗硯雖覺良辰瞬間變涼辰,仍痴迷地看着小嘴嘟起的薛稼依問道。

「我猜,他會說那首應景的詩,意境絕美,豪邁中難掩孤寂——

一蓑一笠一扁舟,

一丈絲綸一寸鈎。

一曲高歌一樽酒,

一人獨釣一江秋。」

羅洗硯這才把注意力放到江面上,恰逢一片烏雲漂移遮住了明月,點頭吟道:

月黑見漁燈,

孤光一點螢。

微微風簇浪,

散作滿河星。

薛稼依輕嘆一聲:「聚是一輪月,散是滿天星。人生,聚散無常啊。」

羅洗硯知她擔心華瀾庭,繼續安慰道:「別太擔心了,一切都會變好的。」

薛稼依搶白道:「嗯嗯,比如你從討厭變成了好討厭。」

言罷,她感到有些歉然:「羅兄,不好意思,心情不好,今晚說話沖了些,你別往心裏去。」

羅洗硯受寵若驚:「沒事沒事,朋友嘛,相互之間就應該分享與分擔,讓我們都達觀些吧。」

「你說,什麼是真正的達觀?」

問出來后,薛稼依沒等羅洗硯回答,接着道:「我師父說過,一件事情的正面和反面加在一起才是全面,所以達觀就是悲觀和樂觀加在一起。人在悲觀痛苦的現實面前應該樂觀自強,在樂觀順遂的時候應該悲觀思危。」

羅洗硯:「令師必是一位智者。我一直沒敢問,以妹妹你的年齡和修為,當出身名門或隱修宗門,不知是哪一家?」

薛稼依搖搖頭:「不是我不告訴你,一是師父不許我泄露有關宗門的事情,二是我……其實也不知道。」

「要說是宗門,只有我和師父兩人相依為命,師父從來也不提門派的名字和她的名諱。」

「我們平時就住在一個小村子裏,和普通村民比鄰而居,偶爾會去到一個恍若與世隔絕的地宮,而且只要師父施法,環境轉瞬即變。」

「令師真乃神人也,叫人好生嚮往。問一下,你覺得你師尊是個什麼樣的人?」

「師父她嘛,是個很奇怪的人,話不多,有時候說出的話極富智慧和道理,有時候又前後矛盾,讓人摸不著頭腦。」

「我經常有種幻覺,師父她好像不是一個人,而是,好幾個人。」

「她老人家有時候冷酷殘忍,動輒滅門的事我都見過好幾回,完全是視人命如草芥,惡魔一般;有時候又宅心仁厚,簡直是掃地不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照燈,施粥舍飯,活菩薩一樣。」

「再比如說,我們從小就被灌輸了好人壞人、好事壞事的觀念,師父就會對我說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倚,好和壞之間是一個轉換,換個時間和角度,同樣一件事情,或者說任何一件事情,都會在價值判斷上呈現出另一面的可能性。」

「我似乎明白的時候,她又說這還是片面,所謂好的和壞的,它們是同時存在的。」

「簡單的區分好壞,也許是人們懶惰的自我保護行為,為了趨利避害而做出的粗暴判斷。」

「實際上,你心目中的壞人也會有很多好朋友,他也會真心幫助過別人,你認為的好人可能暗地裏幹了不少壞事,或者起碼是想過很多齷齪事,只是沒有膽量、機會和因緣做壞事而已。」

「只以好壞來判斷,會有很大的偶然性和片面性。」

羅洗硯笑道:「這也好理解。我父親說過看人看事要有全面的視角。人的眼睛長在鼻子上,只能看到眼前和餘光掃到的的範圍,馬的眼睛長在兩側,就有更寬廣的視野,什麼蜻蜓和蒼蠅的就更強了,它們的複眼幾乎四面八方無死角。」

「我們修道之士,就是要爭取做到感知無所不在、無所不及。」

薛稼依:「你那還是針對的現實世界,師父說全息是十方維度的——上下、前後、左右,還有過去與未來、生與死或者陰與陽。」

「令師尊真是得道高人。」

「我也這麼認為,曾問她何為道,師父欲言又止后,告訴我她並沒有得道,否則就不在這方世界裏了。她說,道,是言語說不出來的。」

「道是沒有邊界的。我們的世界如果是個大圈,語言就是裏面的一個小圈。我們認知的邊界幾乎就是語言的邊界,人想用小圈去丈量大圈,那是徒勞無功的,小圈以外的部分,在語言描述之外。」

「但凡能說出來寫下來的,就難免丟失和損耗信息,不是不想說,是根本說不出來。語言是單向性的,大部分人的頭腦運轉只接受單向運轉,於是乎我們的世界觀受制於我們語言表述的局限。然而很不巧,這種模式是我們認識世界的唯一工具。」

「師父就是這樣的矛盾。她今天說:你問道於我,我只能不可言說地保持沉默,但第二天她又會說,道,雖不可言,但卻是可以被感知到,並是可以檢驗的。」

「道,可以心傳,不能口授,可以有心得,而不可以目見。辦法就是不斷地經歷和體驗。」

羅洗硯失笑:「這倒是應了佛家的學說,不斷地在六道里轉世輪迴歷劫,數不清的經歷體驗過後,建立起十方維度的全然的視角,然後就可以成佛或得道了,因為有了對一切都有了不好不壞的同情——基於同等情境的理解和悲憫。當然,我想也會有無奈吧。」

「不過,我現在倒是對這種可以心傳而不能口授的意境有所體悟。」

「當你愛上一個人,或者兩個人同時喜歡上對方的時候,語言上的我愛你,那只是最終的一種確認形式而已。」

「在這之前,在沒有說出這三個字之前,那種心心念念,那種心有靈犀,那種心心相印,那種心照不宣的狀態,就叫做心傳,我愛你就是口授。」

「心傳意會的狀態,才是愛情最為美好最為美妙的時候……」

薛稼依眨眨眼,正不知如何回答,兩人忽然同時感覺到,身邊躺着的華瀾庭好像,動了,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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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門大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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