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章 功賞

第356章 功賞

暴雨過後的京師愈加陰冷,寒風肆無忌憚的朝衣服里吹灌,連着數日見不到一抹日頭,骨頭縫裏似乎都結上了冰茬子。

但這惡天氣里,建康的街頭巷尾卻是暖意融融,百姓臉上堆起的笑容堪比春天裏的艷陽,哪怕平日有怨節的,路上遇見都不免長短問候一番,彷彿上輩子的親朋於今生重逢一般。

這是劫後餘生發自心底的幸福。

沒有國破家亡的塗炭,國在,家也在,家人都還在!

徐老督帥今日格外高興,二兒子徐霆歸家了。

厭軍還師之後,當今天子賜下御宴,連着三天大犒將士,第四天一大早,天才蒙蒙亮,一騎甲士叩開了徐家院門。

自初夏離家的徐家老二徐霆,在這年關將近的時候,終於回來了。

父母兄弟自然少不了一番關切,左右至親也都聞訊而來,午時未到便擺起了家宴。

宴席上徐霆做為主角,滔滔不絕講起這大半年的經歷,尤其將自己追隨武昌郡王打下的那些硬仗名仗說的繪聲繪色。足足一晌午的功夫,酒酣飯足之後,才將將說到退守邾城后的斥候騎戰。

每到戰時激烈處,一席親朋噓聲連連,無不驚嘆武昌郡王用兵如神。

那些大戰早在京師傳的神乎其神,其實還是浮誇的成分居多一些,只差縮地成寸撒豆成兵了。如今從當事人嘴裏聽到,直讓人身臨戰場,雖少了一些浮誇,但其中兇險和驚艷更勝傳聞!

老徐深知他這三個兒子一個比一個能吹牛,都是嘴皮子功夫頂呱呱的角色,但老二現在說的這些事情這些經歷,他卻深信不疑。

衝鋒、奇襲、說降,尤其千里穿插的艱辛,沒有親身戰場之中,想平白編出這些故事那是根本不可能的,非是屍山血海闖出來的,更絕不會有這種看淡生死的平靜!

望着如同脫胎換骨的二兒子,老徐滿眼裏都是欣慰,彷彿看到了自己年輕時候的樣子,所謂精悍不過如此了。性子強硬如他,一晌午的功夫,一雙老眼也不知模糊了多少次,他甚至有些自愧不如,堂堂一鎮督帥真不如這小小隊正打過的硬仗多。

「快講講黃石灘,這場大決戰京師都傳的神了,二哥也衝過黃石灘嗎?」老三徐霽聽的如痴如醉,一邊給二哥又倒滿了酒,一邊迫不及待的追問,哪裏還有一點京師大佬的模樣。

「嘿,衝過?」徐霆咧嘴一笑,「決戰前,殿下親自挑了一千選鋒,更親領選鋒為百姓和大軍殿後,你二哥不才,刀馬拳腳還入的了殿下法眼,便是那一千選鋒之一!」

「妹夫,若論武藝,老徐家這三個孩子都是不差的,尤其是二郎,從小被你逼着是下了苦功夫的,」

席上一長者撫須稱讚著,

「現今竟受武昌郡王青睞,妹夫呀,你一番心血總算是沒有白費!」

這長者乃是當朝從三品的大員,給事黃門侍郎劉度,可伴鑾駕左右,常對御前咨問。只看他坐在家宴首席上位,身份最尊尤勝徐老督帥,便知他是徐劉兩家的大家長。

「今日咱們全家還能在這裏一敘天倫,那是虧了二郎搏命得來的太平,妹夫,咱們全家齊敬二郎一杯!」

「你們幾個小輩,且不論從文從武,都要學二郎一般為朝廷效死,為天子盡忠!」

徐霆哪受過這等待遇,得了舅父誇讚他更是紅光滿面一飲而盡,望着眼前親人其樂融融只覺這大半年受的苦流的血全都值了。

或許也是酒喝太多了,一時間竟有些忘形,居然一把扯開了袍子,醉眼惺忪的指著胸膛上幾道還未癒合好的傷疤炫耀道:「喏,這兩道就是黃石灘上留下的,口子到現在還沒合好呢。」

若在從前,這還了得?但如此失禮舉動竟未遭到一語呵斥,一席眾人只是靜靜看着數算傷疤的徐霆,哪怕是戎馬半生的老徐,也被兒子那一道道傷疤所震撼。

大小疤痕蜿蜒猙獰,不下十餘處,有的已經癒合,有的尚還紅腫,一圈繃帶跨過肩膀勒在小腹上,竟還帶着殷紅血跡,顯然是前幾日大戰剛留下的。

劉度輕輕嘆道:「這才區區半年光景,二郎竟已不是從前的二郎了。」

徐霆卻似沒聽到一般,兀自數着身上傷疤,嘴裏一邊絮叨著:

「不能夠吧,黃石灘上,我竟才只傷了兩處嗎?三天九陣鏖戰,一千弟兄活着不到兩百,一天一夜一場決戰,那麼多弟兄都沒了,我竟才只傷了兩處嗎?丟煞人了!」

他的聲音猛的低沉下去,似乎嗓子被堵住,已然帶着啜泣,

「宣陽門打成那般,我竟只被刀子劃破一層肚皮?五千弟兄出陣,回來喝酒的不到兩千...我何有面目竟在這裏吹噓自己...」

「弟弟,你們都是好樣的,都是我大晉的英雄豪傑,」徐霜拍著二弟肩膀,眼前彷彿又浮現出那支黑影甲騎,「大哥敬佩你們,也嚮往能如你們一般馳騁疆場,但打仗總會死人,馬革裹屍是軍人的宿命,他們回不來了,你更要替他們好好活下去,你還得給他們報仇呢!」

徐霆卻沒有回應,竟是醉倒昏睡過去了,嘴裏依舊不清晰的說着醉話,

「報仇,報仇...」

「為王前驅,唯死而已...」

老徐嘆道:「他是累極了,扶他去休息吧。」

家宴氛圍一時有些低落,幾個晚輩又紛紛為老徐敬酒,都贊徐霆道,

「二哥九死一生必有後福。」

「他既為武昌郡王愛將,日後前程不可限量。」

「從江夏一路打到宣陽門,一個都統是跑不掉了!」

孰料劉度卻冷眼掃向眾人:「朝廷還沒有明旨敘功,汝等還是慎言些好。」

厭軍還師,陛下親賜御宴犒軍,金銀美酒是賞花了眼,但唯獨這功名上竟隻字未提。便是武昌郡王本尊,朝廷雖賜了入朝不趨、謁贊不名、劍履上殿這等位極人臣的榮耀,卻也沒再加官進爵。

有人喝醉了沒聽出劉度言語中的嚴肅,仍是呵呵笑道:「朝廷敘功自然需要考究一番,卻也是遲早的事嘛。」

劉度擺了擺手:「今日就到這吧,汝等都回家歇息去吧。正如二郎所言,此戰折損巨大,能活着便是萬幸,切勿四處炫耀誇功,免招他人嫉恨。人家披麻戴孝,咱家懸彩掛紅,有違仁義啊。」

徐劉兩家,劉度這大家長還是說一不二的,眾人稱諾離去,一場慶功家宴草草散席,只余老劉和老徐這兩個老兄弟。

「老哥,我聽你所言,似是話中有話呀。」老徐謹慎問道。

劉度低頭抿茶,默然良久,方才低聲道:

「那日宣陽門大戰,陛下已然抱了死社稷決心,是要御駕城頭鼓舞士氣的,戰事若敗,或許就決定...結果御駕還沒到宣陽門,便傳來了捷報,於是便返駕回宮了。那日我隨侍御駕,不巧瞥見陛下回宮時的臉色,怎麼說呢,龍顏大悅是無疑的,但神情卻有些古怪。」

老徐納悶道:「古怪?」

他這大舅哥是可以參贊中樞的人物,眼界見識不是他這一介傷殘退伍老兵頭子能比的,家中但凡有大事,他都是聽這大舅哥的。現在大舅哥說古怪,那一定就是古怪了,可老徐實在想像不出那是一種什麼神色。

「趙軍敗逃,厭軍軍號喊的震天響,你應該也聽到了吧?」

老徐想了想,點頭道:「那是,聽到的人可不在少數,厭軍軍號,為王前驅,唯死而已嘛!」

「哎呀!」老徐蹭的站起,一拍腦門,「莫非,這句話僭越了?生了猜忌?可其實也沒什麼啊,當兵的奉主帥之令衝殺效死,那是天經地義啊。」

但大舅哥的眼神卻告訴他,他應該沒猜錯。

老徐行伍出身,軍旅中事最清楚不過,此刻愈加不服:「那武昌郡王不過北歸之人,若論專權跋扈,能和大國舅相比?就連東軍之中,三軍將士從來也都是唯太尉之令馬首是瞻的!南兵更是聽調不聽宣,哦哦,還有那右衛,誰不知曉是王丞相家的私兵?聽命主帥,就是不忠朝廷啦?荒唐,荒唐!」

「一句軍號這都算有錯?未免小題大做了吧,」老徐搖頭似波浪,「老哥,我覺得你這回是想多了,當今陛下寬仁大度,絕非狹隘昏主,豈會因這點小事就怠慢將士軍功?」

「你且別急躁,我有詆毀聖心嗎?也就咱老哥倆聊聊,倘若被外人聽去,我可就栽你手裏了!」劉度示意妹夫坐下,緩緩說道,「你眼中看到的是公理,沒錯,可陛下呢?」

「陛下如何?」

「陛下心中裝的是格局!」劉度肅然道,「此戰過後,朝廷,乃至整個大晉江山,就要重塑格局了!」

「你可知道,這一句軍號代表什麼?不是說武昌郡王僭越了,那是代表了一支無堅不摧的力量!打贏宣陽門的還只是厭軍王營,要知厭軍主力正坐鎮武昌啊!」

老徐已經陷入沉思,劉度仍是一句一句開導著這妹夫,

「這是註定必須入主中樞分潤大晉國權的力量呀,老徐你說,朝廷該怎麼安排這支嶄新崛起的勢力?」

老徐梗頭道:「朝廷大事我不懂,但打仗立了功,不賞可不行!」

「是了,你說的真對,這就是兵頭子們的態度了,大功不賞是要出大亂的。」劉度苦澀笑道。

「此番大戰之前,武昌郡王的爵位已是非常顯赫了,與會稽王司馬昱相差無幾,總不能進封琅琊王吧?」

「堂堂龍驤上將軍,假節開府建牙,都督大江流域五郡諸事,這權柄與大國舅比,與太尉比,哪怕與王丞相比,又有何遜色?」

老徐盯着大舅哥問道:「你啥意思?」

劉度攤手道:「黃石灘之後,朝廷屬實對武昌郡王擢拔的有些過了,誰也沒料到武昌郡王竟能再立擎天之功,倉促之間,陛下已經賞無可賞了,嘿,卻又不能不賞。」

老徐反問:「你是想說功高蓋主吧?」

是否功高蓋主,劉度避而不答,只是唏噓道:

「入朝不趨、謁贊不名、劍履上殿,遍數歷朝歷代,有此殊遇者又有幾人?連王丞相都力辭不敢接受,不成想武昌郡王連虛讓都省了。那日朝會的情景你是沒見啊,武昌郡王匆匆還師,連服飾都沒更換,竟佩著御衡白坦然上殿,一身犀甲透著腥氣丈遠可聞,你別這麼看我,你老哥真沒半點虛張,他那雙鐵鞋踏在殿磚上,鏗鏗鏘鏘,真真是一步一個血印呀,不知道的還當是反賊闖宮啊!不瞞你說,我這把老骨頭是被驚駭住了!」

老徐望着大舅哥,此時說起那日朝會情景,這個素來沉穩有度的從三品大員竟仍是面色發白聲音顫慄,他不禁也怔住了,嘴裏吐出一句話:「司馬氏竟出了如此人物!」

老哥倆一時間都沉默不語,倒是老徐又問了一句:「那與二郎何礙?賞不得武昌郡王,也賞不得二郎嗎?」

「這其中關竅,你當年不懂,現在也一樣不懂的,總之咱家既和厭軍扯上關係,局勢明朗之前,一定需得夾緊尾巴才是,萬不可人前誇功啊。」

一句叮囑說完,劉度又是一聲苦笑,

「妹夫,我也僅僅只是從三品而已,朝堂上連說話的份也沒有,不過年老成精警覺一點,但看到的也就這些而已,咱們終是只能憑個眼力勁隨波逐流罷了。究竟得怎麼安排這支崛起的力量,到底要分給他們多少權勢,豈是咱們操心的事情,嘿,自有那些當世名臣們去和武昌郡王周旋應付,這擂台一起,想想都覺得精彩。」

當世名臣之一的王導突然連打幾個噴嚏,引的周圍重臣一陣噓寒問暖。便連司馬白也不例外,特意關切了幾句,說是自己對抗治寒疾頗有心得,並有幾味良藥,老丞相不妨試試。

面對司馬白的關切,王導滿面笑容異常和藹,連連擺手,只推說不過風寒而已,又言還是先議事為重,總不能一上午廷議半點結論都沒有吧,如何同陛下交差呢?

但望着那隻幽白眼睛,王導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太白不去,刀兵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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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行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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