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一章:坑

第三百八十一章:坑

早晨,一場春雨過後,柔和的日光越過低垂的檐角,灑在長廊。

高緯、高熲這一對君臣便手持吊杆立在欄桿前,欄桿之下,可以看到五顏六色的錦鯉在水底遊動,為清冷的宮殿平添了幾分生意。

宮裏的魚兒都是不許人釣的,根本不怕人,不多時高緯就釣了滿滿一桶,而高熲因為從來沒有參與過此類活動,顯得很是笨拙。

你小子還有今天?

皇帝目露得意之色,面上卻端著勝利者的架子,摸了摸頜下剛蓄不久的短髯,道:

「右相這回無話可說了吧?哼,前年朕邀你去打獵,你一頭沒打來,回來跟朕說麋鹿育子,不忍下手;又請你去射雁,你說雁乃吉禽,當成全其歸家之意,今日咱們比釣魚,釣了半天,朕已經收穫頗豐了,你卻如何還是兩手空空呢?」

高熲耳朵微紅,便乾脆擱下杆子道:

「今天手感不好,改日臣再與陛下一較高下…今日本應休沐,陛下既召臣見面,不會是為了釣魚吧?」

「不是。」

皇帝也收起釣竿,臉上又顯出了嚴肅的神態,可謂翻臉比翻書還快:

「你履任右相時日不短,於朝政屢有補救之策,可謂勞苦功高,這些朕都看在眼裏。按照朕的設想,朝廷的百年大策會在你的手裏完成,可這些時日我觀察下來,你遇到的阻力也不少…」

「臣愧對陛下…」

高熲以為皇帝興師問罪來了,難免心中忐忑,第一時間起身回話,被高緯一個動作安撫住。

高緯抬手示意他坐下,又道:

「朕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我朝之政自神武帝奠基開國以來,一直都處於水火交攻的姿態,各種人,背後又站着各種勢力,中間牽扯到的東西幾乎涵蓋了方方面面,這種情況下,你很難辦,朕其實心裏很清楚。」

「這些日子,很多人跟朕彈劾你,但朕很清楚,你做的很多事情都是為大齊江山長遠考慮,不能不做的,你推行得很堅決,並沒有因為一些人反對就畏首畏尾,朕很高興,這代表朕當初力排眾議選你做了宰相是值得的、更是正確的。」

他定定的望着高熲,斟酌地說道:

「之所以見效緩慢,朕想來想去,覺得不是你的問題,是因為朕還有在這件事對你扯明旗鼓地支持,讓他們抱了一些不該有的希望。」

高熲的表情一頓,繼而大喜。

皇帝終於表明了立場,不再讓高熲懷疑自己隨時會淪為被犧牲的棋子。而且,比起被隨手犧牲,他更怕的是皇帝在多方壓力之下做出妥協,讓他到頭來做的是一場無用功,連犧牲都犧牲得毫無意義!

這是他最不能接受的結果。

皇帝表明了態度,高熲心裏自然也就有譜了,只是他也很好奇,皇帝對他的支持會到哪一步。

高緯撇過頭,又道:「六天前,徐州民變那篇摺子的首尾你看仔細了?」

高熲道:「臣已知曉,這是一樁積年老賬引起的案件。」

「武平三年以來,朝廷動作不斷,吞襄陽、據江陵,會盟突厥,更興師滅周,並與陳國交戰,山東、兩淮物阜民豐,所征米糧一向倍於各地,積年累月下來,已讓許多百姓負擔不起,直春夏之交,連播種的糧種都湊不整齊,而糧價卻日漸激增,一石糧已經到了七八百錢,實在到了難以負擔的地步。」

活不下去,不得不反。

高緯點點頭,神色平靜道:

「而當地官府居然一問三不知,也從沒有過開倉賑濟的舉措,徐州刺史鄭倫上疏對朕說明情況,你自己看看。」

小黃門連忙手捧一本奏章上前,恭敬遞給他。

高熲翻開一看,面色卻是陰晴不定。

奏報上,鄭倫先是詳細彙報了此次民變的前因後果,言明民亂的規模不會多於五百,以及他後續推出的補救措施。在結尾處,還一面痛斥徐州官吏欺上瞞下,一面自我撇清。

並說道:

「臣治徐州不到兩載,地方事務,臣不能詳細周知,但各州縣倉儲大半多非實貯已是事實,似此情形,不勝枚舉。陛下授臣安民之責,但地方勢力盤庚錯節,多有掣肘,往往政令不能上通下達,臣之過失。今時勢至此,再不據實陳明,即是背負天恩,喪盡良心之至。」

接下來無非就是『惶恐』、『請罪』、『以謝天恩』那一套東西。

看,這便是老官僚的自我修養。

一番話說的入情入理,圓融自洽,誠可謂達到了進可攻退可守的不敗之地,也讓皇帝感受到其忠誠謀國、不得不爾的苦衷。

但高熲是越看越生氣。

鄭倫此人他還是清楚的,畢竟身為宰相,考核官員是每年必做的工作,鄭倫此人本事並不怎麼樣,連年業績考核也只是勉強掛在中游,若不是背靠滎陽鄭氏早就被刷下,焉能謀得徐州刺史這樣的肥差?而且此人貌似忠直豪爽,實際心機頗密,素為高熲所厭。

於是高熲很乾脆就下了結論:「治徐州兩年,竟對治內情狀一概不知,此人若不是在有意裝傻充愣、推諉過錯,便是飯桶一個!」

「這就生氣了?不急,後面還有的你氣。」

高緯哼了一聲,小黃門又將一本奏章遞給高熲,高熲看封面,這竟是晉州道行台張延雋的密奏!張延雋在密奏中言道:

「臣奉聖命從長安返晉州道,又轉至洛陽,一路見聞,各地刺史、官吏名聲不佳,吏治廢弛,經行之處,商民蹙額興嘆,倉儲空虛,不足賬面四成…」

沒等高熲看完,高緯便冷冷道:

「如果不是朕派張延雋去查,朕恐怕現在都還不知道朕的倉儲已經被那些碩鼠給搬空了!」

「朕這些年忙於徵戰,對朝內朝外一向奉行寬仁,結果呢,他們就是這麼對待朕對他們的信任?」

一下給高熲干沉默了,他默然無語,終於意識到事情大條了。

張延雋一向低調,但能力不俗,北齊征討突厥、北周一小半錢糧軍資的徵集調用都是通過他的手才能籌備得起來,是一個十分老辣能幹的臣子,有豐富的經驗,而且深知地方錢糧之運作,他出手搜集這些東西,絕不會是無心之舉,必然是陛下早有授意!

那麼,陛下接下來要掀起的這場風波就絕不會小!

高熲現在也是滿腦門子官司。

形勢已經很明朗。

也終於明白當年祖珽受過的苦楚。

陛下用祖瞎子來削弱鮮卑權貴,現在又要用他來打壓世家豪族,雖然雙方的目的是一致的,但他從沒想過用激進的手段打壓敵人。

可陛下顯然不這麼想,要麼不做,要麼做絕。

「高卿,朕想徹查到底,你覺得怎麼樣?」

臨走前,皇帝還很缺德地問了他一句。

「正該如此。」

高熲嘴角扯動了一下,想笑一笑卻笑不出來。

可想而知,這場大案掀起過後,他便真的成為了天下各豪族的公敵,不搞得滿手血腥是難以收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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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齊帝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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