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九章 教子

第三百七十九章 教子

皇帝滿意於楊素、裴世矩辦事妥帖,當夜就發了一道明旨,參與修建運河的一應臣僚具有封賞。

其中又以楊素的賞賜最重。

皇帝知道他不好女色,也並不看重財帛,居然把自己的坐騎賞賜給了他,還賜了一對玉扳指,一副八石雕弓,一套寶甲。令朝中的文武貴戚側目不已。

相比較起來,裴世矩的待遇就不如楊素了。

但裴世矩幾經磋磨,也磨鍊出了,幾番揣摩,他也明悟了皇帝此番在釋放些怎樣的政治信號,他明擺着在拷問這滿朝臣僚,尤其是宰相高熲:

「你們覺得楊素做這個左相怎麼樣?」

這顯然是一個錯誤選項。

陛下太過多疑,好不容易按下一個葫蘆,豈能容忍再起一個瓢?尤其是這個節骨眼,左相唐邕即將辭相,各方勢力都想爭一爭這個位置,朝中不會安寧。

皇帝恐怕也正想藉此觀察一下大臣們,尤其是宰相高熲的反應。

陛下想知道,有哪些人想爭?他們能觸及的邊界在哪裏?

高熲如果說楊素能做左相,陛下不會讚賞高熲,只會對這個性格剛強的拗相公起疑心,更加不滿他漫天要權的行徑,高熲唯有否決,也只能否決!

第二天上朝,高熲就對着御座上的天子開噴了:

「陛下對楊素賞賜恩遇如此之重,這豈是愛護臣子的道理?楊素確實才幹不凡,可畢竟太過年輕,稜角分明,少年顯貴仍不知足還要晉為宰相?!臣敢問陛下,待到他再立新功,到了賞無可賞的地步,陛下在時還能把握得住,可後嗣之君又要如何自處?」

此言一出,不光群臣驚訝,連立在角落冷眼觀察的裴世矩也悄悄變了臉色。

高熲好大的膽子!

皇帝沉默良久,兩指輕輕敲擊御案,雖然板著一張臉,目中閃過種種難言情緒,唯獨不見丁點怒色:

「高卿家未免太過言重了吧,朕用人從不看年齒、出身,況且,朕記得愛卿也比楊素大不了幾歲,按照卿家這個說法,朕豈不是也不該用你做宰相?」

高熲垂目,對着天子再行大禮,而後鄭重萬分說道:

「陛下不嫌臣年輕位卑而用臣,臣感激涕零,但臣所言句句發自肺腑,絕無半點私心!」

高緯一手撫額,很是頭疼,隨後擺擺手道:

「近來左相身體頗感不適,要找朕辭相,朕正頭疼何人能接替唐邕的權責,本來覺得楊素有衝勁,本事也大,或許可以勝任,但你又不許。

「也罷,朕就聽你這一回,不過你既然否決了朕一個人選,便要還朕一個人選,愛卿覺得…誰來做這個左相合適?」

嘶~

殿內一片吸冷風的聲音。

這一對君臣之間的對話實在太過直白,直白到沒有一點掩飾,直白到近乎荒唐!

但也充滿了機鋒,二人之間的每一個對話每一個字眼,聽起來都隱隱有劍影刀光潛藏其中。

朝中大臣都悄悄立起了耳朵卻不敢抬頭,生怕遭了池魚之殃。

陛下究竟是什麼意思?高熲居然受寵幸若此?誰來做這個左相都能讓高熲一言而決?

裴世矩悄悄望去,將眾人的表情都盡收眼底:

剛剛入朝的政治小白一臉難以置信,而政治老鳥們的表情則要隱晦得多,也精彩得多。

和高熲不對付的個個擺出了看戲的架勢,等著看高熲如何收場,而和高熲站在一條船的大臣則個個捏了把汗,生怕這個眼底不揉沙的拗相公再做出什麼觸怒陛下的事情來。

高熲做上宰相之後,和溜須拍馬的祖相作風完全不一樣,時不時就和陛下唱個反調,嚴重的時候陛下被說得急眼,差點就說要把高熲拖下去打死了,板子還沒落下去,赦免高熲的旨意就來了。

高熲上表謝恩,陛下也順着台階原諒他,然後過幾天繼續吵…

循環往複,

也是大齊的一樁奇聞了。

誰也說不準陛下對高熲是信任還是厭惡,正如此際,誰也摸不清陛下這番話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高熲連想也懶得多想,直接道:

「誰任左相,當由陛下裁斷,臣忝為右相,文不涉武,豈有發言舉薦之權?」

高緯不好再說什麼,嘴角含笑,好似對高熲謙虛不越權的行為頗為褒揚,眼神卻惡狠狠朝蘇威哪裏掃了一下。

到了這個時候他如何還能不明白。

高熲今天思路如此清晰,行為如此果決,高緯想試探試探他都讓他給頂了回來,這場朝會上全場的節奏簡直是圍繞着高熲走,這背後沒有狗頭軍師給他參贊軍機誰信啊!

不能再讓這倆貨待在一起了…

高緯很快拿定了主意,他神色如常,食指敲了敲桌面,乾脆起身道:

「行了,誰來做左相朕心裏有了人選,有事且奏,無事朕就要宣佈退朝了——對了,蘇卿家,朕讓你帶人擬定的漕糧法你完成得怎麼樣?」

漕運漕運,運的是錢糧,漕運的運行機制圍繞着三個重點:徵收、運輸、交倉。

高緯要修建貫通南北的漕運,自然要有與之配套,且行之有效的成法。

既然皇帝問起,蘇威如果不拿出個交代,無疑是會讓他在政治上大大失分的,好在蘇威早有準備,他不緊不慢從袖子掏出一疊厚厚的、還未裝訂成冊的草稿,道:

「臣已經完成得差不多,不過還有些細節還需要找裴弘大仔細推敲一下。」

蘇威看着裴世矩,裴世矩也看向他,兩個絕頂聰明的人相看兩厭。

「那便先不急,等你們全做好了再交給朕。」高緯一揮衣袖,大步離開。

朝會雖散,但帶來的風波還在延續,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跡象。之後一連好幾天,高緯收到的彈劾高熲的奏摺已經堆得和小山一樣高。

高緯最後乾脆連看都懶得看,全都讓太子代批,他交代清楚了,凡是彈劾高熲跋扈的全都批『朕知道了』,凡是彈劾他『擅專』、『結黨謀私』的一律不予回復,留中不發。

一個下午,太子的手都寫酸了,晚飯間當着他母親的面跟老爹抱怨:

「一個下午,幾乎每一本奏章都在罵他…大臣們罵他,父皇有時候也氣惱他,為什麼不幹脆把他罷免算了,大家都清凈了……」

高緯小口抿著滾燙的魚湯,掃了兒子一眼,「我問你,你覺得什麼樣的人能夠四處樹敵?」

太子思索了半天,有些不確定道:「壞人?」

「幼稚。」高緯提起筷子輕輕敲在兒子額頭,教訓道。

「朝堂上的人事,只有正確與否,那有什麼善惡好壞?

「在這裏,黑白可以顛倒,對錯可以混淆,沒有好人和壞人的分別,那些人口口聲聲說高熲是奸賊,他們清高、了不起,捫心自問,他們難道就真的這麼乾淨嗎?」

「我看高熲之所以會樹敵那麼多,倒不是因為做錯了什麼,反倒是做對了什麼,才會惹得這些人跟見了血的野狗一樣群起攻之。」

高熲在做什麼樣的事業,高緯是知道的,高熲受了什麼樣的委屈,高緯也是知道的。對於高熲的態度,高緯只有一個,信任,但要時常敲打。

小委屈就讓高熲姑且受着,可如果有人要羅織一些莫須有的罪名強加在他頭上,高緯就不會容忍了。

宰相是君王請來為他治國平天下的賢才,不是趴在他腳下卑躬屈膝的奴才。

君臣之間的鬥法也要有底線。

高緯冷笑一聲,道:

「朕還沒有糊塗,他們有些人,絕沒有表面上那麼忠誠簡單,那些在宦海沉浮之中摸爬滾打上來的更是個個心思詭譎,他們表面上馴服於朕,實際心裏藏着什麼樣的算計、慾望…和野心,誰又說得清楚?你給我記住,他們是你的臣子,同樣也是你的政治天敵!」

「縱觀史書,歷代王朝最大的敵人不是天災、不是異族,甚至不是起義者,而是腐敗掉的官僚集團!做為個人,再有實力的權臣也逃不過皇權的碾壓,可一旦他們為利益所聚抱成團,皇權就會被他們架空。失去控制,他們一身的權力和榮耀為皇帝所賜,卻非皇帝可以掌控。」

「這種局面,你想看到嗎?」

高緯從前高低也是官僚中的一員,不會不明白官僚的邏輯。

屁股決定腦袋。

做為皇帝,高緯關心的是他的江山永固,一家一姓的統治永遠不變,對百姓仁慈彰顯聖明也不過是基於這個目的。而官員們的考慮則不然。

天下是皇帝的天下,官員只是拿俸祿辦事,他們更關心的,是如何利用政策的空子,鑽營腐蝕掉上上下下的權力構架,從而為自己牟利。

他們最大的特點是,擅長把自己的個人利益包裝成國家利益。

當政策有利於他們,他們就添油加醋,爭取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當政策不利於他們,他們又會搖身一變成為『百姓』的化身,敷衍推脫、弄虛作假、大搞口號和形式主義,甚至故意把經念歪。

有這些人的『努力』,國家不垮才是怪事!

高緯希望自己的兒子將來做一個寬仁之君,但寬仁過度就是糊塗。

所以他又問兒子:「你覺得工部奏報上來的虧空案要如何處置?」

「當然要查,一查到底。」

高緯笑着撫了撫他的後腦勺,彘兒很聰明,卻還不懂怎麼做一個上位者。

要有慈悲心腸,要有金剛怒目。

這其中如何去權衡他根本就還不懂…

斛律皇后觀察丈夫的表情,曉得他又在想事,不想讓人打擾這父子相處的氣氛,於是悄悄打了個手勢,和女官內宦一併退了下去。

暗夜裏,系在長廊檐底的宮燈暈黃了院子裏一支探進來的芍藥,落雨後的殘紅十年以來容顏未改,還是曾經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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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齊帝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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