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將軍宴

第334章 將軍宴

冷月高懸,不知不覺又是深夜,楚中天與鐵三春已大戰數百回合,兩人氣喘吁吁,仍舊不分高下。

鐵三春忽然大喝一聲,道:「我餓了!有肉嗎?我要吃肉!」

楚中天「呵呵」笑道:「我也餓了,來人!上肉!」

手下人便去抬大鍋,鍋中加水,鍋底架火,牽來一頭駱駝,照着脖頸一刀下去,鮮血長流,接了兩碗溫熱的駱駝血,獻於楚中天。

楚中天接過一碗,示意將另一碗端給鐵三春。

手下人會意,帶着幾不可聞的暗笑神情,將那碗尚溫熱的駱駝血遞到鐵三春面前。

鐵三春微皺雙眉,用眼神詢問楚中天何意。

楚中天笑道:「這是我西域楚門的習俗,駱駝乃我西域神獸,食前需先飲其血,你若是喝不慣,可以不飲…」

鐵三春豪邁笑道:「這有何不能飲得?拿來我飲!」

楚中天喝道:「好!你我對飲!」

兩人將大碗對撞,仰首將那溫熱腥鹹的駱駝血飲盡。

鐵三春豪邁大笑,

楚中天道:「慢著,我西域食駱駝肉之前還有一習俗,需生食駱駝舌,不知你可能食得否?」

鐵三春喝道:「割來……」

楚門子弟幾人合作,將駱駝嘴掰開,一人用匕首將駱駝舌齊根割下。

鐵三春二話不說,奪過那條腥臭的駱駝舌便一口咬下,哪知駱駝舌生時,雖柔軟卻極富韌性,鐵三春一口竟未能將其咬斷,倒是那駱駝舌中積蓄多年的臭汁迸射出來,溢滿鐵三春整個口腔,便是鐵三春再生猛過人,意志堅定非常人可比,此刻也覺胃內翻湧,翻江倒海一般,馬上便要乾嘔出來,可他不願在人前出醜,硬是將那條駱駝舌咬去半截,在嘴中反覆咀嚼,淡紅色的汁液順着他的嘴角緩緩淌下,一股腥臭無比的氣息在每個人的鼻尖纏繞,久久不散。

人群之中,已有人開始吐起來,有一個人吐,便有第二個人接着吐,漸漸地,嘔吐聲此起彼伏,連成一片,有人吐,也有人在笑,笑的多是楚門子弟,旁人不知道他們為何發笑,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鐵三春將那半截駱駝舌嚼得稀爛,強忍着心中的嘔意,眼睛一閉,脖子一縮,喉結大動,硬生生地將那肉沫樣的生駱駝肉吞下腹中,接着,便一言不發,愣愣地看着楚中天。

楚中天含笑自他的手中接過剩下的半截駱駝舌,看都不看一眼,捏著鼻子,扔入嘴裏,脖子一伸一縮,將那半截駱駝舌吞入腹中,而後趕緊喝下一大口酒漱嘴,漱過三五遍后,覺得口中味道淡了,方才停下。

鐵三春獃獃地看着楚中天的一番動作,整個人如木雕般一動不動。

楚中天深深地吸一口氣,道:「這駱駝舌的味道可真是令人作嘔,三公子,到底還是你們北疆人生猛,我生吞都覺噁心,你竟然還要細嚼慢咽,真是厲害,不知可嘗出這其中的滋味否?」

鐵三春聞言,險些將一口老血噴將出去,但面上卻是波瀾不驚,只點了點頭,道:「好……」

未曾想到,他這一派裝腔作勢的樣子,更惹得楚門子弟忍俊不禁,哄堂大笑,笑聲連成一片,連楚中天也支撐不住,爽朗地大笑三聲,便道:「三公子,駱駝肉烤好尚需些時辰,你我移步中庭先來飲酒……」

說罷當先便走。

鐵三春老臉一紅,終是大家風範,並未太覺尷尬,便移步隨楚中天而去。

二人於庭中坐下,今夜月光甚是凄美,如霜如雪,萬物皆寒。

早有手下人於地上鋪一層駱駝皮製成的毛氈,二人便席地而坐。

月光如銀水傾瀉,晚風輕拂,更覺肌寒刺骨,楚中天便命手下人取二件沙狐裘披肩,遞給鐵三春一件,自己取一件披上。

初時鐵三春執拗不肯披,後來許是覺得晚間濃露實在太過凄寒,便不用楚中天再讓,自己很識趣地將沙狐裘披上。

楚中天默默地注視着這一切,笑而不語。

二人便於這當空月下,飲酒禦寒。

酒也是好酒。

楚中天笑道:「此酒名為『將軍宴』,乃我西域特產,酒性烈味醇,這西域之地,早晚溫差極大,普通百姓尚可,勉強度日,兵役實難,古時駐守此地的士兵夜晚難挨,便有那一句『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寫的便是駐守西域的士兵,那時兵營中尚不禁酒,士兵每晚便會三五成群,飲酒驅寒,也為解煩悶。領兵的將領深知西域苦寒,自己夜晚尚會小酌兩杯,所以對手下人飲酒也就多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至後來,每逢節日,將軍都會在軍營中舉行宴會,與士兵同飲同樂,飲的便是這種酒,久而久之,此酒便得名『將軍宴』……」

鐵三春微微點頭,飲了一口,覺此酒確實辛辣刺喉,烈酒下肚,渾身也覺暖和不少。

楚中天接着說道:「這沙狐裘也算是我西域獨有之物了,傳聞西域沙狐白天將自己埋於沙中,躲避毒辣日頭,至晚間便出來覓食,一身皮毛沙水不侵,哪怕是西域最寒冷的時節,晚間滴水成冰,它依舊活動靈活,不受絲毫影響。」

鐵三春聞言默不作聲,他出身北疆,那裏一年之中至少有半年是雪花飛舞,冰天雪地,寸草不生,每逢大雪封山時節,才最是難挨。入眼之處,萬里皆是銀白,了無生機。他們只得提前備好食物,以熬過漫漫冬日,饒是如此,每年仍有近千人死於嚴寒飢餒,尋常百姓人家穿不起裘皮大氅,只得身裹三五件粗布麻衫,蹲在火盆前,足不出戶,以期嚴寒早日過去,當然,像避水門這樣的大戶人家,自是不必為衣食犯愁,各式各樣的狐皮裘,貂皮裘,甚至是那熊瞎子皮,老虎皮製成的斗篷大氅,可謂是應有盡有,且樣式新奇繁複,五花八門,可謂是美輪美奐,況且冬季的樂趣可不單單隻是這些,在雪地上抓野雞,鑿冰洞捕活魚,找山洞獵殺熊瞎子,這些都是鐵三春記憶中的趣事,是他明爭暗鬥、爾虞我詐的家族生活中為數不多的可堪稱是溫馨快樂的回憶……

想到這些,鐵三春的嘴角已勾起一抹極細微的不易為人察覺的弧度,他喝了一口酒,便仰頭去看天上的寒月,回想往日,自己貌似已有幾十年未回過避水門了。

自那次逃出避水門,死過一次后,便再也未曾回去過,不知經此數十年,避水門可有何變化,是否早已物是人非,還是已舊貌換新顏,他對此既期待,又緊張,又害怕,所謂的近鄉情更怯,想來便是這種心情吧。

許是看出鐵三春眉眼間的惆悵難解,楚中天很識趣地沒有繼續說話,他也仰起頭,看着月亮,目光逐漸變得獃滯而溫情,想來也是在想着某些不可為人道的心事。

一輪明月,兩個人,兩壺酒,極有默契一般,你一口,我一口……

待到烤駱駝肉的香氣已傳遍整個楚門,門外已傳來楚門子弟的呼喚,兩人才漸漸地回過神來,許是這場夢做得太久,太深,剛剛「清醒」的兩個人神情獃滯而笨重。那一瞬間,竟彷彿不知自己置身何地,所做為何事,直到眼前那一輪逐漸明亮的冷月映入他們的眼帘,他們才漸趨清明,他,不是在家鄉,他的身旁,也沒有她的溫儂軟語……

他們相互攙扶,來到院外,來到那棵百年銀杏樹下,倚樹靜坐無言,看着手下人將已烤得金黃的駱駝肉切好裝盤端到他們的面前,他們只是機械地抓起香噴噴的烤肉塞進自己的嘴裏,狼吞虎咽,彷彿兩個地獄爬出的惡鬼,根本無心在意肉質的好壞,火候的差異,以及味道如何,他們只是在填飽肚子,其他人默不作聲。

所有人只是看着他們,看到盤子裏的肉沒了,便為他們再切剛剛烤好的,這一切彷彿只是一個儀式,是一個祭祀的儀式,祭祀所求的是什麼,他們並不知道,他們只知道,應該這麼做,必須這麼做……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楚中天猛地抬起頭,狂喝道:「來人!上酒!」緊接着又說了一句:「將楚門酒窖打開,將所有的美酒拿出來,將楚門所有的駱駝牽出來,烤來與兄弟們下酒!」

登時,楚門上下一片沸騰,他們雖不知門主此舉何意,但他們一向視門主的命令為聖旨,門主說一不二,而且他們一向敬佩門主,他們深信,門主做事自有門主的道理,門主不與他們說,他們便不必問,門主若是想告訴他們,自然會與他們說……」

很快,數十個火堆架起,將楚門照耀得如同白晝,數十頭駱駝當場被殺,一片哀嚎遍野,悲徹天際,數百壇珍奇美酒自酒窖中抬出,一時間,酒香肉香四溢……

鐵三春與楚中天用袖子揩了揩嘴上油膩,拎起一壺酒,又開始自斟自酌起來,人群之中,一個白色人影奔前走後,遞火烤肉,舉壇對飲,與人群忙成一片,細看雖是女子,卻有着完全不輸於男子一般的豪邁氣概。

鐵三春飲一口酒,望着那名白衣女子,眼中滿是讚許之色,問道:「那個女娃娃是何人?」

楚中天一臉驕傲之色,道:「那是我的女兒……」

鐵三春點點頭,道:「叫什麼名字?」

楚中天道:「名喚楚天瑩……」

「楚天瑩……晶瑩剔透……八面玲瓏……好名字……」

楚中天沒有說話,隔了很久,方才喃喃說道:「這孩子這些年過得很苦,是我對不住她們……」

鐵三春也沒有說話,兩個人就這樣靜默著,靜默地看着冷月懸空,看着場中喧鬧的狂歡……

楚中天一口氣將一壺酒一飲而盡,輕嘆一聲,站起身,喝道:「小的們,閃出來!」

話音剛落,楚門子弟齊聲吶喊,將火堆撲滅,美酒搬到一旁,中間余出一大塊空地,而後帶着殷切的目光注視着楚中天。

楚中天向鐵三春做出一個「請」的手勢,鐵三春會意,緩緩起身,只是將那壺酒拎在手裏,在眾人的目光中,與楚中天並肩走到空地上。

楚中天環視四周,向上輕抬手,人群頓時爆發出一陣熱烈的吶喊聲,大家舉壇痛飲,取刀割肉,肆意地叫喊著,說笑着。

楚門向來門規森嚴,可楚門子弟間卻是親如兄弟,食同灶,寢同眠,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便是楚中天也不例外,愛楚門子弟勝過愛自己的兒女,如此,在戰場上廝殺之時,楚門子弟方能人人賣命,不畏生死。

可以說,楚門是在刀尖上活下來的,又是在刀刃上發展下去的,每一個楚門子弟便是一柄鋼刀上的刀尖和刀刃,無數的刀尖和刀刃組合起來,跟隨依附着楚中天這個刀柄,聽他指揮,為他拚命,方才成就了今天的楚中天,成就了如今的楚門……

鐵三春先飲一口酒,大槍橫擺,道:「感謝楚門主招待,肉是好肉,酒是好酒……」說罷將那壇酒一飲而盡,將空酒罈「霍」地

扔到遠處,一聲巨響,摔得粉碎。

楚中天「嘿嘿」笑道:「三公子遠路而來,楚某當盡地主之誼……」

鐵三春大笑三聲,平靜說道:「來吧……」

楚中天先是依稀一笑,而後猛然喝道:「來!」

隨着楚中天這一聲斷喝,楚門子弟的熱情徹底被點燃,呼號聲,談笑聲,叫罵聲,酒罈碎裂聲,響成一片。

楚中天淺笑道:「你覺得我兒天瑩如何?」

鐵三春疑惑道:「為何如此發問?」

楚中天道:「只想一問,並無其他……」

鐵三春道:「可堪大任……」

楚中天笑道:「好!有你這句話,足矣!」

鐵三春沒有說話,只是眸子中隱隱閃過一絲悲哀。

當然,這段對話,只有他們二人聽見,除了他們,便只有天地知道。

楚中天拔出長劍,道:「我只出一劍……」

鐵三春冷笑道:「要拚命?」

楚中天搖搖頭,輕嘆一聲,道:「拖不得了……」

鐵三春笑道:「想要我送你一程……」

楚中天低聲道:「有何不可?何況前路漫漫,你我是否同行,還尚未可知……」

鐵三春爽朗大笑,道:「黃泉路,我走過,一個人,不孤單……」

楚中天亦爽朗大笑,道:「那就好……」

「請!」

雙方同時做出一個手勢,越是高手之間的對決,便越是要講究規則與形式,那些背地裏出陰招,用暗器,行一些不光明正大的手法,乃是市井小民,流氓地痞打架之舉,是上不了枱面的,難登大雅之堂。

兩人靜靜站立,雙目微眯,感受着林風掠過髮際,耳邊聽着寒蟬凄切,夜梟低吟,偌大天地,彷彿只余他二人,在眾人的眼中,他們二人彷彿也已與天地融為一體……

時間緩緩流逝,不知過了多久,楚中天周身紅芒漸盛,先是微弱到幾不可聞,而後漸趨實體,一炷香后,周身氣機流轉,竟已鮮紅如血,汩汩而流。

再看楚中天其人,原本灰白髮色已紅練如匹,無風自動,周身氣機翻湧,衣衫鼓盪不休。

楚中天一聲大喝,聲震寰宇,一道血色紅柱直通天際,皓月失色,流雲虹妒,宛如末日。

楚門長老赫然站起,楚門子弟亦無心吃酒,這個場景,於他們而言,都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血祭!」

三十年前,楚門生死存亡之際,楚中天的叔叔,號稱楚門史上最驚才絕艷的楚燕雄,為破西域最後一寨——通天寨,施此秘法,以身為劍,將通天寨寨主田井一劍貫穿胸口,分為兩半,而後身死魂消,屍骨無存。

據在場之人回憶,當時田井早已被楚燕雄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只能坐以待斃,可不知為何,最後楚燕雄竟選了這樣一個同歸於盡甚至可以說是自殺的法子,教當時的人疑惑不解。

後來又有知情人說,楚燕雄之死,實則自殺,只因當時楚門門主之位未立,最有希望繼承門主之位的二人便是楚燕雄與楚中天的父親楚燕南,楚燕雄攻下西域最後一寨,威望必是楚門第一,門主之位毫無懸念將由他擔任,推脫不得,可楚燕雄為人卻喜瀟灑自由,愛仗劍江湖,不願為楚門門規所縛,他也不想搶了兄長楚燕南的門主之位,更不想成為門主之後手足相殘,楚燕雄權衡再三,思慮萬千,最終便決定用這種近乎於自殺的法子免去門主之爭,成全兄長楚燕南。

時人有詩讚美:「一雄遮天領西域,卻把鐵座換桃符。古來兄弟難和睦,誰言雄燕兩梟談?」

總之,楚燕南登上楚門門主之位,統領楚門,自是感念弟弟楚燕雄,事後也曾善待楚燕雄家人,保其永享安榮。

所以,當楚門人再見到這熟悉的一幕,心中往事過往俱被勾起,如雲般飄蕩,一些上年老卒不由得老淚縱橫,泣涕漣漣,悲不成聲,一生之中,竟見到兩位楚門頂尖人物用同一種法子結束自己的一生,不知是該喜該悲,喜者楚門無上功法,一生得見兩次,乃是無上幸運,悲者竟要親眼目睹兩位楚門天才人物的隕落,這是何等的悲戚,剛剛與聖月神教一場惡戰,艱難險勝,若不是鐵三春橫插一腳,便可將聖月神教全殲於此,如今放虎歸山,又冒出這樣一個勁敵,竟逼得楚中天不得不用這種同歸於盡的法子。

經此一役,楚門勢必元氣大傷,不知何年方能恢復如初,又不知是否會有一些表面臣服楚門的小門派聯合起來趁火打劫,這些,楚門人無心顧及,無法想像,他們現在能做的,便是顧好眼前之事……

楚中天如天神下凡,緩緩升起,不靠外物,竟可以懸浮於半空之中,手中鐵劍棄之不用,於掌心處凝出一柄血色長劍,披頭散髮,於風中狂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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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龍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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