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Part.10 絕望的過去

——我還記得，我那年見到莎拉的時候。

那時的我只是一個連基本的魔力都無法掌控的普通孩子，由於怪異的長相經常受到孤兒院裏的其他孩子的欺負。

——對啊，對於人類來說，我和他們其實長得並不太像。我的手太長了，手指也太長了，沒有生出翅膀而導致的駝背也看上去滑稽無比。我其實根本不是人類，但是卻做着成為人類的夢。

對於怪物來說，最大的夢想——就是成為人類啊。

還好，我最後終於找到了能夠被大家接受的辦法。

我對於人類來說長得太過滑稽了，既然如此，成為小丑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可以讓大家用正常的目光接納我，還可以讓大家開懷大笑，這不是我夢寐以求的事嗎？

只要我能夠給大家帶來快樂就行了。

只要大家能夠接受我，能夠接納我成為他們的一員，我就已經很開心了。

……啊，我怎麼可能忘記第一次見到莎拉的那天。那是我十五歲的時候，距離現在已經有十九年零六個月了。

我無數次搖搖晃晃地爬上梯子，假裝努力地去夠掛在屋頂的香蕉，最後在要夠著的時候被人踢倒了梯子哇哇大叫着從天空之中落下去。落地時狼狽地趴在地上，然後艱難地爬起來用疑惑的目光看向四周。

大家最喜歡這樣的情節了，每次這個表演總能收穫最多的笑聲。

我當然知道是誰踢倒了梯子，路易斯是我們這群孩子裏最壯碩的，也是我們這些無依無靠的孤兒里的孩子王。他最喜歡欺負弱小，也最喜歡看我出醜了。我當然能從他目光中看出那種惡作劇得逞后的惡毒笑意——但是我不在乎，我只是想融入他們而已。

「不會痛嗎？」那一次跌倒之後，站在我面前的是個金髮碧眼的少女。

我之前的十五年生活里幾乎全是黑暗，在黑暗之中乞求着那些本不屬於我的虛假之光，跌跌撞撞而又貪婪地想要離他們更近一點。彷彿只要這麼做，我也能被他們所接受，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員。

「明明就會很痛吧？痛的話，為什麼還要笑呢？」莎拉心疼地坐在我的面前，雙手托腮直視着我躲閃的目光。

——我不敢和她對視。

我只是一個凡人，一個卑微得猶如塵土一般的渣滓而已，有什麼資格和太陽一般的存在對視呢？我就算是看她一眼，對她來說都是一種褻瀆。

路易斯的聲音適時地響了起來：「別管他，莎拉。這個傻子的性格就是這樣，他不會和你說話的。」他的聲音中滿是譏諷，我卻從心中對他產生了一絲感激。

對，這樣就好，我就這樣遠遠地看着你就心滿意足了。像你這樣的女孩子怎麼能跟我說話呢？跟我這樣的——卑微而羸弱的膽小鬼說話呢？

莎拉站了起來，擋在了我的身前。她的聲音很輕柔，但也很堅決：「他也是人，也會痛，也會難過，也會像我們一樣歡笑——我不覺得你們這樣看他出醜看他痛苦有什麼好開心的，把你們的快樂建立在別人身上就這麼有意思嗎？」

莎拉的聲音太過堅決，就連路易斯臉上都露出了幾分不自然，他的同伴們更是紛紛轉過了臉，有些慚愧的樣子。莎拉轉過了身，摸了摸我的頭笑了起來：「小丑先生，我很喜歡你能把氣球吹成小動物形狀的表演，能再表演一次嗎？」

——不知道為什麼，我有些哽咽。

我努力地抬起了頭，鼓起了我十五年來所積攢的所有勇氣和她對視。雖然視線因為淚水而有些模糊，但我還是能看清她美麗的臉龐。我的臉頰不由自主地像向兩邊勾了起來，我的聲音也彷彿不受控制一般地響了起來：「很樂意，我當然很樂意為您表演一次，莎拉小姐。」

「你笑起來很好看呀！」莎拉的眼睛一笑起來就像彎彎的兩道月牙，「多笑笑吧，小丑先生，你的笑容比你在舞台上裝出來的滑稽更令人心情愉悅。」

我的視線很模糊，大概是因為我在哭吧？

奇怪，為什麼我哭的時候卻還在笑呢？

我的每一場表演莎拉都會來看，她喜歡坐在最前排，雙手托著腮，用那雙月牙一般的笑眼看着我在舞台上表演出一個個神奇而又令人開懷大笑的戲法。我可以用氣球吹出一隻老虎的樣子，然後當我耀武揚威地牽着氣球老虎奔跑時氣球突然爆炸了，而我則假裝嚇得幾個翻滾蹦到了十米開外——我喜歡這樣的表演，這樣的表演讓我很開心，大家也笑得很開心。

莎拉和我越來越熟悉，我也逐漸地被大家接受了。

——但是我還是在猶豫，我該不該告訴莎拉自己的心意。

我很喜歡她，真的很喜歡她。她是我人生之中最重要的存在，是將我帶離黑暗的晨星。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鴉神，那麼對於我而言，莎拉比鴉神的地位更加崇高。

——我必須要告訴她我的心意，雖然她不一定會接受，但是我應該有這樣的勇氣。

這是莎拉教會我的，人要擁有敢於為自己的願望去拼搏的勇氣。

我敲定了明天的表演，明天的表演是用獨輪車走鋼絲。這是一項極為經典的雜技，如果成功了全場的歡呼聲絕對不會小。我就要藉著這股歡呼，告訴莎拉我的心意！

在我的焦急等待之中，表演的時候終於到了。

莎拉一如既往地坐在第一排，用笑眯眯的目光看着我。我看見了她的目光，心中也安定了不少。身在數十米高的高台之上，若是說我心中沒有害怕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只要莎拉在這裏，我可以勇敢地肩負起一切！

獨輪車很穩，沒有任何的問題在。

我也騎過了一半的路程，心中也有些激動了起來——不行，要忍耐住這份激動之情，絕對不能在表演的過程中發生意外！

——但那意外還是發生了。

我確定自己的表演沒有任何問題，這個節目我私底下每天都要練上數十遍，而今天我的發揮更是因為莎拉在場而前所未有的好。但意外並不是從我這裏產生的，而是鋼絲。

鋼絲斷裂了。

我在失去平衡的那一瞬間想到了很多，全場的驚呼聲卻並沒有打擾我心中的寧靜。我有些不舍地看着莎拉，心中的遺憾濃烈到難以用言語表達——我應該檢查一下鋼絲的，都怪我上台時太急了，太想在莎拉面前表現我自己了。事到如今也是我自己的過錯，怨不得——

我在人群中看到了路易斯。

他的眼中帶着那種一如既往的惡毒笑意，只是這一次，他的臉上更多了一種陰謀得逞的猙獰。

原來如此。

這根鋼絲顯然是路易斯動過手腳的鋼絲，他本就準備好在這次表演中將我殺死在這裏了——真可笑，我卻沉浸在和莎拉的關係之中，完全忘記了路易斯的存在。

或者說，我本來以為我和他勉強也算是朋友的。

我想了很多，但說起來也只是一瞬間的事而已。我看着越來越近的地面，緩緩閉上了眼睛，心中忽然多了些感慨——看來我的生命就到此為止了吧？

希望下一世，我還能遇見你呀，親愛的莎拉。

……希望下一世，我能夠真正地成為一個人類。

——有些不甘心。

我的念頭還在心中盤旋，人群中的驚呼聲卻更加震耳欲聾了。我有些訝然地睜開了雙眼，卻發現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身上，而那目光之中充斥着恐懼與嫌惡。

我……沒有死嗎？

我忽然發現自己並沒有跌落在地上，而是靜靜地立在了空中。

我心中一寒，忽然明白了發生了什麼——我能感覺到我的臉迅速地失去了血色，因為我最不想見到的情況發生了。

我寧願就此死去，也不願它發生的情況。

黑色的翅膀在我的背後張開，我就這樣在空中獃獃地站着，想張口解釋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惡魔！他是惡魔！」人群中驚恐的聲音響起，我驚惶地看向聲音的來源，卻發現路易斯面色恐懼的看着我，但他的目光中卻充斥着陰謀得逞的惡毒。

我慌忙地開口：「不，我不是什麼惡魔！」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但是我當然清楚我不是惡魔。大家目光中的嫌惡似乎越來越多，我也更加地手忙腳亂，不知道該如何辯解——

對，莎拉呢！莎拉怎麼看我！

我有些不敢看莎拉，我害怕她的目光中也帶上了嫌惡。

我有些僵硬地看向了莎拉，但莎拉卻依然是微笑地看着我。她的目光中帶着幾分驚訝，但絕對沒有半點的嫌惡。她看着我，笑了起來：「啊呀，我的薩麥爾，這也是你的什麼戲法嗎？」

她的目光還是那樣明亮，她的笑容也和以往一樣令我平靜。我舉起了手，高聲道：「大家聽我解釋！我絕不是什麼惡魔！我是一種叫『鴉人』的種族！和大家…...」

「打死這個惡魔！」人群中飛來了一塊石頭，落在了我的身邊。

我有些愣愣地看向人群，我雖然不知道石頭是從那邊飛來的，但我已經猜到是誰了。我也懶得看向路易斯的方向，繼續高聲道：「和大家一樣，我只是外貌不同而已，但我也是人類……」

無數的石頭像雨點一樣向我襲來。我只能儘力地抱住頭，用我的翅膀保護住自己。

——好疼啊。

不只是我的身體，我的心中更加難過。

為什麼大家都不願意相信我，我明明——我明明已經很努力了。

為什麼啊，我只是和大家長得不一樣而已，我明明努力地在表演了，努力地在給大家帶來開心了，為什麼大家都不願意接受我啊！

我有些委屈，淚水充斥了我的眼眶。我想跑，想逃離，想藏在一個沒人的地方永遠地躲下去。但我真的很喜歡和人類在一起，我——我真的很想成為人類。

一雙溫暖的手臂抱住了我。

「我陪着你呢，別害怕。」輕柔而又溫暖的聲音響了起來，我愣愣地縮在翅膀里，心中也漸漸地平靜了下來——是莎拉，是莎**上了這個危險的舞台抱住了我。

「翅膀——很好看呀。」莎拉的這句話，終於擊潰了我心中的最後一道防線。

我緩緩地張開了翅膀，抱着莎拉哭了起來。她只是微笑着任由我抱着，然後輕輕地撫摸著已經比她高了半個頭的我的頭——就像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樣。

莎拉笑着嗔道：「薩麥爾呀，你都多大啦，居然還在大家的面前哭，真不像個男孩子。」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連忙收住了眼淚。四周的石頭數量明顯稀少了很多，我深吸了一口氣，有些靦腆地道：「莎拉，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莎拉笑眯眯地看着我：「你說吧，我隨時都願意聽你說話。」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正想開口，莎拉卻面色一變，驚叫了一聲便抱着我轉了個圈。我正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莎拉，卻忽然感覺胸前一熱——一股鮮紅的液體沾染了我和莎拉之間。

幕布之後，那個幫我佈置舞台的老人驚訝地張了張口，然後有些愧疚地消失在了幕布之間——他是我拜託路易斯請來的舞台幫手，我之前並不認識他。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但懷裏的莎拉卻漸漸地軟倒了。

我隨着莎拉一起跪坐在地上，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了一隻手——我的手上滿是血液，那是莎拉的血液。

「啊呀……看來我幫你擋住了呀……太好了……」莎拉的臉上還在笑，她的聲音卻越來越低了。我不知所措地看着莎拉，莎拉卻努力地抬起了一隻手摸了摸我的頭：「好像……以後不能再陪你一起表演了呢……」

「莎拉，莎拉……」我努力地將莎拉抱了起來，她身後插著一柄飛刀，那柄飛刀已經穿過了她的身體，甚至能從正面看見那柄飛刀的刀尖。莎拉卻只是有些惋惜地看着我的面龐，輕聲道：「可惜……我還想……以後能陪你一直表演下去……一直……」

莎拉的聲音已經有些聽不見了，她的眼睛也緩緩地閉了起來。她用盡了自己最後的力量，緩緩地接住了一根我的羽毛。

「羽毛呀……翅膀，真的很好看呢……」

莎拉的手垂落在了地上。

「你——你居然殺了她！」路易斯跳上了舞台，目光中滿是痛恨，但那痛恨之中似乎又帶着一絲後悔。我終於明白了，他也喜歡莎拉，這就是他想要殺死我的原因。

「大家快跟我一起殺了他，為莎拉報仇！」路易斯高喊一聲，率先從地面上撿起了一塊石頭，奮力地砸向了我的頭。

——那石頭在我身前忽然被黑色的魔力層層包裹了起來，侵蝕成了一地的殘渣。

「莎拉，我為你変一個你從來沒看過的魔法吧。」我身後的翅膀張開了來，那代表着我將要動用鴉人與生俱來的能力了。

——那便是暗系魔法。

路易斯瞳孔一縮，正想再鼓動人群向我發起攻擊，忽然，一層層的黑色魔力瞬間將他吞噬了進去。他在魔力之中發出凄慘的吼聲，然後跌跌撞撞地奔跑着摔下了舞台，在人群中被暗魔力腐蝕成了一地的灰燼。

人群在尖叫，在哭喊。他們紛紛向遠方逃跑着，想要離我遠一點，想要逃離我這個惡魔的身邊。

惡魔……我跪了下來，看着空無一人的觀眾席和身前停止了呼吸的莎拉，低下頭埋在莎拉的身上哭泣了起來。

如果惡魔能夠喚回莎拉，那成為惡魔又有什麼關係啊……

在遇見你之前，我本來是可以忍受這種一無所有的黑暗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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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變作了兩半。

薩麥爾驚駭欲絕地看着人偶莎拉撲在了他的面前，然後被光頭男子的目光分解成了兩半。

他無聲地張了張口，然後彷彿渾身力量被抽空了一般跌坐在了人偶莎拉的身前。

「你這破爛人偶倒是挺有意思的。」光頭男子見一擊沒有殺死薩麥爾，也有些驚訝。他沒有再次出手，只是搖了搖頭道：「也罷，你本來就還有些利用價值，我之前想殺你也是有些衝動了。薩麥爾，我會繼續在這裏監視你的一舉一動，你可別——」

「第二次了。」

薩麥爾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有些不自然。

「我第二次坐視着莎拉死在了我的面前，莎拉第二次為了我而犧牲了自己。」

他沒有再自稱薩麥爾，也沒有神經質地不停尖叫，而是忽然像個正常人一般說起了話。

光頭男子忽然有些毛骨悚然，不是因為薩麥爾的實力如何，而是他忽然感覺到了薩麥爾身上那種有些奇怪的變化——那是憤怒導致的絕對冷靜，是在戰鬥中最令人頭疼的狀態。

「我只想平靜地和莎拉一直生活，和莎拉一起在歐內斯特的百花街里進行表演，你們為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壞我的生活呢？」薩麥爾抬起了頭，淚水夾雜着他眼眶邊的黑色顏料，讓他的臉上多了兩道黑色的淚痕。

薩麥爾緩緩地站了起來：「就因為我當年不小心找到了克蘭西的黑魔法殘片嗎？我對它沒興趣，我也不想因為學習了它而在大陸上人人喊打。梅林也就罷了，那傢伙最多算是惡作劇而已，可是你——可是你！」

薩麥爾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光頭男子，語氣也越來越陰森：「我的莎拉，你居然敢徹底破壞我的莎拉。梅林只是打掉了莎拉的手，我就已經恨不得殺了他了，你居然敢——你居然敢徹底地毀了我的愛人！！！」

他的背後忽然一陣扭動，下一秒，又是兩隻漆黑的翅膀出現在了陽光之下。

薩麥爾的語氣很淡漠，彷彿只是在闡述一個事實——

「你會付出代價的，我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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