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六,當頭一棒

一六六,當頭一棒

所謂天意不遂人心,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張太保雖然算到了長安克破,群臣將齊趨長慶宮向上皇朝賀祝捷的事,但他卻萬萬沒有料到,聖母娘娘把群臣入宮朝賀上皇的時間往後給挪動了一下。

聖母娘娘有她自己的想法和打算,吳王不在京中的這段時間,唐太妃總覺得身邊缺少倚仗,心裏一直很不踏實。偏偏城中又時不時冒出什麼讖詩、流言之類,攪得人人驚疑、個個慌張,疑心之下易生暗鬼,這不枉死了禮部侍郎張敬白不說,還逼死了陳太傅、陳學士兩父子才算消停。

朝廷日理萬機,事煩且亂,即使有吳國太夫人坐鎮宮中,幫着出謀劃策、鼎力扶持,聖母娘娘仍有些應付不過來,幸好朝中陸太師勤於職守,尚能一用,但陸太師到底上了年紀,精力幹勁都比不得往昔。

象這日宮裏朝會,召對親貴大臣,說起長安克破、關中收復的事,民間已經風聞大捷,歡欣鼓舞,喜氣洋洋,自不在話下。但朝廷尚未正式佈告天下,這樣的盛典,百年難逢,總要祭天告祖,朝覲表賀,今日朝會便是專議此事。

太保、武安侯張成義首先提議道:此等大事,功德巍巍,昭如日月,朝廷不但要詔示天下,且宜遣群臣朝賀上皇並大赦天下,更要祭告於宗廟陵寢,使上下同慶,內外安和,四海咸知,臣等躬逢盛世,沐浴皇恩,亦不勝歡欣之至……

忠義郡王憲原和御史中丞戴永忠都附和說:太保此言極是。國朝有這等揚眉吐氣的喜慶盛事,應告於宗廟、朝於上皇、大赦天下,佈告中外,咸使聞知。聖上、娘娘化育萬民,德被蒼生,如今宇內澄清、黔首大安,朝廷理當與萬民百姓同歡共慶……

聖母娘娘和皇帝聽了這些恭維話,面上都露出喜色來。

討逆將軍馬行原、京兆尹崇恩以及少府令李潤等人接着也都呈奏:偽朝傾覆,關中平定,戰功煌煌,可喜可賀。上皇倚門望闕,久候佳音,娘娘和聖上應遣群臣前往朝賀,以愜聖意,以慰上懷。

聽到親貴重臣屢屢提到朝賀上皇,聖母娘娘慢慢收起笑容,低着頭沉吟未語,年少的皇帝沒有察覺,依然興高采烈。

皇帝年逾十四,御宇也有了三載,雖成天努力象大人一樣老成持重,不苟言笑,到底還有幾分孩童心性,當下興緻勃勃地說道:朕聽散騎常侍小樓子說,街市上這幾日張燈結綵,熱鬧得很,人人言笑宴宴,個個爭說大捷,都敬祝國運昌隆,盛世太平。這樣的喜事盛事,理當呈奏長慶宮,二聖聞知捷報,定然同感歡欣鼓舞。

振威將軍、執金吾儲定安當即奏稱:娘娘賢德,故而皇上聖明。皇上孝心至誠,足以感動天地,此皆娘娘教導有方。臣以為,父子親睦,兩宮同心,上下內外,自然皆大歡喜。若准奏成行,一切均照吳王昔日舊例。臣督率有司,沿途警戒,翊衛宮廷,屏蔽內外,確保萬無一失,皇上、娘娘當可放心。

聖母娘娘仍未言語,這會卻微微皺起了眉頭,抬眼想要徵詢太師陸正己的意見,卻發現太師居然歪頭打起了瞌睡,連殿上這麼多人的言談議論都沒能驚動他老人家。

聖母娘娘轉念一想:眼下事多言雜,且是人乏馬困,若再議行什麼告宗廟、朝上皇、赦天下的種種禮儀,前朝後廷、諸司衙門又要忙乎得人仰馬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趁著吳王沒有回朝,大家還是養精蓄銳,暫先歇口氣兒再說。

當下也不需動問陸太師,聖母娘娘就此頒下懿旨:「班師回朝,獻俘太廟,朝賀上皇、大赦天下,這都是朝廷的頭等大事,自要妥善安排,不可馬虎潦草,此事禮部、戶部以及兵部、太常諸司不妨預先籌措準備着,一切等吳王凱旋迴京時再議而行之。長慶宮二聖那裏,可先遣少府令李潤具禮稟奏,告以大捷,表呈四海歡騰,萬民共慶之狀,以此愜聖意而慰上懷。」

聖母娘娘一錘定音,把張太保還要再講再勸的話都憋回到肚子裏。

儘管永壽宮對太保張成義不大待見,罷了他所領的各項職事,免了他的朔望朝參,但是不入虎穴,蔫得虎子,張太保仍是當仁不讓地出現在今日的朝會上。

作為居家待罪、聽候議處的閑廢之人,本來今天這樣的朝會他可來可不來,來了也應該少說多聽,以免沾染是非。然而為了說服永壽宮同意群臣朝賀上皇,這事關復辟反正成敗與否的大計,張太保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雖被削奪問政理事的職權,但頭上太保的烏紗帽仍在,朝廷三公之位未除,所以仍能以奉朝請的名義參與這親貴大臣商討國是的朝會。

太師陸正己有好一向沒有見到張成義,今天一早在朝房裏候見時,冷不防看到久未謀面的張太保出現在自己面前,心上不免有些驚訝。不過太師的神情一向掩飾得極好,當下笑咪咪地迎了上去。

而張太保見到陸太師,則好象孺子見到了父母,連忙躬身下拜,寒喧之後,言詞也變得凄清懇切:長安克破,關中收復,四海歡騰,萬民鼎沸,國家有此盛事,理當大慶祝捷!在下雖待罪之身,閑廢之人,亦不敢不來入賀。

陸太師見張太保執禮甚恭,只得安慰他說:太保大人精明能幹,素為吳王所倚重,雖有些小過,終難獲大咎。偽朝傾覆、長安克破,朝廷必有大赦之詔,太保大人只須忍耐上幾日,自當會有彈冠之喜。到時老夫當去太保府上叨擾美酒。

張成義趕緊拱手稱謝:太師國之大佬,言重如山,宮中府中太師若能仗義執言,施以援手,則老大人濟人之恩,扶持之德,在下感激不盡。彈冠之慶,不復敢望,但能免禍消災,已足稱心。若以老大人所言,國朝盛典,當以大赦天下為最,在下多謝老大人指給一條明路。陛見之時,當奏請聖上、娘娘,修睦兩宮,朝於上皇,大赦天下,使浩大皇恩能夠澤及眾人。

陸太師雖不以為意,卻開顏笑道:「正是,正是。只要朝廷有推恩及人的旨意,太保大人也就有份沾恩被澤了。」

細節決定成敗。太保張成義的謀划原都是圍繞群臣朝賀上皇這一細節而展開。眼下的當務之急,是要獲得永壽宮皇上、娘娘的首肯,早點安排下群臣前往長慶宮朝賀上皇的諸般事宜。

按照他與長慶宮二聖此前的約定,群臣朝覲上皇之際,就是討逆誅賊,復辟反正之時。趁著群臣齊聚於長慶宮的機會,威逼鼓動群臣,一起擁戴上皇反正復辟,重歸大位,再掌大權,詔令天下義士,保駕勤王、討伐叛逆。

謀划既然天衣無縫,眼下萬事俱備,只待東風。可恨唐太妃似乎洞察先機,竟然把朝賀上皇的時間給挪到了吳王回京以後。

就好比當頭一棒,打得人失魂落魄,無力抵擋。這可萬萬使不得!吳王一旦回京,操持國柄,手握重兵,生殺予奪,威勢凌人,那時再想豎旗舉事,恰如以卵擊石,還能有什麼勝算可言。饒是張太保號稱「足智多謀」,這下也沒了主意,一時心焦氣促,五內如焚,謀划生變,希望落空,這、這到底如何是好?

永壽宮的殿閣廟堂,吳國太夫人一向視同於自家府上的樓台廳室,隨心所欲地出入於其間,不為別的,為的是替聖母娘娘和外孫皇帝看門守戶、把關壓陣。然而今天吳國太夫人竟意外地沒有在朝堂上現身,只因她的兒媳、鳳陽郡夫人林氏一大早就進了宮,此刻就陪侍在她的身旁。

林氏並不象太夫人那樣常駐宮廷,她掌理著吳王府邸里的一大攤事。以前吳國太夫人當家作主的時候,林氏服服帖帖,乖巧安順,不敢生半點搶班奪權之心。現在既然太夫人的日常起居都搬到宮裏,那麼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吳王府里自然就輪到林氏指手劃腳、作威作福。

閑來無事,林氏視進宮為畏途,宮裏禮數大、規矩多,哪有自己家舒坦自在。今兒要不是受了弟弟林重陽的請託,宮裏當是能少去則少去。這其實都怪林重陽自己,受命偵辦讖詩案卻連累到陳太傅父子身死,不但官位謫遷,永壽宮的聖母娘娘和小皇上直到現在都心有餘怒,不肯原諒,即使重新起複任用,也不許他在御前走動。

林重陽沒有法子入宮,自有法子進府,他把張太保深夜閉門與儲定安、馬行原密會的事告訴了姐姐林氏。

但儘管他言之鑿鑿,繪聲繪色,說得好似親眼目睹的一樣,林氏一開始也不大肯信,直惱得林重陽恨聲連連:陸太師信不過,阿姊自家人,如何也信不過?

林氏說:不是我信不過你,旁人都不信的事,我信了也沒用。你也說了,連陸太師都不準備往下深究,這回跑去說給老太太聽又有何用?

林重陽分辨說:陸太師這幾日忙昏了頭,別的事一時也顧不上。只能說給太夫人聽,老太太心思縝密,定能理清這當中的頭緒。阿姊,你想想,三更半夜的閉門密會,能有什麼好事,肯定有奸謀,趁著姐夫吳王不在京中,正是大搞陰謀詭計的好時機。

林氏想了想,道:太保這個人也不是全沒有用處。有些事你不知道,為吳王議上九錫,就是太保出面首倡,為此出了很大的力。唉,好好的一樁事,居然就給攪黃了。

提到這件事,林氏猶覺遺憾不已,吳王若加了九錫,作為吳王夫人,她不也跟着水漲船高。

林重陽怔了一怔,才說:張成義口蜜腹劍、兩面三刀,今兒討好你,明兒奉承他,明明算計了你,還把他當好人看。他既然首倡加禮九錫,怎麼看到風頭不對,立馬就縮回去了!可見面上做的全都是幌子,底下只想着謀他自己的私利。

林氏嘆了口氣,道:你既這麼說,好吧,明兒一早我進宮去,替你把話帶到。老太太怎麼想怎麼着,由着她去琢磨合計。她對張太保,也就跟你一樣,早有些看不順眼,宮裏的娘娘對他也不甚喜歡,前些日子把太保家夫人進出宮殿的腰牌都給收繳了。太保呆在家裏,不好好反思悔過,還敢跟人密談,合該他自己找死,如何怨得了旁人!

朝會散后,陸太師去見吳國太夫人。太師雖說現在統轄百司,總領政務,是朝廷第一要緊之人,但朝政大事及官員升謫還需跟太夫人碰面會商后才能頒佈施行。

太夫人此時還在跟媳婦林氏談論張太保的事,見陸太師來了也沒有打住,只是順口問了陸太師幾句。

陸太師說:太保張成義這個人,城府深、心機重,不可預測,難以琢磨。如能為我所用,而用盡其材,那自然最好;怕就怕心懷異志,別有他圖。他本無名小卒,以軍功起家,與軍中淵源頗深,顯貴之後,又頻繁接近朝中親貴。想想當初議加九錫的是他,剛剛促請朝賀上皇的還是他,其內心到底是何打算,別人當真是猜想不來。

太夫人點着頭,說:你和我看法一樣,這樣的人實在讓人不大放心。要不是念在當年推戴吾兒,積有微勞的份上,也容不得他到現在。本來讓他待罪居家,就是有意放他一馬,他若知趣,就該謹小慎微,可如今看來,他還是不肯安分守己。侍御史林重陽舉告他深夜與他人密謀,這事你既然知道,也不來知會宮裏一聲。哼,深夜密會,必有奸謀,若真有其事,太保這條命他自己是不想要了!

陸太師聽太夫人的口氣里隱含有責備自己的意思,當下忙辯白道:侍御史林重陽的確說過張太保與人深夜密會的事。不過他所指稱的,並無人證、旁證,這口說無憑,叫人如何確信?早先林御史辦讖詩案,一路窮追猛打,結果辦出了大漏子,弄得人心惶惶,至今未安。蒙恩起複之後,將功補過之心甚切,可是沒有真憑實據,總不好指鹿為馬、陷人以罪。所以我讓他明查暗訪,一但坐實其事,便可收捕下獄。那時就算往死里治罪,也沒人覺得是冤枉的。

吳國太夫人放緩了語氣說:老四,我倒不是怪你,只是這麼重要的線索,原本可以順藤摸瓜,就這麼給放掉了實在可惜。

陸太師沉聲道:只要有心想治他於罪,總是會找到辦法。太保現在也越來越按捺不住了。或許把柄不用我們去尋,他自己就會送上門來。

吳國太夫人淡淡說道:要依了我,尋個不是把他做了,倒也不是什麼難事。只是吾兒覺之對他尚有三分信任,所以心慈手軟,遲遲下不了決心。想想呂后是怎麼除掉韓信的?說到底韓信有什麼錯?韓信錯就錯在太有本事,讓人不安!

林氏在一旁聽得一驚,聽老太太的意思,不管有錯沒錯,太保張大人大概算是活到頭了!偏偏太師陸大人非但不幫襯著說點好話,反而一個勁地往火上澆油。林氏心中雖然替張太保暗道惋惜,卻緊抿嘴唇,什麼話都不敢說。

談完張太保的事,吳國太夫人轉了話題,問起朝會上的情形。

陸太師回復說:捷報頻傳,軍民上下都是喜不勝喜,親貴大臣們各有說法。聖母娘娘卻另有高見,叫朝廷先行籌措一應禮儀,一切等吳王回京后再說。

吳國太夫人笑道:聖母娘娘總算有了些見識。朝廷凡事預先籌備,臨事才能不忙不亂,否則等吳王班師回朝再籌措,未免手忙腳亂……朝中的事你替我多看着點,諸司百衙那一幫官僚,幹事的少,混世的多,白拿着銀錢俸祿,反正朝廷也不是他家的!

知道張成義今天要去參加朝會,姚琉璃一早起來就忙着侍候大人穿上朝服,然後守候着等大人歸來。外頭一聲傳報「大人回府了」,姚琉璃便親身來至後堂,一邊替張成義換下公服,一邊低聲詢問:大人的臉色這麼難看,莫非事不順意?另有變故?

張成義怕她擔心,吱吱唔唔地不肯講明。可太保大人越是這樣,姚琉璃越是憂心忡忡,於是沉下臉,正色道:大人不肯說出實情,難道能當作什麼事都沒有了么?是福是禍,總要說出來大家商量商量,才好擔當。

張成義無奈,便把今日朝會中的情形大略說了一通,說完長嘆一聲:事情既然有變,恐怕要另想對策。原以為太夫人那隻老狐狸今天不在朝堂,還慶幸正是個好時機,不曾想聖母唐娘娘難得睿智起來,不但把群臣朝賀上皇的事一口給否了,而且要待吳王回朝再作議行。

姚琉璃呆了一呆,心裏頓時涼了半截,這可當真料想不到。她手按著椅背,努力撐住身子,而張成義垂頭喪氣,一頭歪靠在太師椅上,也是半晌無言語。

待定了定神,姚琉璃勉強打起精神,道:此路行不通,難道別的出路也沒有?大人總要另想個法子才行。

張成義低頭想了一陣,狠狠地說:這事既然做了,再沒有退步可言,說不得拼他個魚死網破!夫人,你且出去,容我仔細考慮考慮。

姚琉璃站着未動,只是說:要麼我再往寧安公主府走一趟,告訴她事情有變,提醒二聖那兒也好有些準備。

張成義搖了搖頭,說:公主府你不用去了。人心只能聚、不能散,人心一散,勁兒一泄,膽戰心虛,那就什麼事都幹不成了。

除了朝賀上皇的事沒有任何進展,今天其實還有另一樁事讓張太保感到莫名地愀心。候見皇上之前,藉著如廁的功夫,張成義跟馬行原匆匆見了一面,卻聽他說:那林重陽昨兒跑去吳王府跟其姐林氏密談,而今天一早林氏便也來到宮裏去見了老太太。事情恐怕不太妙,太保須要早作籌謀。

幾樁事勾連在一起,張太保已然覺察出逼近的危機,只是他尚沒有想出應付的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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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國家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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