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一 釜底抽薪

一四一 釜底抽薪

看完密信的張太保有好大一會功夫都是怔怔出神。思緒這會兒雖然滑出老遠,但是在頭腦里,場景卻是一幕一幕地不停變幻。他抽抽鼻子,鼻端似乎就能嗅到瀰漫在空氣中的濃重血腥,閉上眼睛,眼前彷彿看到太傅陳從聖白髮蒼蒼的腦袋被刀斫得凌空飛起,最後掉落在一灘血泊之中。

對於陳太傅可能面臨的境遇,太保大人倒是沒有太多的憐憫,甚至還有些興災樂禍。禍福無門,惟人自招!陳老夫子一把年紀的人了,怎麼也如此的看不開,偏要做這煽風點火的勾當?他就沒有考慮到事敗伏誅的後果么?然而再一細想,張太保便深深地皺起了眉頭,唐會之、方大用此舉的用意,斷不是要取陳太傅的人頭,而是唯恐天下不亂!真正其心可誅,實在可惡之極!

面對這樣一封教唆指使,意圖顛覆天下的密信,吳王的震怒和少帝的驚怖,都是可以想見的。對待這些心懷異志的亂臣賊子,當國之人豈有不用嚴刑重典之理?所以偵騎不分青紅皂白的網羅搜捕,以及隨之而來的清洗整肅,大開殺戒,應是可想而知的事。至於朝中、京中則是人人自危,戰慄失色,惟恐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長慶宮的上皇,雖然現時仍舊能夠安居禁中,然而歸根到底,上皇本人作為始作俑者,正是這招禍引亂的源頭,上皇若是全身事外,保不定就將死灰復燃,由此之故,少帝和吳王對待上皇自然再難講什麼忠義孝道。

因此在這些掉落的人頭和瀰漫的血腥之後,太保大人越發可以洞見方大用和唐會之那既欣喜若狂又故作高深的笑臉。

陳太傅的這封密信本來是寫給唐會之的,何以最後竟到了方大用的手裏?而方大用又因何要呈給吳王?這就好比瞌睡時有人送上枕頭,節鎮們想要挑起事端,恰好陳太傅寄來密信。——這樣的一封密信要是落在吳王眼裏,必然激得吳王暴怒——怒心生則殺心起,於是一場殺戮浩劫,應該不可避免。

節鎮們因此也有了提兵介入的理由,龍蛇爭霸,天發殺機,於是這好端端的太平天下,必得經歷一番傷筋動骨的折騰,眼前奼紫嫣紅的花花世界終將不免要淪落為廢墟荒丘,其興其亡,追根溯源,卻都因陳太傅這封密信的緣故。

官越做越大的張成義,膽子卻是越變越小。依現如今的狀況而言,天下無事便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若天下有事,內則紛擾不寧,外則爭鬥不休,當國者整日為此提心弔膽,又豈能安枕高卧。今天這封信既然落到了自己手裏,那麼事當止於此,自己應該收執毀棄,萬不能使吳王過目,否則京師繁華地恐將變為血腥修羅場,而方大用、唐會之之流好整以暇,等著坐收漁人之利。

張太保因此將信納於袖中,再一想又覺得欠妥,方大用遣人送信,過府入戶,業已為人所共知,這信自己要是藏匿起來,吳王發覺后一定會查點盤問,到時候自己又該如何辯白?張成義凝神暗想,既然這原信不能給吳王過目,那麼先自不妨替方大用草擬一封,依樣封裝,暫且收這魚目混珠、以假亂真之效。

一計生成,當下再不遲疑,張太保即在案前奮筆擬書,通篇不涉其它,但只寫些敬問安好,願輸誠效忠之語,每字皆作恭楷,此亦為官場行文的慣例,卻也因此少卻了臨摩描仿字跡的麻煩。

書成之後,張成義連看了兩遍,卻又被他看出一點小小的破綻。剛剛寫成的書信,滿紙的墨跡淋漓未乾,這又如何能夠騙過吳王?張成義對此幾乎無法可想,當下撮口吹氣,恨其效果不顯,只好又把衣袖當作扇子來使,對着信稿頻頻煽風,以促其速干。

天可憐見,吳王的這一覺睡得極為踏實,張成義口吹袖扇,忙了好大一會,總算才把紙上的墨跡弄乾,而吳王此時尚沒有醒轉,張成義心中大安,忙將信原樣放回錦囊,裝入封匣。

張成義長出了一口氣,剛剛提心弔膽忙了半日,這時候方才有空抹去額頭的一絲冷汗,稍微定一定神,暗想自己把一切都做得天衣無縫,任是方大用奸滑似鬼,也決計想不到會有人暗中做下這許多手腳。象這種敬問安好,願意輸誠效忠的信,吳王一日之中也不知要接過多少,自然不會有太多的興趣答理。

儘管這事已經過去了幾日,但是這封密信張成義一直攥在手中不敢銷毀。

吳王那日睡到日上三桿時才醒來,張成義趁便說起方大用遣人送信的事,吳王倒覺得奇怪,方大用連夜送來急信,莫非靖逆那裏有什麼異動?當下急急看過此信,卻是嘿嘿一笑,面對張成義作出輕蔑不屑之態:方大用前倨後恭,兩面三刀,前兒才要我退歸府第、保全身家,今天又說要投效輸誠,鞍前馬後,他存心當我是好糊弄的傻子!

吳王沒把方大用的輸誠效忠放在眼裏,他心中對方大用這個人自有一番評價。怎麼說方大用也是從靖逆那邊過來的反正之臣,又曾經受到過上皇的賞識提撥,其忠其節,頗令人猜忌懷疑,吳王又豈不明白這些知人善用之道。

張成義見信已奏效,趁機建議吳王說:節鎮在外的封疆大吏們皆擁重兵,自征賦稅,這要是心懷異志,圖謀不軌,朝廷又當如何應對?為今之計,朝廷應該考慮裁軍削藩,加強威權,使其不敢心懷鬼胎。再說現在已經不是承運八年,京中國中的大局已定,朝廷應該騰得出手來對付這些封疆節鎮。

吳王點頭稱善,不過以為此事可以緩步徐圖,不可以急躁求快,否則諸節鎮心不自安,恐將挑事生非,鋌而走險。

一場潑天大禍雖然消彌於無形,但是太保張成義並不想就此干休,還好這封密信讓自己給暫扣了下來,否則事情一經鬧大,將有多少人頭會隨之落地。上皇有複位之心,因此想從火中取栗,這要是無人協助幫忙,終究只是空想而已,而陳從聖不想着設法開解勸告,反而火上澆油,甘心替上皇賣命!幸虧諸節鎮皆有打算,尚未能激起事端,但要是上皇一計未成,又生一計,使得變生肘腋,到時候恐有不測之禍。

張成義思忖再三,覺得這一次無論如何都要警告陳從聖這個坐慣書齋,不習時務的老糊塗,世情險惡,人心難測,倡亂生事者,必自招禍患,凡事皆應適可而止,不要一錯再錯。

手裏捏著這封密信的張成義於是前去拜訪陳廣陵,寒喧之後,張太保臉色一沉,將此信當面出示,陳廣陵才瞥得兩眼,頓時大驚失色,張口說不出話來。

張成義卻道:令尊大人兵行險著,以為如此便能蠱惑人心,倡亂國家,可惜天下無人響應,唐會之、方大用更是連夜差人告發到吳王府上,幸而上天有眼,叫此信落在小弟手中,方沒有釀成大禍。小弟此來,別無他意,但請學士轉告令尊大人,此事可一而不可再,若想保全陳氏,令尊大人可以告老歸家,以安度余年。

陳廣陵這時方從震驚中醒過神來,當下連聲感嘆:都虧太保大人有心成全我陳家,否則死到臨頭亦不知因何而起。唉,家父行事常有出人意表之舉,其但知坐而論道,卻不通世情時務,且又一意孤行,凡事不碰南牆不肯回頭,於今果然做下這禍延子孫,累及九族之事,此番若非太保大人施以援手,則不測之禍起於旦夕……

張成義道:小弟又豈是落井下石之人,但能施以援手,自當不遺餘力。只是令尊大人那裏,陳學士應該多多用心才是,這種以卵擊石、螳臂當車的蠢事,切切不可再為。此信小弟暫代學士收執,今當完璧歸趙,學士大人應知如何區處。

陳廣陵收下密信,自是打躬作揖,把張太保謝了又謝。

一俟太保登轎離開,陳廣陵不敢稍懈,連忙袖起那封書信,趕緊去見陳太傅。自從分府別居以來,陳廣陵竟是沒能回去探望一回,甚至就連臘月里祭祖,陳太傅也不許他歸家與祭,且口口聲聲罵他無君無父,是不忠不孝的逆子!陳太傅的垢罵,京中人所共知,搞得陳廣陵人前人後都十分難堪,父子倆因這政見之爭,彼此竟如仇敵一般。

然而陳廣陵身為兒子,到底不能忘記孝道,逢到年節,仍然按時備辦節禮孝敬,只是打發奴僕送到家中,卻總被老爺子喝叱而回。陳廣陵對此無可奈何。

但是這一次,事關合家禍福,陳廣陵硬著頭皮也要回府一趟,老爺子不能省察時勢,自己枉送性命不說,到頭來還要連累家族子孫,他作為陳家的子孫對此又豈能聽之任之。

寄發給唐會之的這封密信,在轉了一圈之後,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手中。這是太傅陳從聖萬沒料到的事,因此太傅大人的手一直都在顫抖,信也拿捏不住,輕忽忽地飄落到地上。

「父親大人,父親大人……」陳廣陵見狀,趕緊上前扶持,面青唇白的陳太傅終於慢慢坐倒在太師椅上。兒子陳廣陵雖在耳邊喋喋不休地說着什麼,他卻一句都沒有聽進去。

陳太傅並不是個貪生怕死之人,寫這封信時也存了殺身成仁之願,但是鬼門關畢竟不是什麼好去處,而他當初寄信給唐會之的時候,也壓根兒就沒有想過唐會之會向吳王告發……陳太傅為自己所識非人而憤憤不已,憤恨之餘,也未嘗沒有一絲后怕,當初寫信乃是憑着肝膽里生出的一股昂揚之氣,如今這膽氣早泄了大半,當下蜷身在椅子裏,有氣無力地哼哼道:唐會之負我!這一幫竊國之賊全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陳廣陵也不辯駁,只是告訴他,這封信唐會之收到后,未有任何錶示,便傳給了方大用看,而方大用以為有機可趁,趕緊派人告發到吳王座下,幸而那日太保張大人與吳王在府中聚飲,隨手拆開此信,但覺干係非小,便趁著吳王酩酊大醉之際,暗中將此信換過,今日太保登門造訪,順便將此信交給了孩兒……

陳太傅怔了一怔,吃驚道:原來竟是方大用派人告密?這些藩鎮方帥,原都是一丘之貉!想想方大用,反正歸來的附逆賊臣,其受上皇的恩惠原也不小,怎做得出這等畜牲事來!而唐會之方大用居然狼狽為奸,各自暗藏禍心,唉,這下子當真有好戲可瞧。

陳廣陵說:節鎮之間本來就各有算盤,再說方大用此人素懷異志,故而挑撥離間,意欲招禍引亂,此輩正好混水摸魚。

陳太傅搖頭嘆息:世道涼薄,人心不古,小人成群結黨,邊鎮尾大不掉,興衰更替,國將不國矣!唉,事非人力所能挽回,老夫雖欲盡忠盡孝,奈何無門無路,難遂心志……

陳廣陵說:上皇和少主既為父子,雖生小隙,終是一家,若能夠同心同德,天下即便不能大治,卻也可以延續維持,但若父子生釁,互為寇讎,輕則朝野不安,重則生靈塗炭。方大用、唐會之如有善念,當立毀此信,不使人知,然而邊鎮之間暗通款曲,彼此結黨,且又遣人告密於吳王,足可見其心生異,若讓其奸計得逞,此便是禍亂之源。父親大人原欲盡忠於上皇,哪知卻是引虎驅狼,到頭來事與願違,悔亦無及。

陳廣陵說罷,卻從地上撿起密信,將它投入火盆里燒了。陳太傅亦未阻止,只是微閉着眼睛,喃喃說道:燒吧,都燒了,燒了好……

陳廣陵見其父語頗無奈,便藉機進言:吳王擅專,已是朝廷不幸,如果邊鎮不臣,則更非國家之福,若因此而兵連禍及,當真可虞可嘆!此時此際,君臣父子、朝野上下尤須同心同德,否則為人所趁,終將土崩瓦解。

密信一事對陳太傅打擊甚大,當下嘆息連連,卻再無言語,然而經歷過這生死險關,面對眼前這共同的敵人,陳家父子終於放下彼此間的政見之爭,冰釋前嫌,重歸於好。

不上幾日,陳太傅上書告老,乞賜骸骨,少帝看在陳學士的面上,下旨予以慰留,然而太傅大人聲言有病,從此袖手家居,不再詣闕上朝。

而大學士陳廣陵現在對方大用、唐會之可謂恨之入骨,所有一有機會便在少帝面前諫奏進言,每當在為皇帝授業解惑之餘,陳廣陵都要直言正告他的天子門生:皇帝君臨天下,撫有四方,故須得有威,以畏服天下;須得有權,以宰治四方,邊帥節鎮簡慢無禮,渺視君上,此乃綱紀失馳之象,陛下豈可視若等閑?應責成吳王,削藩奪權,早拿定計!

與陳廣陵互為表裏,太保張成義也一直在遊說吳王:裁軍削藩,消除隱患,不可再遲疑拖延,趁著鎮帥羽翼未豐,王爺應該先下手為強。

為說服吳王,張太保拿方大用舉例,方大用方鎮川父子,一在中原,一在湘贛,若是合而為一,地廣則過千里,兵員超過十萬,況所轄州郡,物產豐盛,民用富足,若能霸佔據有,稱王立國,皆得其宜。前時上皇遜位,少主登基,諸事未妥,不得不以安定人心為第一要務,現如今人心依附,國家安定,管轄約束正當其時,王爺又豈能錯過良機。

吳王笑道:太保既出此言,莫非胸有成竹?且說來聽聽。

張太保說:黔中土蠻不服教化,屢屢生事啟釁,朝廷應當遣將征討,驍騎將軍方鎮川現在湘贛,可徵調前往,以服蠻眾。這一來,父子二人遠隔千里,即使有所異圖,彼此也不能同謀互助。至於湘贛之地,可將李得天、黃世英二人調去巡守,李黃二人雖出身匪寇,又叛服無常,但若用之得當,亦可為國建功。李、黃駐防湘贛,南下可至黔中,北上可達河洛,此正是朝廷打進的楔子,互相鉗制,以毒攻毒。

吳王連連點頭,嘆服道:釜底抽薪,以毒攻毒,這主意聽起來當真不錯。

張太保一笑道:既然釜底抽薪,索性抽它個乾脆徹底!唐節鎮那裏曾上書朝廷說,東胡頗見異動,江南應及早防備,因此一再向朝廷要兵要餉,這回可從方大用麾下抽調二萬兵丁,移駐大梁,受唐鎮帥節制,以防東胡偷襲!

吳王聞言大笑:好你個張太保,居然唱完一折還有一折,吾看方大用這回怕是要傻眼了!

唐會之遣人將密信送呈方大用一觀,原想聽取他的意見,協調各自的立場,只是信入洛上便如泥牛入海,再無一絲音訊,唐會之滿心焦燥,暗悔自己行事孟浪,正想再派人去討回密信,不意前時差往洛都的那人竟從洛都逃回了歷下。

那人聲稱,方郡王扣下書信不說,還將人禁錮於館驛之中,自己數番討要密信好回來複命,卻始終無人理會,到是聽說方郡王已派人送了封信給吳王,只怕就是這封密信也說不定,所以不敢多呆,日日伺機想脫身逃回,好不容易才逮著機會。

唐會之一聽說方大用有可能將信轉獻吳王,立刻跺腳直叫不好,當下也無法可想,只得派了心腹家人立即回京,央請自家夫人前往吳王府上打探消息。

陳夫人自不敢怠慢,趕緊去了吳王府,好言好語地求了林氏半天,只問最近洛上方郡王可曾有信來?林氏覺得奇怪,又不是你家二爺的信,你卻打聽它做什麼?

陳夫人便拿預先編好的一段話來搪塞:方大用與我家相公向來不和,我只怕這廝會在信中詆毀中傷,離間你我兩家的關係。

林氏信了這話,把管事的叫過來問,果然有封信是洛上方大人遣人送來,說是要王爺親自收啟……

陳夫人一聽這話,心中就涼了半截,林氏見她神情不安,便笑着安慰她說:自家的兄弟不信,倒信外人的閑言,斷沒有這樣的理!你且稍待,我往書房裏找找,王爺的信要是不緊要,通常是放在案頭的書匣里,到不妨看看他在信中編了哪些瞎話!

林氏果然就從書房裏翻找出這封信來,通篇卻都是些輸誠報效的話,連一個字都沒有提到唐會之,林氏笑道:疏不間親,方郡王豈會這麼沒眼色,信你也看了,這下可是放心了。

陳夫人便也笑道:小人之心原本難測,我家相公又是個老實君子,怕就怕暗中著了小人的道,卻還不知其故。

陳夫人回去后便把適才所見的信中之意說了個大略,那心腹家人當下急回曆下稟報。唐會之聽了,雖然將信將疑,卻也因此寬心不少,方大用如果持信告密,事過了這許多天,吳王那邊豈會如此風平浪靜,他又豈能輕易就饒過陳從聖。

唐會之想來想去,只有一點想不通,方大用神神秘秘地到底在搞什麼鬼?他寫信給吳王說要投效輸誠,難道是別有算計?看來這老狐狸委實不是一般的狡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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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國家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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