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暗流涌動

第90章 暗流涌動

李泌的灼灼之見,帶來意料之中的寂靜。

德宗有些懵。

他印象中,李泌雖一直是自己祖父和父親都離不了的謀臣,但這位長者身上,並無如此不容置疑的悍勇氣度。

德宗確實主動地、誠心地要將李泌從杭州詔來。

李泌和陸贄,一老一少,是這位焦頭爛額的天子,在當今的文官序列里,真正信任的兩位賢臣。他們不是盧杞和崔寧,也不是正在鑲塗軍功的韋皋和皇甫珩。他們不是棋子,是他大唐帝君從內心稱之為「先生」的人。

然而李泌當眾的這番言論,稍稍令德宗下不來台。

御前核心集團的人,心知肚明,天子登基后,削藩的鬥志有多麼昂揚。李懷光雖然在奉天之難中,立下堪稱「再造唐廷」的大功,但朔方軍終究仍是藩鎮軍隊。殺崔寧,調神策,不惜以割讓安西北庭為代價問吐蕃借兵,於扈從或解圍上毫無建樹的李晟也被封為「奉天定難功臣」,這樁樁件件,無不表明了聖上對於嫡系軍隊與藩鎮軍隊迥然不同的態度。

並且,眾人也察得,數月來,哪怕是陸贄,也並未對聖上親神策而疏朔方,有那麼強烈的反對。

眼下倒好,德高望重的李泌,來到奉天的第一次朝議,就和天家唱起反調。

德宗若輕輕咳了一聲,不動聲色地望向韋執誼。

教人氣悶的是,這個在參與誅殺崔寧之事時有着無比積極亢奮情緒的年輕人,此刻垂袖而立,緘默不語,就像一尊木像,彷彿對李泌那般明顯地貶抑普王與李晟之辭,渾沒聽見一般。

這哪有半點僚佐的樣子,與昨日韓欽緒退下時、眼中仍想努力為李懷光進言的神情,簡直是天淵之別。

德宗又瞟了一眼李勉。他心裏清楚,李勉雖然和陸贄一樣,一心要除掉盧杞,但有一點,他與盧杞的政見是一致的,那便是對李懷光不可放鬆警惕,須以神策軍牽制李懷光的朔方軍。因此,當去歲傳來李晟殺了劉德信、兼并劉所部神策軍時,病中的李勉,還掙扎著求見天子,稱這是李晟的一招好棋,陛下千萬不要治李晟之罪。畢竟,李、劉兩支精銳之師合軍后,監視李懷光的力量顯然加強了。

然而此刻,李勉也低下雙眼,盯着青磚地面,毫無發表見解的意思。

德宗無奈,只得問韋執誼:「李晟在東渭橋的糧倉,收了多少從漕運而來的糧餉?」

韋執誼身形一動,卻支支吾吾,說不上個所以然。

「混賬!」德宗突然怒叱道,「行軍打仗,糧草何其重要,拾遺身為李晟的帳下僚佐,莫非只想着如何幫着上將與朔方軍勾心鬥角捻酸吃醋,腦子竟是半分也不放在正事上?!」

韋執誼面色慘白,忙忙地伏在地上,一聲也不敢吭。周遭諸臣心中,卻都覺得他真是冤枉。偌大一支軍,輜重後勤自應是神策軍中宿將分管,韋執誼一個半路投奔的文士,謀臣信使而已,顯然,天子是拿他撒氣,順便找個台階下。

朝堂議政,不管是天子還是臣子搭的台階,可以讓人順着下來,也可以讓人藉機上去。

廳上正是氣氛僵冷之際,韋皋出列,向德宗侃侃道:

「陛下息怒,若陛下擔心浩浩五萬朔方軍的勞軍資餉頗為棘手,臣今日便可令韋平回到隴州,將去歲營田所得速速運來奉天。又,臣的岳父張延賞,此前往奉天輸送糧草財帛時,亦派人向臣知會,藩鎮出兵勤王,若依每人兩貫的出鎮費計,五萬朔方軍就是十萬貫,只要陛下開口,西川必傾全鎮之力為陛下分憂。」

「好!」

德宗一拍御座的扶手:「諸卿瞧瞧,什麼叫純臣良將。平時一個個都能說會道,恨不得將肚子裏的墨水通通倒給朕,關鍵時候,不還得靠城武這樣的營田好手,節帥賢婿,給朕弄來錢糧嗎?否則,朕就算有心遵了李散侍(德宗封李泌為散騎常侍)的意思,也掏不出一個子兒去安撫那粗疏輕狂的朔方軍啊!」

他話中之意,實有些與李泌置氣。但李泌依然面色堅定而沉靜地聽天子將話說完,舉起笏板由衷道:「恭喜陛下得此良臣,韋節度堪為御前表率。」

德宗一怔,吃的是李泌的噎,又有什麼辦法,只得道:「罷了,今日計議至此,容朕細細斟酌兩日。諸卿退朝。」

眾人出得行宮,韋皋的鷹目一掃,但見韋執誼往驛站方向踽踽而行。

韋皋原本以為,韋執誼會又向自己詢問查訪其兄於西川遇害的往事,不料這今日在廷上的表現可謂一塌糊塗的年輕臣僚,出了議事堂也是這般無精打采,並無來尋自己的意思。

不過,韋皋沒有興趣去進一步探察韋執誼的異樣,他有更重要的話,要對更重要的人說。

「李公留步。」韋皋有意滯留門庭,待李泌與陸贄也出來時,上前恭敬相請。

因了崔寧的前事,陸贄心中對韋皋,始終存有芥蒂。然而這韋節度終究是數度在城牆上血戰、拿性命換了奉天城不失,某種程度上,陸贄亦敬他確是一員身先士卒的忠勇驍將。此刻當着李泌的面,陸贄倒也未表露出絲毫霜冷之意,彬彬有禮道:

「韋節度有事與李公商議,陸某先行一步。」

李泌眯着眼,望着陸贄遠去的背影,轉身沖着韋皋和靜一笑:「只怕又要勞動陸學士,往咸陽去作調停了。」

韋皋卻未立刻報以附和,而是低着頭,似在斟酌言辭。

今日是他第一回與李泌交談,他要好好利用這個難得的機會。

「李公今日所言,正是晚輩所想,奈何晚輩人微言輕,而當初聖上向吐蕃借兵時,李公尚在舟車中……」

李泌「哦」了一聲,面上的和藹神色並無絲毫變化:「韋節度,老夫是杭州刺史,君是隴州刺史,君不必自謙晚輩。何況,君今日在朝堂之上的言行,老夫看來倒頗有氣勢,想來韋節度必不是甘於人下、渾噩度日的怯懦之臣。」

韋皋在長安為官是大曆末、建中初,李泌已因元載、常袞等權臣的嫉恨,遠離帝國的政治中心。因此二人此前並未打過交道。但韋皋明白,對於李泌這樣的人物,自己實在沒有必要再虛虛實實地試探。

「李公,今日晚輩有些堂堂正正的話,無須避諱,恰應在這行宮外光天化日下堂堂正正地說,請李公力挽狂瀾,安西北庭萬不可送與吐蕃人!」

「李公,隴州素來貧瘠,如何比不得過杭州潤州那般江南膏腴之地,但方才在殿上,我韋皋立誓傾隴州全鎮之力,為聖上籌措軍糧,去慰勞咸陽的朔方軍,絕非我拿隴州百姓的身家性命去換自己的仕途前程,而是,若朔方軍仍不收復長安,待吐蕃軍進到中原,如當年回紇兵那般趁機劫掠事小,朝廷不得不依約割讓安西北庭,那才真是置大唐江山於無限後患中!」

「李公,聽聞安西都護郭昕郡王,得到聖上聯蕃割地的詔令時,在府內痛哭三日,粒米未進。」

「公在先帝與當今聖上心中的尊賢之位,天下皆知,晚輩請求先生您,務必再向聖上進言,皇甫中丞所率的吐蕃軍,往東絕不可越過邠州至鳳翔府至梁州一線!」

韋皋雖壓着嗓子沉沉道來,但口吻之堅決、語義之明確,既有文士的瀟灑論才,又有武將的兵戈悍氣。

李泌專註地聽着。

與許多位高持重的宦海老人不同,他並沒有故意將目光投向遠處,端起高高在上的姿態面對這位比自己小上三十歲的大唐新星。

他盯着韋皋,盯着那雙彷彿伺機撲向獵物的鷹隼般銳利的眼睛,以及那張因歷經幾年邊關風霜而顯得皮膚黝黑粗糙的臉。

李氏、裴氏、韋氏、崔氏,這些煌煌高門,出過多少文臣武將吶!還有自大唐立國的百多年來,從中原閃耀到西域的胡人將領。

然而如今,放眼整個帝國,武人如過江之鯽,真正的武「臣」卻寥寥難尋。臣子,是要有臣子的骨相的。比如眼前這韋隴州,縱然他眼底仍有掩飾不住的好戰與權欲,但他首先關注的,不是頭銜,不是勛爵,不是糧餉財帛,不是封地美人,而是,大唐與吐蕃越走越近,極有可能陷入另一種亡國滅種的危險境地。

而這,也正是李泌視如洪水猛獸的將來。

李泌暗暗地,重重地嘆了口氣。他想起了已經長眠地下的故人,皇甫惟明。那也是真正讓他從心底欣賞的一代武臣。

李泌記得,天寶元年,自己正是弱冠之年,邊關傳來捷訊。吐蕃人大舉進犯隴右時,遇到了時任隴右節度使的皇甫惟明,在青海被唐軍迎頭痛擊。皇甫惟明進京獻俘后,來東宮見太子李亨,二人縱酒高歌,何其快意豪邁。

當時的李亨剛被立為太子沒幾年,皇甫惟明與太子李亨、太子妃兄韋堅過從甚密,確實不妥。但那般來自武臣特有的殺伐果決、長歌當劍的氣度,令年輕的文士李泌,頗為心潮澎湃。

造化弄人,當年重創吐蕃人的一代名將,他的後人皇甫珩,眼下卻成了吐蕃軍的首領。

不知與這韋皋比,皇甫珩是怎生面貌氣度?李泌難免要微微揣度。

韋皋見李泌雖不動聲色地盯着自己,但眼眸中的讚賞之意卻越來越明顯。

他並不指望李泌當下就有所表示。

這位四朝老臣、宦海名宿,只要深深記得,他韋城武對吐蕃,現在是、將來也會是一個堅決的主戰派,就可以了。

涇師之變后,韋皋賭對了自己的第一次出擊。但又不僅僅是賭,他認為自己更是靠夜夜戍守、拼出性命換來了天家的矚目。但這遠遠不夠。如今京師附近的勤王兵力已近十萬,朱泚被剿滅是旦夕之事。韋皋所思謀的,是自己如何在朔方軍、神策軍,乃至皇甫珩帶來的吐蕃軍中,繼續殺出一條血路,而不是成為被甩下來的池中之物。

李泌,便是他的第二次機會。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大唐暮雲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軍事歷史 大唐暮雲
上一章下一章

第90章 暗流涌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