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帳下歌舞

第75章 帳下歌舞

這上元之夜,皇甫珩本已允諾陪着若昭,用完晚膳后出門賞月,悠然地感受一番見證他二人結為夫婦的奉天城的元夕景象。

不料剛過午時,阿眉便現身劉宅,請皇甫珩引薦吐蕃商隊前往梁山犒勞神策軍。

這自然令若昭甜蜜的憧憬,化為泡影。

若昭在皇甫珩面前表現出細微的不悅,不僅因為失望,還源於她剛剛知道自己有孕的惶恐。雖然叛軍已遠在長安,但無戰事的行營,並不等於無危險。饒是若昭素來善於自處,這種時候也未免較尋常女子多慮些。

然而,當皇甫珩投來猶豫的目光時,若昭心軟了。丈夫自從接手那一千神策軍,便駐於梁山。除夕之夜回來時,他的興奮多於疲憊,整個人都像添了好柴的爐火,那一蓬武將的精神氣被燒得旺起來。畢竟他不久就要開拔唐蕃交界處收軍,多與神策軍中的宿將交誼應酬,也是應該。

若昭那有些不舍又有些埋怨的神色,在阿眉笑意盈盈地說了一句「不如我留下來陪阿姊、皇甫將軍放心出城」時,立刻被她自己收了回去。

她不願意在這個已經面目大改的胡女面前,表現出一絲一毫的脆弱,即使這種脆弱理所當然。

「我無事,不出門便是。有劉主簿的大娘子照看,你們走罷。」

若昭獨自吃了些餺飥湯,靠在門邊看着天邊晚霞漸漸褪去緋色,天空變得晦暗,巷外卻耳聽着日漸熱鬧起來。

她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便緩緩起身,與劉妻打了個招呼,要去看燈。

那劉妻得了皇甫中丞的拜託,哪裏敢在照料這位官眷之事上生了絲毫懈怠,忙提議要一同出門。若昭婉拒了這樣的陪伴。她的臉色有些不同平時的冷硬,夾雜着一點煩躁,令劉妻知趣地噤了聲。

若昭沒有想到會遇到韋皋,而且自己憂愁茫然的模樣也叫他看了去。不過,即便這樣,若昭也似乎不以為意。

韋皋得知若昭剛剛有了身孕,思量著雖是又偶然又必然地與她照面,也不知還能不能稱得上故交,但總不放心她獨自穿越人叢,因而也未有告辭的意思。

若昭沒有如此前那般抗拒。對韋皋,經過奉天圍城這一場偌大的噩夢,她覺得是與他共過生死的夥伴,即使他已將曾經的心事和盤托出,教她在丈夫跟前提心弔膽,她也無法對他產生真實的厭棄。

於是,韋、宋二人心照不宣地又將儺面戴上,往奉天城中心喧嘩熱鬧的方向走去。

他們緩步并行,彼此沉默無語。直至看到一個頗有小娘子們聚集的貨架前,掛着許多紫色的人形紙偶。少女或年輕婦人,瞅瞅這個,又比比那個,選得不亦樂乎。

韋皋好奇:「這是何物?」

若昭瞟了一眼,解說道:「這叫紫姑,節度未見過?」

韋皋搖頭。若昭稍加思慮,明白韋皋或在京城,或在邊鎮,前者繁華奢靡,後者貧瘠荒涼,不曾見過這在中下州小城才有的風俗,也難怪。

「傳說紫姑是大戶人家的妾氏,不容於大娘子,常被污以穢物,於正月十五這日投河而死。天帝憐之,封以神位。庶民百姓便在元夕前後迎她入宅,立於廚、廁、牲棚等處,請求保佑家事平安。本婦少年在潞州時,也常見市井中有這般人偶售賣。」

韋皋「唔」了一聲,不由帶着藏不住的一絲譏誚之意道:「六界之中,不如意事何止千萬,或是隱忍不發,或是拼殺一番,只這兩條路而已,求諸這人勝木牌之類,又有何用?」

若昭抬起頭,盯着那張戴着儺具的面孔。

在那一片描畫粗陋的油彩中,只一雙銳利的鷹眼射出犀利的光芒。那是與尋常男子有如天淵之別的眼神,透著殺伐果決,叫人時而覺得不寒而慄,時而覺得堅毅可靠。

若昭冷冷哼了一聲,看向那些擠作一團、嘰嘰喳喳的妙齡女子道:「韋節度是男子,自是常懷遊刃有餘、一切盡在掌握之態,但我們女子,若想拿個主意、命途自定,豈是說得那麼簡單。」

韋皋沒有反駁,他從來就不想與眼前這個女子有任何爭執。即使再無眷屬之緣,他也只想與她對酌論詩。

他們又並肩無言地行了半炷香時間,到了劉宅所處的坊門下,若昭駐足:「節度請留步。」

……

韋皋回到城下軍營時,刁斗之音已響過數遍。

月在中天,銀輝灑在如山峰聳峙的極為高峻的奉天主城牆上。與坊間燈燭旖旎不同,城防這裏的景象,另有一番城頭夜吹角、功名勝古人的關塞氣派。

韋皋一時又興起,撩起袍角,順着龍尾石階登上城頭。

城卒見主帥來了,忙紛紛過來行禮。

韋皋向梁山方向望去,果然神策軍營地篝火簇簇,軍士們粗豪放浪的笑聲,在周遭荒涼的山野映襯下,特別清晰。

「如此宴飲,有多久了?」韋皋問一個城卒。

「從今日午後便開始了。小的們在辰時末刻曾見到皇甫中丞,帶着一隊商胡往梁山去,前方烽燧的烽子們也核驗過,是去梁山犒勞神策軍的。小的們已經稟過韋虞侯了,虞侯說會報給節下您。」

韋皋「唔」了一聲,藉著夜色的掩護,狠狠盯了梁山方向一眼。回過頭,又看到幾個城卒那不免艷羨的神情,便換了溫和的口氣道:「好生值事,今日是元夕,又這般寒冷,本帥下去令人給你們送些酒肉上來。」

城卒們紛紛躬身叩謝。

此時,在梁山神策軍大營中,歡慶宴飲的氣氛到了高潮。

中軍大帳內,皇甫珩居於主位,左右兩側分別是吐蕃使者論力徐和神策軍都虞侯白崇文。而在他的側後方,還有一個半遮了帷幔的案席后,坐者一身翻領裘衽、胡服男裝的阿眉。

白崇文與被德宗委任、去歲在長安招兵的白志貞,有些族親關係,素來在尚可孤的神策軍中頗受器重。這次奉詔西行,尚可孤和駱元光商議一番,令這年過三旬、正是壯年的白崇文領軍與皇甫珩接洽。

帳內一股酒氣肉香。正月寒冬里來這麼一場大飽口腹之慾的宴飲,神策軍中不少中高級將領還是頗為領情的,紛紛向皇甫珩與論力徐敬酒。獨獨白崇文,羊腿也吃了,美酒也飲了,面上卻始終不咸不淡,也並不與自己的唐人主將熱絡攀談,對論力徐和阿眉這兩個吐蕃人,更是好像渾沒看見。

論力徐回頭和自己的吐蕃公主觸碰了一下眼神,又與皇甫珩耳語幾句。皇甫珩頷首,論力徐於是起身,以左手撫胸,向營中諸位唐將行了個吐蕃人的禮后,合掌重重拍了幾聲。

大帳的氈簾挑動,一隊裹着裘袍的吐蕃少女迅捷地魚貫而入。到了庭中,紛紛將裘袍脫下,鋪在地上,竟在瞬息之間成就了一幅厚實的地衣。

另有一位略見年長的吐蕃男子,手捧香爐,置於地衣中央,焚起旃檀。

與唐人貴族喜歡的龍涎香比,這種旃檀有一種微苦但帶着陽剛之氣的香味,登時引起了諸將的興趣。

旃檀既濃,列於地衣之外的幾位吐蕃樂師齊齊抬指,演奏起蕃地特有的嗶旺與扎年。

身上已無長袍、露出曼妙身姿的吐蕃少女踏樂而舞。這些白日裏混在商隊中、一聲不吭的女子,此時滿頭釵環,衣袂飄飄,飽滿手臂上的金鐲、柔軟腰肢間的瓔珞,望之如天女下凡般。更叫人目不轉睛的景象,是她們赤足踏在裘毛地衣上,一雙雙白嫩的少女天足,真真懾人魂魄。

直看得不少神策軍將士目光如刀,喉結涌動,不住地咽口水,卻顯然對案席上的烤羊炙鵝,再也沒有半分興趣。

忽然,錦瑟弦音戛然而止。樂師們丟了嗶旺與扎年,圍住一架大鼓,「咚」、「咚」地敲出雄渾之音。

吐蕃少女在極短的時間內,從地衣下取出虎豹與氂牛的面具戴上,模擬著猛獸捕食的習慣,做出各種動作。這些女子雖身量不大,但自小所受的舞伎訓練,令她們比男子的身形靈活輕盈許多,在地衣上騰挪跳躍又高又快,直如兇猛而不失迅捷的小獸般。饒是座下皆是頗有些沙場身手的武將,也禁不住由衷地喝起彩來。

然而眾人中,白崇文仍是面若冰霜。

皇甫珩不動聲色地斜睨了這位神策軍宿將幾眼。

此人絕不好打交道。

臘月里,白崇文領着一千神策軍剛到奉天,進城去德宗跟前亮相的時候,還是一副但聽聖上調遣的模樣。轉身一上梁山,便擺起了架子,與皇甫珩商議軍務的次數屈指可數。每次皇甫珩傳他,白崇文的親兵都說,虞侯去打獵了。

「天寒地凍,連個兔子都沒有,白虞侯去何處打獵?」皇甫珩喝問。

「回皇甫中丞,白虞侯在崗上射烏鴉,說不能荒廢了箭法。」

皇甫珩無法,只得親自練兵。他被授命去向吐蕃借兵之事傳開后,石崇義和留在奉天的黨項漢子不辭而別,投了韋皋帳下。皇甫珩知道黨項漢子對自己將要帶領圖吐蕃兵平叛而心寒,加之與韋皋之間的仇怨,也未去隴州軍帳下要人。眼下他身邊的幾名牙將,都是慣於見風使舵的另一位守城大將令狐建撥給他的。

但顯然,神策軍還是聽白崇文的,白虞侯擺架子,底下軍卒們也鮮有客氣的,對皇甫珩並未馴服。連日來,令狐建的幾名牙將沒有停止過抱怨。

此刻,皇甫珩見阿眉的主意雖然小有成效,帳外處處傳來老卒們的歡聲笑語,帳內的酒肉與歌舞也畢竟消除了不少軍將眼中的敵意,但這白崇文,仍是油鹽不進的刻板模樣。

兩支舞跳罷,皇甫珩剛要向論力徐表示謝意,只聽白崇文彷彿結了霜般的聲音響起來:

「吾等素來衛戍京畿,常得天子恩賞,什麼天界仙池樣的歌舞沒看過。丹布珠殿下,論將軍,不知貴邦會不會欺負我們主帥不是禁軍出身、又還年輕,送來的吐蕃將士,也和這些舞伎一般,難以入眼。」

帳內立時鴉雀無聲。白崇文這話刺耳的程度,和指著和尚罵賊禿也無甚分別,而且連着皇甫珩這個唐人主帥和吐蕃貴胄一起罵,實在教那些方才還向皇甫珩敬過酒、試圖稍稍致歉此前不敬言行的神策軍下屬,頗有些尷尬。

白崇文果然瞪了這些下屬幾眼,心道:「沒出息的東西,幾口熱乎吃的,幾個女人扭一扭,你們就真受用了似的。我堂堂神策軍,被個邊鎮小子節制,還要和西蕃蠻子編在一起行軍打仗,你們也不覺得窩火?」

論力徐到底是參加過清水之盟的使者,況且阿眉已斷斷續續地和他說過神策軍刁難皇甫珩的情形,因此他對白崇文這個唐人突如其來的冒犯,並未勃然變色。

他做了個手勢,令舞伎樂師退下,正要斟酌言辭,卻見皇甫珩已起身,來到白崇文案前:

「白虞侯,大家都是武人,向來是刀箭說話,我皇甫珩最瞧不上這拐著彎罵人的小氣模樣。你若不願隨某西行,有這個膽子抗旨,明日便帶上軍士們滾回藍田和華州。你若沒膽子抗旨,又不服我這個新帥,那便按照軍中規矩,與我比試一場。」

白崇文一怔。他自來到梁山,打量這皇甫珩如此年輕,平素也沒有什麼兇悍作派,只道那在萬軍之中取李日月性命的傳聞,保不準也是天家放出來打壓叛軍的虛言。不料此時,他說的每個字,竟都和老於軍旅的宿將一般,不怒自威。

「比就比,老子還怕了你不成。」白崇文今日尋釁,實也因悶酒喝得多了些,不太顧忌。

「論軍中職級,白虞侯應聽命於我。但虞侯長我數歲,不論虞候如何與我為難,我仍敬你幾分。軍中諸技,比什麼,怎麼比,某但聽虞侯之見。」

皇甫珩脫了袍子一扔,目光灼灼地盯着白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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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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