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孤寒貴族

第255章 孤寒貴族

(章節數字筆誤,應該是二百五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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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節度,京城巫蠱之禍方息,太子暫得保全,李公即再次上奏聖主,今日御外之計,應北和回紇,南通南詔,西結大食、天竺,以困吐蕃。故而,招撫南詔,乃是再斷吐蕃之右臂。」

成都軍府中,韋皋耳邊回想着武元衡離蜀之前所說的話。

如果說,武元衡這位出身京兆高門的政壇新星,認同聯回抗蕃,或許因為在大唐北都太原的任職經歷,以及對於李泌的崇拜景仰,那麼,韋皋自認,即使朝中沒有李泌支持,他也會成為堅定的抗蕃派。

他在隴州戍邊的經歷,令他的頭腦中,永遠植入了大唐河湟故地深陷虜手、大唐遺民淪為奴隸的畫面。

僚佐劉辟,當然從來到蜀地之初,就摸准了上司的想法。

韋皋顯然與他那老丈人,不僅私下關係在惡化,而且在鎮蜀方略上,也大相徑庭。

張延賞是被親蕃的聖主送來劍南替代崔寧的,這文臣中的宿宦,忠實地執行上意,多往朝廷輸送貢賦,鮮少募兵之舉,若蕃子攻蜀,反正有朝廷派神策軍或者徵調其他藩鎮的兵力。

而韋皋,要抗蕃,首先須養兵。

「節下的岳父張公出鎮劍南時,曾奉朝廷之命,出蜀兵三千參與平定山東東道梁崇義的叛亂,但其戰力爾爾,只堪守壘,怯於攻伐。節下既然懷有鴻鵠大志,麾下除了當年的隴州奉義軍和黨項城傍子弟,還應多在蜀地培養嫡系將卒。」

劉辟的建議,倒是說到了韋皋的心裏。

韋皋雖然在奉天之難后,擔任過大半年的左金吾衛將軍,但他鎮蜀時,曾得德宗皇帝點頭,將隴州奉義軍中的精銳部隊,帶入蜀地,包括在防秋御蕃時頗有威名的隴東兵馬使元膺。與吐蕃人有世仇、因而棄皇甫珩而投奔韋皋的黨項人石崇義所部,亦隨韋皋入川。

但這遠遠不夠。

「太初(劉辟的字),蜀地兵力,主要集中在三處,成都府、姚巂和西山。西山八國的羌人部落,尤為驍勇善戰,天寶年間,朝廷兵部所奏的破賊捷報中,就有多位董姓將軍,皆是羌蠻。可惜家岳(張延賞)出任劍南節度使期間,未能鎮住西山諸蠻。羌人天然堪戰,棄而不用甚至與之為敵,實在不智。我既為蜀地之主,有意招募董姓部落一位頭領,領節度副使之職,你可敢為我做一趟說客?」

劉辟聞言,大喜過望。

這就是他要的主恩!

西山軍戰力驚人,若自己能牽頭羌蠻歸附之事,不但在韋皋跟前立了頭功,以文吏之身超越元膺成為其真正親信,指日可待,而且,與那西山蠻子共榮共處幾年、十幾年……將根基扎深了,有一日韋皋不在蜀地了,這蜀地姓劉,也未可知吶。

劉辟面上遮掩,整顆心着實泡在了蜜裏頭。不枉當年想盡辦法蹭進了崇文館,謹小慎微又興緻勃勃地依附於高官子弟,在鞍前馬後的聽命中,學習揣測他們阿爺阿兄的宦場秘笈。

任何往權力高峰攀爬的人,協助他做大做強,定是最投其所好之舉。韋皋越非池中之物,越會吃這一套。劉辟堅信這一點。

劉辟洋洋得意地離開韋皋書齋,正要回宅準備準備,將將邁出軍府大門,便以為自己眼睛花了。

從一架四面漏風的馬車上下來的,不是薛濤又是誰!

這小娘子才罰邊三個月,還沒過冬呢,就被開恩放回來了?!

劉辟臉上訝異之色尚濃,不遠處已三步並作兩步走來一位青衫襆頭的少年郎,上前向薛濤行禮后,展顏笑道:

「阿姊終於回成都了,母親說,再過幾日便是立冬節氣,請阿姊來家中小聚。」

青衫少年,是段別駕的兒子,段文昌。

劉辟知道,因段別駕夫婦照顧過薛濤一陣子,韋皋到蜀后,很有擢升段別駕之意。此前武元衡來蜀議事,韋皋命段別駕攜子陪武元衡遊歷岷江。據說,聽聞武元衡有小女垂髫,韋皋甚至還為段文昌和武氏女做了一場媒。

車邊,薛濤也是面帶溫柔莞爾之色,與段文昌簡短說了幾句,便互相告辭。

她折過身來,打眼看到劉辟,以樂人之禮,不卑不亢地福了一福。

劉辟皮笑肉不笑道:「怎地不見其他赴邊的伎人回來,韋節度還是心疼洪度些。」

薛濤垂目,仍一如既往地口氣清冷:「濤犯下大錯,自應受罰,得韋公寬恕,定會痛改前非。劉推事若無他事吩咐,濤須即刻入府謁見韋公。」

劉辟「哦」了一聲,揮揮手道聲「去吧」。

他立在原地思索片刻,哪裏捨得回家歇著,返身又步入衙署中。

錄事書吏們,亦在議論,那薛氏竟恁快又回來了。

「到底是個通文墨的小娘子,連撒嬌賣慘,都懂獨闢蹊徑。劉推事,你可知,薛氏在松州,寫了多少告饒訴苦的句子,設法請人帶到帥府案頭?」

「正是,劉推事,你聽這句,『卻教嚴譴妾,不敢向松州』,如何?是不是就算鐵石心腸,也硬不起來了?」

劉辟冷笑一聲,譏誚道:「聽着確實堪憐。如此文采,若與劉某同場春闈,只怕名次還在劉某之前。」

言語間,又進來一個書吏,眾人亦帶了謔嘲之意向他問道:「你今日不是在韋節度的書齋當值,怎地教個樂伎排擠出來了?」

劉辟卻收了笑容,漫不經心探問道:「或是韋節度要問薛氏一些松州虜情?」

那書吏坐下抄錄,頭也不抬道:「仆不知,韋節度將門關了,劉推事若要問,自可去扣門。」

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刺頭!

劉辟暗罵一聲。

一個官袍都沒有的聘吏,也敢目中無人,裝什麼清高自傲!

以後定要尋個是非,給他點顏色瞧瞧......

黃昏時分,成都太城,韋宅。

韋皋的侍妾李氏,正與韋雲一同吩咐兩個婢子收拾院落身處的客房,就聽到前廳之中,韋皋回府了。

她疾步迎出去,甚至比韋雲跑得還快些。

韋皋扶住她:「莫慌,你剛有了身子。」

「節下,人在後院。」韋雲在一邊稟道。

韋皋應了一聲,又向李氏道:「你自隴州起就跟了我,素來也是個嘴巴嚴實的婦人。今日韋雲帶來的客人,暫居我韋家,莫說仆婢,便是你,也莫多問,照應他起居安適便好。此刻我要與他商議些事,你去將後院的仆婢們帶出來。」

李氏照做。片刻后,韋雲隨着韋皋,往後院走去。

……

「你是南詔清平官之子?」

「是,還不如不是。」

韋皋盯着對座案幾前那人,品咂著這句話。

字少,怨深。

同時,韋皋也注意到,彼此落座后,對方最初的坐姿是吐蕃人的翹腿之態,很快又放低了膝蓋,成了唐人常見的坐姿。

韋皋直言道:「蒙尋,大好男兒,便是遭逢劫難,亦莫如個婦人般怨天怨地。你既是鄭公藏下、又送來成都的人,我必儘力護佑。前因後果,你有何想法,是報害你之人的仇,還是報鄭公的恩,一一向我道來。」

蒙尋聞言,那隻未受重創的眼睛裏,透出的悲怨之火,從燃到熄,也不過是倏爾之間。

他平靜了些,緩緩道:「我出生在,你們唐人所說的宰相之家。我五歲時,王上(閣羅鳳)就派人接我進宮,認了義孫。當時情形,我只記得,禮成之後回到家,母親哭紅了眼睛。然後,我便與如今的南詔王(異牟尋)一同進學,由鄭公授課。如此到了十歲,我成了南詔質子,去到吐蕃的國都邏些城。」

「我為吐蕃人出征,半夜營帳突然起火。一個庸衝進帳中,救了我。我在養傷,軍醫卻要毒死我,還是那個庸提前警告了我,我們倆人捂住醫官的嘴悶死了他,我換上醫官的衣服逃了出來。」

「我找了好心的牧人收留,歇息數月後,悄悄潛回邏些城,竟聽聞,贊普對南詔宣稱,我在唐蕃對壘中戰死了,還把『我』的無頭屍身送回了南詔。」

韋皋聽到這裏,隱約已猜測到大概緣由。

只聽蒙尋又道:「我當時想,這世上,能相信的,只有兩個人,一個在長安,另一個,便是我的老師,鄭公。我扮了乞兒,歷盡艱苦回到太和城,終於見到了鄭公。」

「那時,你父親,怕是已過身了吧?」韋皋問道。

蒙尋望着他:「節下猜對了一半,不獨我父親,我叔父、兄長,還有母親,都不在了。鄭公告訴我,蒙家與他一樣,力主王上重新歸附大唐,故有此難。」

韋皋默然。

雖然情形與他所想一致,但他仍感到寒意爬上後背。

危城中命懸一線也好,御駕前提心弔膽也罷,韋皋仍承認,自己尚能掌握一定的主動,仗劍指揮與斟酌辭令,那也是將軍和臣僚本應具有的心理準備。

而眼前這個早已面目全非的貴族子弟不同。他從幼齡到青年,始終只是政治交易的犧牲品。

「節下,鄭公在南詔聲望遠在我父親之上,親蕃的貴族們尚未敢加害於他,他亦能護我於安妥之地。但我還是要來蜀地。我十歲入邏些城,十四歲從軍,跟着吐蕃軍打了四五年,多少知曉他們的陣法和弱點。節下重創吐蕃之日,容我在軍中祭奠家人。」

韋皋道:「不獨如此,我必促成南詔再次歸唐,屆時你回到太和城,是大唐授勛的武將,更是堂堂正正的清平官後人,亦會有機會,為父兄復仇。」

「謝節下收留。」

蒙尋佈滿傷痕的面頰,已很難做出生動自然的表情。只能從他沙啞嗓音中,分辨出稍許振作起來的情緒。

繼而,他似乎又在心理上完成了一次跋涉,眼中隱約漾起疲憊之色。

「我是個南詔人,但如今的親人,一個是唐人,一個是吐蕃人。」

蒙尋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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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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