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驚魂之夜

第24章 驚魂之夜

宋若昭被陸贄喚住的時候,彭州司馬李萬躲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將二人的對話聽個分明。

這李司馬便是從客邸高牆跳下、與宋若昭撞個正著的俊俏男子。本朝本代,司馬並不一定是體面的官職,往往是給那些罪臣棄子所準備。李萬在京城得罪了上司,被羅織罪狀,貶去彭州成了司馬。

福禍往往相倚,李萬再次從帶着貢品進京時,竟有那般巧,在戶部門口遇到了延光公主。

這位當今天子的姑母兼親家,第一任夫君是玄宗朝虢國夫人之子裴徽。裴徽死於馬嵬驛兵變后,她又嫁給了新昌公主的兒子蕭升,所生之女蕭氏,如今便是太子李誦的正妻蕭妃。

建中三年,那繼任駙馬爺蕭升也去世了。已過不惑之年、第二次守寡的延光公主,表面上雖仍雍容端嚴,內心深處卻彷彿再沒了束縛般,決定招募自己喜歡的男子,肆意地過上自己喜歡的日子。

英俊但頗有些落拓之氣的李萬,站在皇城地界四顧茫然的模樣,一下子就扣中了延光公主的心。

而對李萬來講,年長自己二十歲的宗親貴戚的誘惑,彷彿帶着強迫味道的奇遇,讓他懵懂投入,並瘋狂起來。司馬本就是閑職,在延光公主的安排下,彭州刺史一年裏倒有大半年打發李萬以各種進獻貢品或祥瑞的名義往京城去。

涇師兵變時,李萬恰在長安,正與平素和自己交好的右龍武軍使令狐建在一起,混亂中便隨着德宗來到了奉天城內。

延光公主到底是經歷過安史之亂的宗室,長安兵變當夜,她敏銳地意識到局勢或許會滑向更為嚴重的深淵。次日,她果決地帶上家奴離開十王宅那些還渾噩無知的唐室宗親們,趁著叛軍尚未嚴守各城門前,逃出長安,也往奉天而來。德宗自然命人妥善安置了這位比自己高一個輩分的親家。

延光公主著人打聽,李萬果然在龍武軍中。在她心中,世道既然凌亂至此,自己性命暫時無虞后,便更覺得不可耽誤了縱情享樂。大戰已開之日的黃昏,這位皇姑竟然就迫不及待地派了家奴帶話給李萬,叫他入夜後來客邸相會。

李萬第一次感到了厭煩。他隨着令狐建觀看韋皋佈防,又剛剛目睹邠寧、隴州、涇原三支軍隊的會戰,胸中長久積蓄的英豪之氣慢慢蒸騰起來。此時延光公主喚他去幽會,真是有些惹怒這位正準備有所建樹的小情郎。

夜深后,李萬伺機離開軍營,心情鬱郁地來到延光公主所居的客邸,翻上圍牆,火氣突然竄了上來。他覺得自己此番模樣太也猥瑣狼狽,大好兒郎不在沙場征戰,偏要屈身做男寵,過着這偷雞摸狗的日子。寒氣襲人中,李萬獃獃地伏在牆頭,直到被巡街武侯的交談驚醒。

武侯們關於前朝公主蓄養朝官的議論,令李萬血脈賁張。他們雖然並未直指延光公主,但說起那些被宗室女主招攬為男寵的官員,滿是刻骨的鄙薄。武侯們的話,比朔風更為刺激他的頭腦。他想自己也是大曆年間的進士,怎地連販夫走卒們都不屑的營生,他卻在干。這一刻,他下了決心,要漸漸斷了與公主這不堪的關係,便從今夜的違命不從、拂袖而去開始。

然而李萬哪裏想得到,深更半夜的,竟然還有個妙齡女子待在牆下。他跑了一陣,腳步慢下來。他回思片刻之前的情景,越想越覺得那女子應是看清了自己的面容。他於是又沿着街坊摸了回去,正見到宋、陸二人。

宋若昭在與陸贄的對談中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讓李萬更為不安。倘若這只是奉天城內尋常的布衣小戶女子,她或許也只是被從天而降的李萬嚇一大跳,就算見到李萬的真面目,隔幾天大約便忘了。但宋若昭竟然是已故王良娣的母族人,且因護送皇孫李淳有功而聞於天子。

這意味着,宋若昭是個能夠接近權力中心的人。奉天之圍不知何時得解,城內又格局不大,如果宋若昭白日裏再認出李萬,說不準會聯想到延光公主身上去。

「延光公主是太子的岳母,這宋氏若向太子和太子妃說三道四,萬一東宮為遮醜……」李萬從惴惴到惶恐,再從惶恐到起了殺機。他這幾日與令狐建四處巡防,奉天城的仔細之處都在他腦子裏。他望着宋若昭離去的方向,立即盤算出了抄近道堵截她的法子。

近冬之月,雖盈如玉盤,那清輝卻總透著一股凄涼。

若昭緊蹙雙眉,恨不得發足狂奔,又怕弄出響動,只得輕步慎行,右手不由按住了懷中皇甫珩所贈的匕首。

「我若有阿眉的身手,便不怕了。」

她正自語,冷不防被人從身後一把卡住脖頸、捂住嘴巴。

若昭本就瘦弱,肩頭也被那人制住,雙臂無法抬起抓撓,只剩雙腳不停地蹬地掙扎。她咽喉受迫,頸子不得不仰起以維持呼吸。她被掐得眼冒金星,空中那輪明月似也模糊起來。

李萬為怕她喊叫,須緊緊捂着她的嘴,便無法抽刀。他決定掐死她,但在她身後又使不上狠勁。他也是第一次殺人,心慌意亂,只想快些讓這女子停止掙扎,情急之下反手將宋若昭摔倒,跪在她身上,一手繼續捂着她的嘴,一手撐圓了虎口,去捏她的咽喉。

李萬沒有意識到,他改變了姿勢,雖能用上力道,卻釋放了對方的雙手,也將自己的下腹露了出來。

宋若昭在窒息的絕望中,憑着求生的本能,拔開了懷中匕首的刀鞘,渾噩但用力地朝身上的男子刺去……

她聽到男子壓抑但痛苦的嘶氣聲,可是自己頸上所受之力卻並未減弱般。

意識恍惚中,宋若昭竟能感知到自己的憤怒。在方才正面相對的一刻,她看清此人正是客舍相撞之人。素昧平生,此人當真是要自己的性命!她用盡最後的力氣,又刺出第二刀。

李萬吃痛不過,終於鬆了雙手。他以為宋若昭要喊叫,但她只是大口大口地吸氣,似乎想呼救但不可為。李萬捂住自己的肚子,手掌瞬間就浸在了熱乎乎的血液里。

宋若昭一面喘息,一面仍緊緊捏著匕首。她努力想爬起來逃命,才發覺自己的腳是軟的,並且不受控制地在發抖。

李萬處於魔怔中,他好像已顧不得自己的致命傷,踉踉蹌蹌晃了幾晃,摸到腰刀抽了出來。

他聽到了馬蹄聲。自遠而近的馬蹄聲並不急促,但在靜夜中特別清晰。他抬起眼,隱約看到有人馬的影子往這邊來。

「今夜若不是延光那老貨多事,某本該也在縱馬巡城,又怎會吃了眼前這女子的虧。真是冤孽,想我好端端一條漢子,就這麼不明不白地丟了性命。」

李萬臨死之際思緒更亂,加之傷重不支,終於再也無力提刀殺人,咚地一聲朝後一仰,重重地倒在地上,胸脯從劇烈的起伏到漸漸沒了動靜。

宋若昭不知李萬是死了還是暫時昏過去,她驚魂未定,但也聽到了馬蹄聲。她艱難地轉過頭,看到三騎人馬往這邊來,並且依稀能辨出那兜鍪的輪廓。既是守城將領,她反倒平靜下來,不喊不叫,只手腳並用地爬到路中央,讓自己處於亮堂堂的月光中。

果然,當先一騎應是看到了她,猛地勒住韁繩,停了下來。他身後的隨從,馳到宋若昭跟前,輕聲喝問起緣由。

宋若昭在這個風波跌宕的夜晚,最後遇到的,是普王李誼。

李誼的生父昭靖太子,與德宗同為代宗之子,大曆年間封王。德宗非常喜歡這個皇侄,在弟弟過世后,當時還未登基的德宗,將李誼收為養子。建中元年,德宗授李誼為涇原節度大使,出鎮涇原,后淮西李希烈謀反,德宗又封李誼為諸軍行營兵馬都元帥。因當時哥舒翰出兵平希烈之叛,李誼的封號便由原來的舒王遷為普王。

普王這般受器重,頗引來了滿朝上下的一些猜測。畢竟,連太子李誦都一直呆在少陽院,未曾這樣四處歷練過。年輕的普王嗅到了一些風雨的氣息,若說人極之位對他毫無誘惑,自是不可能。但前朝太多欲速則不達的故事,令他懂得謹慎靜觀。出鎮的時日裏,他甚至都未曾與藩鎮的高級將領們喝過一場酒,倒是對德宗派來的監軍中貴人們禮遇有加,全無厭嫌之色。回到長安,他本來又要遵循聖意、去與東邊平叛戰場的哥舒曜會合,不料涇師之變驟起,家奴來報丹鳳樓危急,他提劍馳馬便沖入大明宮,正巧遇到德宗與太子倉促往玄武門去。普王一路護駕,終於也進了奉天城。

入城之後,才出現了真正微妙的情形。原本太子李誦常在內朝,普王李誼出使諸藩,這皇家的正牌儲君與親王,並無同時出現在一處舞台的機會。而現下,朝官虎將們的眼睛,都盯着聖上的這兩個兒子,試圖從他們每日的起居出行,來判斷聖意。

可是,太子和普王,最終均未得到登城督戰的旨意。除了議事,他們被要求呆在各自的臨時住處。這對堂兄弟都鬆了口氣,彼此的家奴偶有來往問安。今日大捷,普王趁著德宗心情好,主動提出去太子處探望新生的小皇孫。

普王與太子略飲了一杯薄酒,彼此斟酌著分寸,討論了一番不怕叫人聽去的軍國大事,這患難中兄弟善悌、共護聖駕的文章便作得很像樣子了。

告辭返回的普王,騎在馬上心事重重,不覺在奉天城內兜起了圈子,直到遇見眼前這樁人命案。

事實上,他已經認出了宋若昭。她隨王叔文護送小李淳入城時,他遠遠地見過此女。他聽說她是王良娣的族人,便以為大約也寄宿於太子、太子妃處,今日喝酒時還留意一番那個令自己印象深刻的清麗身影。

此時,經歷大險的若昭,再不敢有任何隱瞞,將所遭遇之劫和盤托出。

普王走到李萬跟前,附身細辨。一旁的家奴稟道:「確已死了。」又對已經艱難站起來的宋若昭道:「還不向殿下行禮!」

普王轉過身,盯着面色惶惑的若昭道:「此人是這幾日與令狐將軍在一道的彭州李司馬,你可識得?」

宋若昭搖頭。

普王心中冷笑:「怪道彭州今歲進獻頗豐,原來最大的貢品是這個李司馬。」

他王府僚佐中頗有善於打探宗室秘聞之人,延光公主的行為舉止,普王早知一二。現下聽宋若昭說這李萬從客邸出來,他自然明白了大概。

他見宋若昭驚魂甫定的模樣,覺得妙齡女子這神情如醇酒般很教人受用。他將她細細打量了一遍,目光落到那柄帶血的匕首上。

「這是西羌人常用的兵刃,你怎會有?」

「回殿下,是妾的,妾的友人所贈。」

「哦,本王曾出鎮涇原,因此識得邊地的這些器物。」普王道。

宋若昭心中一動,不知這普王和皇甫珩可有交情。但她此時漸漸恢復鎮定,思忖道:這王爺說加害我的人是彭州司馬,一個外放官員為何會去延光公主府?我與他素不相識,他一心要殺我,定是因我見着了他的面貌。

普王見宋若昭蹙眉思索,明白此女雖力弱,但不愚痴。他腦子裏飛速地盤算一番,想開了一些關節,忽然一陣得意。真要感謝這宋氏和她手裏的匕首,李萬這小小的彭州司馬死不足惜,但他李誼撞見了這事,卻是可以第一個到聖上御前稟明的。

他輕聲但正色道:「你定是明白自己為何會遇險了?」

宋若昭因聽說普王出使過涇原,不由放鬆戒備,直言相問:「妾猜測,是否因為李司馬怕他夜入客邸之事,被宣揚出去?」

普王嘆口氣,變了溫和的口吻道:「莫擔心,你於護送皇孫有功,又是澤潞幕府子弟,聖上不會為了一個區區散官,真的治罪於你。只是此事,須儘早向陛下如實稟明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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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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