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月下盟誓

第22章 月下盟誓

宋若昭心若沸湯之際,忽聽身後一個聲音道:「宋家娘子,主公差老奴前來告訊。」

若昭一回頭,見正是前幾日韋皋派來送信的老僕。

「老奴方才前往劉主簿宅邸尋訪娘子,是從那位胡姬女伴口中得知娘子等在此處。主公言,娘子若刻下無緊急之事,可隨老奴前往城下等著那位故人,此地畢竟不是敘舊之處。」老僕言語恭謹,透著一股穩妥,卻深意昭然。

「皇甫將軍確是進城了?」宋若昭知這老僕是韋皋心腹,她信任韋皋,因此對老僕也直言相問,不再避諱。

老僕點頭道:「皇甫將軍與主公戮力同心,首戰退敵,如此軍國大事,聖上自要細問。娘子毋憂,主公已有安排。」

若昭細一端詳,才發現這老僕腦門上一層汗珠,這寒冷天氣如此模樣,想是為了尋她兜了個大圈子,跑得急切,生怕將主公的事辦出了差池。宋若昭微感歉疚,當下再無二話,隨着老僕往城門方向走。

來到內城邊上的棚房處,一位荊釵布裙的老婦迎出來,向若昭福了一福,道:「見過宋家娘子,僕婦乃為韋將軍準備炊食的役者。娘子先用些晚食吧。」

若昭見棚房的位置鬧中取靜,木門大敞,屋中桌前生著個火盆,尋常胡床前的案几上擺着粟粥、蒸餅,還有一碟畢羅。她正肚中飢餓,謝過老婦后坐下用食,發現那畢羅中不知何物,竟是清鮮可口。

老婦坐在門口,彷彿看出若昭心思,溫和地笑道:「娘子可還覺得這畢羅能入口?韋將軍吩咐過,娘子喜素,因此這畢羅是以覃子拌上葵菜作餡。」

若昭一愣,輕聲道:「多謝韋將軍費心。」她有些尷尬,不知如何再與這老婦應酬。

老婦倒落落大方,音容慈祥,善言道:「娘子慢用。僕婦一直候在這裏,陪着娘子。」

若昭頷首,又向門外望去,見方才帶她來的老僕已遠行十幾步,正和道邊看守弩車的幾名隴州軍士交談。

落日迫近天邊,晚霞如火,城防之上的隴州兵退下來不少,以隊為伍,聚在一處生火造飯。與那日在山谷中的晨食一樣,隴州兵幾乎無聞喧嘩之聲,軍紀整肅。

雖如此,畢竟是軍營之地,宋若昭一個閨閣女子,倘無那老婦陪伴,着實多有不便。若昭一口口慢慢地咬着畢羅,心道,這韋皋真是心細如髮。

宋若昭吃完,已是掌燈時分。她既已知皇甫珩無恙,且在奏對后即會來此,心中早已安寧下來。一日奔波,思緒又經歷了大起伏,油燈的微光下,她倦意頓起,支頤閉目,竟漸漸地睡著了。

朦朧中,她覺得周身越來越暖,昏昏沉沉間,身邊似乎又有輕細的咀嚼食饌之音,她在恍惚間的意識想去辨認那聲音,但自己如裹在一團熱霧中般,因太過放鬆舒適而醒不過來。直到幾聲清晰的男子咳嗽,終於讓她驚覺。

她猛然抬頭,雙眼還惺忪著,已聽那思念了數個日夜的渾厚嗓音道:「將你吵醒了。」

皇甫珩放下雙箸,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若昭一時說不出話來,只仔細地打量著皇甫珩,想確信他沒有受傷。皇甫珩如何不知她心思,但覺胸口拱上一股煦暖溫情,柔聲道:「莫擔心,不曾傷得半分,只是收兵后即被詔入城內稟報軍情,實在餓得狠了,進來見你熟睡,便先用些粥餅。」

宋若昭見皇甫珩面上儘是沙塵,臉膛似乎又較前些時日瘦削了些,只一對鳳目仍炯然有神,蒙上了一層蜜意后再望過來時,當真叫人如飲甘泉。她莞爾一笑,鼓起勇氣道:「乾崗一別後,我便始終擔憂你。」

皇甫珩憐愛之色更濃,他正是鍾情於若昭又嫻雅又坦然的性子。他的嗓音越發低沉,卻也越發堅定:「邂逅相遇,適我願兮。待奉天之圍得解,我便回邠州稟過母親,遣媒人至潞州宋府。」

聽聞此言,宋若昭頓覺從小到大從未有過如此歡喜的時刻,但旋即詫異道:「令慈到了邠州?」

「正是,多虧段帥暗地通訊神速,馮將軍及時知曉義父與我並未叛唐,因此他覺察到田希鑒有貳心之前,便將我母親送去了邠州。」

宋若昭實實在在地鬆了一口氣。她已將皇甫珩當作自己所託付終身之人,自是不願意他有任何哀傷的遭遇。她當然也希望姚令言能無恙,只是不敢在此刻與皇甫珩探討此事。

她緊接着想到了自己的啞巴婢子,向皇甫珩問道:「我那婢女,也是留在邠州?」

皇甫珩點頭道:「她是奴籍,未得你的示下,怎敢擅自往潞州去。此番我隨韓將軍急行軍而來,也不便帶上她。不過,看來姚況將軍倒有些喜歡她。」

若昭辨出皇甫珩臉上的微妙神情,認真道:「若姚將軍誠心待她,我便請父親脫了她的奴籍,姚將軍即可娶她為妻房。」

皇甫珩道:「甚好。」又揶揄:「這片刻間,便成就了兩對眷屬。」

若昭撲哧一笑,只覺自己這心上人,又是沙場勇將,又這般清俊儒雅,偶爾還會說笑逗趣,實在是天上人間再尋不出比他更好的來。

他們在燈影中對視說話,毫無負累忸怩之感。韋皋曾對皇甫珩提起皇孫李淳入城前,王叔文和宋若昭一行人遭遇的險境。此時皇甫珩問起,若昭刻意淡化了生死之際的恐懼,只說阿眉勉力護衛、又幸運地遇到靈象。

「阿眉這個胡姬,着實有些古怪。若昭,兵變前,我入長安時曾見過她,她與那酒肆胡翁相處如父女,似乎並無罅隙。怎地為了救王侍讀,她竟殺了胡翁?他二人究竟是何身份?」

若昭嘆口氣道:「她尚年輕,還有將來的日子要過,若她不願多提,我也不問。眼下我與她在這奉天城中相伴,倒還便宜些,你也可放心。」

涇原地處商旅必經之地,皇甫珩常見往來胡商駝隊有販送軍情的細作混入期間,甚至有些胡商頭領本人便是哪個番邦小國的牒者,因此心中多少對阿眉的來歷有了些猜測。但既然此女屢次出手救了唐人,又不可能是叛亂藩鎮所派,皇甫珩也就不再多慮。

戌時已過,城下各營帳間刁斗聲起。宋若昭見方才那做飯的老婦始終在棚外頂着夜氣忙碌,既未走開,又不進屋打擾。皇甫珩順着她目光望去,由衷感慨:「韋將軍確是個人物,治下軍紀甚嚴、甲士驍勇,便是身邊這些僕役也極有分寸。」

若昭道:「日落前我於行在門前看到快馬而來的幾人,是你與韓、韋二位將軍?」她猶疑了片刻,輕聲問:「陛下對你,可有什麼……」

皇甫珩面色陡地凝重起來:「剛到御前,陛下便問我,是否皇甫惟明的後人。」

若昭一驚,心中暗沉下去。

皇甫珩微嘆一聲,寬慰道:「韋將軍有君子之風,稟的都是邠師之功,將韓節帥的精騎誇讚了一番,說得陛下心悅起來。」

「你莫怕我擔憂,便與我說了罷,陛下可因涇師之事對你有牽罪之意?」

「若昭,你我既已袒露眷屬之盟,我便不會有事瞞你。陛下並未斥責我,對我義父更是隻字未提,但這更讓我擔心,聖意深沉,不知何往。我祖輩本是受奸相所害,被冤謀反,我自是最厭惡那些詭詐不忠之人,你不知道,方才在御前,我多盼著陛下仔細問來,我便能將義父與涇師被朱泚姚濬和王翃等人設局的原委,辯個分明。」

皇甫珩說得氣急,額上青筋都綻了出來。

宋若昭瞧著心疼,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拍著皇甫珩腕上的犀牛皮護腕道:「涇師兵變,是折了天家體面之事,怎會在群臣前細說。況且,要說涇師是受蒙蔽而叛亂,那為何此番又來圍奉天?」

皇甫珩道:「軍士們過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素來心氣耿直,誰出厚餉,便為誰出力。」他想到白日裏在陣前的勸諭渾無用處,原本熟悉的治下諸營如陌路般,着實難受。

若昭心道,我在軍鎮長大,怎會不知這些。安史之亂后,四方藩鎮,說是還尊李家為天子,其實與那佔山為王的馬賊也並無多少分別,從將到兵,忠義二字原本就看得不重。此前有些藩鎮肯為朝廷出力,也是朝廷花了軍資犒勞換來的。眼下她回想緣何自己對皇甫珩一見傾心,有幾分也是因為他身上並無那些藩鎮虎狼之將們唯利是圖的習氣。

但這也是她心憂的。她的如意郎君,有所為有所不為,固然堪稱坦蕩磊落,看起來也懂察觀聖心,卻恐怕終究不適合在波詭雲譎的宦海應酬。她只盼著其他藩鎮快些趕到勤王,將這叛亂平息了,若皇甫珩能因戰功得了德宗的恩赦,授個邠州或隴州的兵馬使,遠離是非之地,也就上上大吉了。

時辰終究是晚了,韋皋的報信老僕候在門口,恭謹地道一聲:「皇甫將軍,老奴看到韓將軍往城門方向去了.」

若昭一愣,問道:「你們今夜還要出城?」

「城內有韋將軍戍守,韓將軍與我自然還是駐紮梁山,一來牽制叛軍,二來也好觀望援軍。方才在御前聽說,渾瑊渾公的援軍,並靈武留後杜希全所部,都在趕來。」

若昭無話,起身隨皇甫珩步入棚外。四周漸歸寂靜,白晝一場廝殺后,攻守雙方大約都已筋疲力盡,不再緊張喧囂的奉天城,越發顯得近冬之夜清寒無比。

二人立定,彼此實在不舍,但也無法。

皇甫珩深吸口氣,柔聲道:「陛下仍用我,也不算壞事,你莫擔心。」

若昭低頭,盯着他甲袍緣裾上的血漬。先前城外激戰時,他縱馬殺入步卒陣營,這些應是死傷在馬槊之下的叛軍的血。

皇甫珩見她目光所及,心中着實不好受,道:「涇師故舊,我也不忍兵戎相見,若昭,這幾日我過得着實不易,縱使今日初戰告捷,亦無甚可喜。」

「不可說,提防旁人聽得!」若昭急忙輕聲制止,又緩下音調道,「都會過去的。」

皇甫珩「唔」了一聲,雙眸光芒一閃:「你在城中處處當心,等我。」

他忽然想起什麼,自懷中摸出一把匕首。

「這是西羌人愛用的物件,鋒利無比,你收著,防身也是好的。」

若昭嫣然一笑,接過來,好奇地拔開鞘子,但見寒光畢現,瞧一眼都叫人心驚似的。

月華如水,皇甫珩翻身上馬,見宋若昭周身仿似披了一層柔淡的銀暉,靜靜地望着他。他心中愛意涌動,恨不能下去一把將她摟在懷中。他覺得,便是沖陣之時,自己的心氣也未曾如此激蕩過。他掣韁而動,又轉過身來望幾眼宋若昭,終究狠下心,用力一夾馬腹,向奉天城門方向絕塵而去。

同一片月色下,韋皋的營帳,氈簾大開,一個細瘦的少女立在案幾前。

韋皋自德宗的行在返歸,將皇甫珩送到膳棚外,隱約見宋若昭的身影,心中略覺悵然,告辭而去。不料剛到帳前,牙將來稟,有薛氏女求見,關涉軍情。

薛濤被帶到帳內,怯生生抬起頭時,韋皋心中一動。這小女娃,怎地有些像那宋家娘子。

韋皋的森然不語,令薛濤很有些駭意,加之夜寒驟起,她衣衫本單薄,竟打起顫來。韋皋回過神來,見她一副孤苦可憐模樣,便吩咐左右給她一杯熱酪漿喝下,溫言道:「薛小娘子有何事?」

薛濤鎮定下來,穩了穩心氣,將此前從阿眉處聽來的城外佛寺或成隱患、被取木造車之事,說了出來。

她這三言兩語,着實讓韋皋大吃一驚,心道,這女娃所言極有道理。韋皋也是精明多疑之人,當下問道:「你小小年紀,怎會有此見地。」

「家父也是有官身之人,此前家父常與妾說起安史之亂中張公守孤城的情形,妾對攻城戰猶為熟悉。」

她說的張公,是安史之亂時,鎮守睢陽的將領張巡。睢陽保衛戰,張巡以數千守軍對抗安慶緒手下尹子奇的十萬叛軍,血戰幾近十個月,尹子奇才得以破城。

薛濤如此一說,韋皋驟然對眼前這小女娃刮目相看。

「那,此患何解?」

「趁夜派幾名精壯軍士,出城燒了那佛寺即可。」薛濤道。

韋皋見她雙眸清澈如水,回話時雖恭敬,仍有天真爛漫的赤子之態,又不失閨秀的斯文端方,韋皋心裏的波瀾不由又翻了幾翻。

「你所言,本將自會斟酌。你怎地孤身在奉天?」

薛濤等的就是韋皋這句話,於是將這幾月的家事變故統統倒了出來,言辭切切,眼中隱隱有淚。末了,薛濤道:「妾有一事請求韋將軍,可否允妾出城,前往西川尋找家父。」

韋皋眉頭舒展,臉上漾起和善的笑容。他雖妻子亡故,岳父張延賞卻一直對他多有照拂。張延賞正是西川節度使,頗受德宗倚重。

「你是官家子弟,又小小年紀便知為天家分憂建言,本將甚為嘉許。眼下城外儘是叛軍,你一個小娘子貿然出城,恐怕遇上歹人。」

韋皋站起來,走到薛濤面前,低頭看着她道:「這兵荒馬亂的,你於何處寄住?」

「妾在城中一處邸舍做些灑掃之事,得一口食。」

韋皋微覺心酸,生起一陣憐惜,語調越發溫和:「營中有僕婦為炊,你可來相助,都是女子,無不便之處。待戰事結束,我自會遣人送你去西川。」

薛濤暗喜,但面上並無忘形之色,只向韋皋福身致謝:「妾祝將軍戰事順遂,畫圖麒麟閣,入朝明光宮。」

韋皋嘴角微揚:「這是高達夫的詩,你也愛徜徉詩家?」

薛濤款款道:「妾甚愛邊關詩家。」

韋皋「哦」了一聲,瞥見月影入帳,忽起興緻,道:「那你可否以月色為題,吟幾句詩來?」

這頗有些令薛濤意外,韋皋看上去雖彬彬有禮,但很有一股沙場虎將的威嚴,沒想到他竟還存了幾分詩興。薛濤的父親被貶官前,在長安家中也結交些詩友,加之早慧而崇文,薛濤幼學之年即能賦詩。

她側頭想了想,抬眸凝視着帳外的溶溶月色,用輕音悅耳的長安話吟道:

「魄依鈎樣小,

扇逐漢機團。

細影將圓質,

人間幾處看。」

韋皋細細一品,覺得此女的詩看似素凈無華,在「人間幾處看」這句上卻頗有些滄桑感慨之色,以她這樣的年紀,着實難得。

薛濤回過頭,恰撞上韋皋的目光。這正當盛年的將軍笑吟吟地盯着她,道:「真是好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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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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