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同命卑微

第215章 同命卑微

好像在霧障中過着日子,時而清醒時而迷茫的高振,本還可以向宋孺人打問幾句皇甫大夫的小郎君的情形。那原是頗有分寸的應酬,能讓他再多瞧幾眼宋孺人那落着星辰般的眸子。

但高振將話咽了回去。

他出了王府,走了一陣,停在一棵冠蓋繁茂的榆樹下,好像街頭最尋常的駐足於樹蔭中歇息的行人。

在涇州的時候,涇原兵馬使皇甫珩對高振斯文有禮,在這小孔目官的眼中,與那些粗豪凶蠻的軍漢當真有天淵之別。如今,高振與皇甫將軍,算得都依附了普王殿下。

但高振沒有辦法去提皇甫家的小郎君。那個小男娃,必定也與世間所有柔嫩又鮮活的小生命那般,有着圓滾滾的腮幫和胖乎乎的手腳。

可他只要這般一想,眼前就會出現姚令言的一對橫死在渭水之畔的小孫兒。

高振看着往來於街上的紅塵男女。

他曾以為,孑然一身和困於邊鄙的處境,會化作熾烈而起的熱焰,催促着他,令他不被掣肘地、決絕地投向亂世中的厲害角色,襄助未來的帝國主人披荊斬棘。他念叨著當年秦王府的十八學士們,是的,他們哪裏就天命如此了,還不是富貴險中求。

然而,漸漸地,他知道,這是太高估自己了。

他是個心性與能力都太尋常的人,他無法去承受一些超出自己與生俱來的仁念的安排。

而顯然,普王李誼,並不會高估他。高振能探察到,自己在被李誼慢慢地閑置,即使也會被透露一些步驟上的進展,卻皆是些談不上至關重要的秘辛的事。

比如,普王準備娶正妃了。

似乎為了表現出閑子不等於棄子,李誼在啟程去陝州前,向高振透露了正妃人選,同時特意捏了十分坦率的口氣叮囑高振:「先莫教宋孺人知道了,本王真心喜愛她,她晚一日陷於沮喪,也是好的。」

高振向主人報以一貫的恭敬姿態,雖然心中一點點泛上鄙夷,對於男兒虛偽之舉的鄙夷。

繼而,這種鄙夷更教他痛苦。

他多麼羨慕韋執誼,同為普王的附庸,韋執誼尚有視草學士一職,而不像他高振,並無其他的選擇。

對於一條獵犬來講,他一旦進入過主人編織的規則之網,品嘗過主人賜予的利益誘惑,那麼,無論多少黑暗陰沉的場景刺激過它,它似乎,在情緒平復下來后,仍然捨不得離開主人,去做回荒野上的孤狼。

高振看着往來的人群,他們無非被分為兩類——主,和仆。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

最艱難的,其實是兩頭都不靠的那個群體——讀過一些書,有了幾分自己的心腦,會哭會笑,會明白慘劇的真實,卻終究沒有對於權力的執掌,終究被堵著喉嚨不可發聲,也就把控不了是非曲直的走向。

太痛苦了,太痛苦了。為何生而為人。

沒有強大自主的內心,半上不下的啟蒙,只會教人活得還不如糊塗的鷹犬。

高振渾渾噩噩地過了一日,在中秋這天,步出家宅,去街西的崇化坊繼續為主人辦事。

默沙龍戍邊去了,王增跟着普王去到陝州,皇甫將軍的那位別宅婦,自然由他高振這條獵犬來暫時過問。

塔娜打開宅門,先面無表情地向高振行了禮,目光瞟向馬匹上的糧食袋,便毫無遲疑地要走上去搬運。

高振作勢攔了她一下:「我來。「

塔娜也不堅持,退進門檻里,仍是縮著肩膀低着頭。

高振將糧袋扛至廊下,拍拍手,又從衣襟中掏出一個小小的錢袋,進屋放置於那式樣簡樸但一塵不染的案几上。

完成這些動作並不需要太長的時間,但足夠高振觀察一下這個小小的院落,這也是他主人的不必明說的要求。

他回過頭,一邊往門口走,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道:「怎地也不買個小奴來。」

塔娜冷冷道:「一個人,清凈。」

高振步伐略滯,淡淡道:「夜間小心些。」

塔娜一怔。她的戒備卸去了幾分。

高振確實不像默沙龍或者王增。同為普王手下,有些男子,即便知道她已經屬於皇甫大夫,與她照面時的眼神,仍帶着不懷好意的撩撥,教人作嘔。

「高先生,」塔娜終於及時地抬起頭,「飲碗酥茶再走吧。」

高振望了望洞開的門,點點頭,回身在院中的石墩子上坐下。

塔娜搬出托盤,盤子上的高足銀質器具一看就來自西域,倒真是精緻有光彩,與這灰撲撲的院落竟是格格不入。

塔娜煮了茶,去了沫子,對着陽光仔細檢視一遍碗底的酥酪,才向高振奉上。

在雙方再次陷入沉默前,高振聽到塔娜小心翼翼的發問:「高先生,那位皇甫夫人,是安然得了小郎君吧。」

高振放下茶盞,警惕地盯着塔娜。

塔娜淺淺一笑:「前幾日我去長興坊了,看到皇甫大夫的宅門上,掛出了木弓。」

高振臉色如霜:「這不是你該過問的事,你日後何去何從,須等皇甫大夫從鹽州回來示下。」

塔娜的笑容並未被高振嚇退,神色反倒露出一絲對於眼前男子過於緊張的狀態的嘲諷。

「高先生,若我真的不安於這間小小的院子,皇甫夫人怕是早就見到我了。」

高振毫不示弱:「見到你又如何?皇甫家多個侍妾,於那位郡夫人有何危害?而你,也不過是住的屋子,比此處大一些。」

塔娜蔚藍如湖水般的眼睛,深深地望向高振。須臾,她微微嘆口氣:「是啊,我想的,也和高先生所言一樣。所以,你們,大可放心。」

說完,不等高振回應,她便起身,去院角水缸中打了一桶水來。

「高先生慢慢用茶,我替您將馬匹梳洗一下。」

她背對着高振,用豬鬃刷輕柔地梳撫著馬匹的耆甲部位,然後是它的脖子與背脊。馬多麼聰明,很快就確認了這個陌生人的善意,一對耳朵向後鬆弛地塌下去。

高振凝神,看着一人一馬的圖景。這樣的畫面,他在涇州看過許多。尤其是吐蕃人不來侵擾的時候,城外山林下,黨項人會來放牧,淙淙溪澗之畔,人與馬便是這般模樣,像一對相依為命的伴侶。

只是,此刻,那個背影,教斜陽勾勒出了金色的輪廓,婀娜的姿態,更為清晰動人。

高振感到一絲久違的寧謐。他並未貪婪地看着那個或許會燃動許多男子情慾的背影,而是閉上眼睛又微微仰頭,讓日光照着自己的臉。

塔娜梳理完畢,拍了拍馬的腦袋,喃喃道:「好久未曾騎過馬了。」

高振站起來,平靜地卻掩飾不住一絲探尋之意道:「此去延平門,不過隔了一個坊,現下仍在申時,今日是中秋,也無坊禁。你若要去城外跑上一陣,我有魚袋,可帶你出延平門。」

驟然間,塔娜彷彿從一個硬梆梆的冰殼裏掙脫而出,整個身軀都舒展昂揚起來。

她急促地向高振道聲「先生稍候」,便三步並作兩步地進屋更衣,片刻間已是一身胡人窄袖騎裝,又出現在高振眼前。

高振面上的溫和又鮮明了幾分,與塔娜一前一後地走出院落去。

兩個時辰后,待他們再從延平門回到城中時,整座長安城,已沉浸在節日的氣氛里。

明月如玉璧高懸,清暉慷慨地灑向人間。崇化坊周遭,本就是胡人聚居之所,一旦沒了宵禁,人們歡娛起來也更為無拘無束。

在廊下或者街角,胡人不論男女老幼,只要稍稍聚了幾個人,便將燈籠往地上一放,跳起舞來。

高振先從馬上跳下來,對着還騎在馬上的塔娜道:「你可要逛逛街市?「

塔娜嘴角一抿,也饒有興緻地翻身下馬,駐足看了片刻,便也走到人群中央,唱了起來。

「天山,天山,白雪茫茫綿延。

楊柳,楊柳,春風陣陣如酒。

白馬,白馬,遠放焉支山下。

明月,明月,照我一生愁絕。「

「小娘子,你唱得如此悲傷,不合今日中秋佳節,換一個唱來。」

「是吶,娘子,你怎地不會用吾族本音為歌?這漢家的歌辭,將吾等胡人寫得太凄慘了些。」

塔娜收了笑容,愣在原地。是的,若非圍觀胡人們的提醒,她竟未意識到,自己跳着胡人的舞蹈,唱的卻是唐語。

高振走過去,輕輕說道:「莫管他們,你唱得很好。」

塔娜低下頭,囁嚅著:「明月,明月,照我一生愁絕。這果然是你們唐人男子愛寫的句子。我也不知道,是何時聽來記下的。」

她再抬起頭時,高振看到,月光與燈光,將她臉頰邊的淚珠照得閃閃發亮。

「回宅?」高振問。

「好。」

進了巷道,喧鬧聲立時顯得遠了。

馬蹄踏碎了月光。

塔娜牽着韁繩,沉默著往前走。

她不知道,何時應該停下,將韁繩交還給走在後頭的,同樣默默無語的高先生。

終於到了那有些破舊的小院門口,塔娜放了韁繩,去推門。

一雙火熱的手從身後摟住了她。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猛地轉身,將頭埋進高振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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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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