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單騎入陝
德宗應許了李泌的計劃,叮囑他回宅稍作準備,三日後詔授其為陝虢觀察使和水陸運使之際,就可啟程赴陝州。
李泌回到宅中,吩咐世仆收拾行囊。幾個老僕得知主人要去的地方,皆是又驚又怕。
「阿郎,可要去畿縣將夫人和大郎請回來?」為首的老僕小心翼翼地問,嗓音都似有些發顫。
李泌知道家奴們因何擔心。
何止聖上,何止朝廷,天下黎民百姓也苦藩鎮久矣。
經歷過噩夢的人,十年怕井繩。而顏真卿死於淮西李希烈之手、孔巢父死於河中李懷光之手的消息,京中無人不知,無人不嘆,李泌的家僕,自然也憂急如焚。
李泌靜心思量,實在也不能輕言,自己此去定能安然無恙。他嘆口氣,向眾仆道:「我自有把握,你們休去嚇著夫人,讓她安心在大郎那裏含飴弄孫,就是你們做僕人的本份。」
眾仆紛紛唱喏。
李泌略有沉吟,又道:「去長興坊皇甫宅送個帖子,就說老夫明日有事拜訪。」
這些日子,長興坊的皇甫宅中,上上下下地也忙碌起來。
將要迎來新生兒的喜悅,在任何人家,又往往是摻入了緊張不安的,何況若昭此前有過慘痛的經歷。
兒子戍邊在外,京中又沒幾門女眷親戚,一直來喜歡喋喋不休好為人師的珩母王氏,似乎也因為神思惴惴,而變得寡言起來。
好在郡夫人這樣的外命婦臨盆,宮中可以委派掖庭宮官戶婢出身、專事嬪妃接生的女醫前來。太子妃蕭氏已事先遣了信任的女醫上門探望,多少教婆媳二人心定些許。
李泌到訪,以長輩的身份,將一個螭紋黃金刀鞘首帽,和一方鳳池硯台,贈給將要呱呱落地的新生兒。
珩母王氏應酬道:「李公,尚不知是小郎君,還是女娃娃呢。這刀鞘首帽……」
李公緩緩道:「這是當年,彥明的曾祖皇甫公,出征河西前,贈與我的。陝虢乍生事端,我過得幾日便要銜旨東行,去陝州。吾等向道之人,本不願妄測日後情形,唯安時處順而已。只是,彥明乃老夫真心惦念的古人後輩,老夫正月里與他長談甚深,卻未記起這件舊物。此番東行前,老夫還是將它送來,以免再往後就尋不得機會了……」
珩母王氏聽了,竟似渾無體會到李泌言辭中的傷感之意,而是心頭歡喜:吾兒果真天資秀穎,在涇州時候,姚令言對他就比對親兒子還好,到了京城后,李泌竟也如此賞識他、關照他,這般恐怕有去無回的出使之前,也要想到來給吾家送賀喜新丁誕辰之禮。
王氏於是笑道:「既是如此有淵源之物,阿昭,那你還是生個小郎君吧,也教這皇甫家的玄孫,將來用上祖輩的金鑲刀鞘!」
若昭無言以對。
同時,聽聞這位老臣竟是要去叛鎮宣慰,若昭的面上,又多了一層憂色。
她蹙眉凝思,斟酌著探尋口吻,向李泌道:「李公,平時問道固然不錯,但非常之時還須問謀。上兵伐謀,攻心為要。達奚抱暉既然仍向朝廷請授旌節,而不是直接興兵反唐,就表明,李懷光的說客,並未將他真的說動到朔方軍一邊。愚婦以為,這達奚或許正在焦躁觀望朝廷的意思,而李懷光若一心要得陝州重鎮,必也加緊籠絡,甚至,說不定會派手下裨將率軍以合兵之名渡過渭水,要入陝虢。」
李泌頻頻點頭:「正因為陝州之亂尚有可挽回的餘地,老夫才勸聖主,先不出兵討逆,且為了不激怒達奚抱暉,朝廷授我轉運使和暫領觀察使而已。」
若昭「哦」一聲,面色緩和了些,復又道:「李公,方今情形,貴在速決。去歲,朝廷對朔方軍糧賜不均的訴苦含混處之、拖延不決,終釀大患。如今陝虢之亂,耽擱一日,只怕達奚抱暉就會傾向朔方軍三分,愚婦之見,李公既有聖命在身,不妨讓陝虢在長安的進奏院,即刻以快馬速報陝州,就說李公前往陝虢賑災,與達奚商議調糧事宜,同時也有黜陟權責,是否授達奚將軍節度使之職,且看達奚將軍的表現。」
若昭提到進奏院,倒是讓李泌頓受啟發。進奏院是各藩鎮駐京機構,負責傳送朝廷與藩鎮間的公務消息。
大部分進奏院中的吏員,因常居京中,家小卻在藩鎮,故而絕不希望藩鎮與朝廷發生對峙甚至決裂的情形。況且這些吏員多為讀書人,在長安頗受京都文士風氣的熏染,君君臣臣的念頭還算牢固,當年涇原進奏院的進奏官周軼,雖被要挾附逆,最終仍反正朝廷、於白華殿上殉身於臣子之義,便是明證。
李泌決定今日就去崇仁坊的陝虢進奏院。自己須等詔書下來后才能乘着車駕東行,而陝虢進奏院的快馬,今日天黑前就可以出城往陝州去了。
他起身,向珩母與若昭告辭。
珩母在一邊晾了半天插不上話,此刻忙殷殷道:「吾等祝李公此番旗開得勝,不戰而屈其兵,回京后,必榮登宰相之位。」
……
十日後,只帶着一個家奴隨行的李泌,來到了與陝州城近在咫尺的曲沃縣。
一路上,他想着若昭所說的上兵伐謀、攻心為要八個字,漸漸有了些更為細緻的籌劃。
李泌並沒有急着往陝州城內去,而是直接持詔叫來了曲沃縣令。
曲沃縣令,有着如今帝國八成以上藩鎮縣令的苦處——要營田,要交租,要抓蝗蟲,要防著逃戶,要對付饑民,更要受朝廷和藩鎮節帥的夾板氣。
不過,有幸得見傳說中仙人般的四朝老臣李泌李公,縣令一張本來愁哈哈的苦臉,眼見着就像擼順的絹帛般,舒展開來。
縣令對着聖旨行完臣禮,討好道:「李公一路辛苦,下官這就命人為李公準備驛館上房,明日下官親自送李公進城。」
「誰說我明日就要進陝州?」李泌沒有架子,口吻和氣,語意卻很明確,「本使在曲沃先住上幾日,看看周邊災情。」
縣令一愣。陝虢境內,尤其是華州,確實鬧了飢荒,但這老於宦場、對軍事風向何其敏感的縣令,絕不相信,李泌這般重量級的人物來到陝虢,會只來賑災?
「那,請李公示下,下官是否要派人進陝州知會達奚將軍,說李公已在小縣安置?」
「也不必。本使察看完了,自然要進城和達奚將軍商議如何調集漕糧,安撫饑民。」
縣令心思咕嚕嚕轉了幾轉,已有了計較。
當夜,縣令便命縣丞快馬加鞭,往陝州城內,去報知達奚抱暉。
「李泌自己也說他是來調糧賑災的?」
「李泌真的只有一個人入陝?沒有神策軍跟在他後面?」
「聖旨委任他為轉運使?」
達奚抱暉一口氣問了三個問題,都從縣丞口中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看來進奏院傳來的消息沒錯。
但達奚抱暉反倒陷入迷茫。
就在進奏院信使到達陝州的第二天,李懷光那裏也有了進一步的動向。
李懷光的親信,達奚小俊,也是達奚抱暉的堂侄,已率兩千朔方軍渡過渭水,並派使者來催迫達奚抱暉,快些舉兵反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