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世人皆慘

第180章 世人皆慘

這個季節,初升的朝陽,已經不能夠讓人感到暖意。

才辰時初,宋若昭就帶着桃葉上了馬車,往長安方向走。

她很久沒有過整夜難以合眼的經歷了。

即使半個多月前,皇甫珩吞吞吐吐地說起阿眉大鬧宣政殿、誣毀她與韋皋有私情時,她的情緒也並未有太大波動。

對於這種拙劣的伎倆,她的第一判斷,與李泌相同:阿眉對中原武將中的厲害角色或者後起之秀知根知底,討不走安西北庭,便挑唆一下,也算出一場氣、撕扯下幾分中原君臣的顏面。

然而昨天,得知丈夫、婆母、妹妹合起伙來將她蒙在鼓裏的事,她的心又有了一種熟悉的冰涼的感覺。

只是這一次,在冰窟里落得更深。

丈夫在回營前,終於將他潛藏的真心話說出來了。他其實一直有怨恨,也一直並不真正地信任她。

若昭枯坐到曙色初現,還是打起精神,叫醒桃葉,命她去城中雇一輛馬車來,回長安。

從北往南渡過渭水后,還需行二三十里才到長安城郭。桃葉見夫人如木偶般一動不動、一言不發,便想看看外頭的風景,說給夫人聽。

不料,剛掀開馬車的氈簾,桃葉就忍不住「哎」地驚呼一聲。

「何事?」

若昭終於有所反應般,皺了皺眉頭,也往窗外看去。

官道兩旁,是成群結隊、面黃肌瘦的百姓,低着頭,步履緩慢地、如沉默的牲口一般,迎著陽光往東南方向走。

若昭在去歲從河北來長安時,見過赤地千里的景象,也見過逃荒的人們。但一年之後,再見到這樣的景象時,她仍然感到觸目驚心。

一個活生生的人,要經歷著怎樣絕望的饑饉,才會餓成只彷彿一具矇著人皮的枯骨。然而求生的本能,令這些人皮枯骨的主人們,仍然掙扎著往前走。或許他們並不知道前方是不是能有生機,但一旦停下,就是真實而迅速襲來的死亡。

若昭看到,一位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女子,懷抱着幼兒,艱難地挪著步子。那孩子大約因為餓得昏了,伏在母親肩頭,小腦瓜一顛一顛,卻是大約連哭鬧的氣力都沒有了。

若昭摸了摸手邊的包袱,那裏頭還有幾個以供路上充饑的饢餅。她剛想令車夫停車,讓桃葉將饢餅給那對瀕臨絕境的母子送去,卻聽車夫已微微轉身道:「夫人坐穩,小的要將馬趕得跑起來。碰上饑民,千萬不可掉以輕心,若碰上幾個青壯的,合夥將小人的馬搶去殺了吃,可怎生是好。」

說完,他不等車廂里的官家娘子答話,已經高叱一聲,猛地抽了一鞭在馬背上。若昭猝不及防地往後一仰,再扶著窗欞起身往回看時,便是將饢餅扔出去,也已扔不到那對母子跟前了。

然而她還未來得及將目光移開,只見路上原本走在母子前頭的兩個男子,突然掉頭迎著母子而行,三步兩步到得跟前,直接就去搶那孩兒。

年輕的母親立時使出全力般與他們廝打起來,叵耐婦道人家本就力弱,又餓成這般,哪裏還有能力護住幼崽,須臾間,便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人奪走。

那倆人搶到孩子,竟如一下子還了陽氣般,不知哪來的抖擻精神,直往坡梁山頭跑去。母親追着他們跑了幾步,體力立時便不支,改為了爬,爬了幾步,也似乎不行了,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很快,周遭又圍過去幾個饑民,這一回是有男有女,將那母親往道旁的林子裏拖去。

「他們這是要幹什麼?!都是饑民,為何搶稚兒?」

縱使片刻間馬車已奔出更遠,那些人變得影影綽綽,若昭仍顫抖著聲音發問道。

車夫對若昭道:「夫人可是見到饑民搶人了?那便是人相食,定是那尚存了幾分氣力的,去將老弱婦孺弄死了,分而食之。」

「你說什麼?」

「夫人,你是官家娘子,錦衣玉食,自是未見過此等場面。人要是餓極了,比那豺狼虎豹都更狠。從前關中大旱、顆粒無收,朝廷又將糧倉中本可賑災的粟米都發給那些藩鎮作打仗的糧餉,吾等百姓就只能往四處去逃荒。百里鄉無人,千里樹無皮,莫說是將那餓得出氣多、進氣少的婦孺乾脆打死了分食,便是遇到了新墳,也會將墳扒開,拖出那埋了不久的屍首,用火烤了吃,好歹能活命。」

不知是因風聲干擾、怕若昭聽不清楚,還是源於講述同類所遭受的可怕災難時會升騰起異樣微妙的興奮,車夫自己的嗓門很大,大到桃葉連連呵斥了好幾聲「住口,莫說了」,他都沒聽見。

車夫終於閉嘴后,回頭看了一眼車廂中,見那官家夫人不停地嘔吐,而桃葉則拍著夫人的背,拿帕子揩了她嘴邊的穢物,又焦急地為她撫著胸口。

「你這田舍漢,都胡說些什麼腌臢事,污了夫人的耳朵。」桃葉一疊聲地怨道。

車夫忙連連告罪。這可是堂堂神策軍將軍的家眷,自己一個螻蟻草民,如何敢冒犯。

但他心中實則還未停止咕噥。

你們這些達官貴人唷,當真不知道亂世之中,百姓過得是怎生朝不保夕的日子?如此聽了幾句,便嘔成這般。其實莫說如今這亂世,便是那些太平盛世,又當真有幾分保暖無憂了?聽吾大耶耶說過,高宗皇帝時,關中大飢,京兆糧倉空空如也,高宗皇帝只得將太子留在長安監國,自己帶着文武百官往東都洛陽去「就食」,路上幾處大驛都糧荒,皇帝的侍衛竟然也有餓死的,更別提命如草芥的庶民了。

馬兒疾馳,諸人一路再無話。

馬車終於進了長安城、停在長興坊皇甫宅門口時,宋若昭從面頰到雙唇,都已是慘白一片。

桃葉氣鼓鼓地將車資扔給車夫,小心翼翼地扶若昭邁下車來。

趙翁聽得動靜,出門相迎,見到若昭的臉色也是一驚,但他顧不得安慰大娘子,而是直接稟報道:「夫人,三娘住到杜府去了。」

他話音未落,只聽身後珩母王氏的聲音響起:「趙翁,吾皇甫家也是朝廷列戟的府第,你怎可在這大門外就開始宣揚起主家的事來!」

趙翁到底是奴身,況且得了宋庭芬多年提攜教化,再是不忿,也懂得分寸,忙卑遜地退到一邊。

王氏的目光甫一投在若昭身上,已帶上了顧惜的芒采,柔聲道:「先進屋,與你細說。」

若昭低頭行了個晚輩之禮,好像踩在浮雲上一般,踏進自家院中。

她實則也不知道,這座聖上賞賜的簇新的宅子,這座她原本想與丈夫重新開始琴瑟在御、莫不靜好的宅子,究竟算不算自己的家。

婆媳二人在正廳坐下后,王氏沉默少頃,方開口道:「你這般模樣地從咸陽回來,想來在那邊已不知將彥明怎生數落了一番。可是我兒,此事你當真不能怪彥明。故王良娣是你母族的從姊,三娘呢喊你阿父作大伯,彥明又是太子的襟弟,又要去與普王連襟,他還是個武將,是手中有兵之人,他的顧慮難道會比你少了幾分去?但三娘着實是個叫人心疼的孩子,品貌學識樣樣俱佳,她在我皇甫家客居之際,有宗親對她一見傾心,恁好的姻緣卻如水流去,說起來竟是姊夫有些忌諱結交親王之故,你叫吾母子二人怎麼忍得下心。」

若昭有些虛弱地斜靠在憑几上,靜靜地聽着。

王氏瞧了門口一眼,又壓低了聲音道:「我兒,阿母說句出門不認的昏話,那普王也不知何處得罪於你,怎教你這般瞧不上他做你的妹婿。可是你二人也曾有些過往的情誼?」

什麼叫「也」!

若昭抬起頭,向王氏正色道:「阿家,兒雖非高門子弟五姓女,但自幼阿父阿母亦是嚴加教養,令兒深知行止端正的要緊之義。兒在變亂莫測之際與彥明相遇,確是發乎真心地要跟從於他。至於旁的那些流言蜚語,說叨的親王將軍的,兒自忖問心無愧,從未有過分毫糾葛。彥明若不信,阿母若不信,兒亦無法。」

若昭說到急處,一時換差一口氣,方才喉間的酸水又翻湧而上,不停地咳嗽起來。

王氏越發作出心疼的神色,站起來走過去,撫著兒媳的背。

她心中卻暗自得意,莫看這兒媳不算庸脂俗粉,聽兒子說還能在李公跟前談上幾句軍國大事,可終究還是年輕膽怯,於名節之事上分外在意、忙於分辯。瞧那張方才還煞白的臉,須臾間就急得通紅。

那吐蕃小公主掀起的非議傳聞,最能重創的,還是女子,自己和兒子仍是好好地待她如大娘子,她還要怎地?她還敢怎地?

若改成旁的朝官顯宦,客氣的已勸和離,心狠些的怕是早已休了去。畢竟她宋家又不是什麼在京城有根基的,太子妃那兒有的沒的恩情,也不過就是請去宮中賞個月看個花,又有幾分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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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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