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有事相求

第175章 有事相求

興元元年重陽節后,大唐帝國中書省的舍人們,明顯感到,高牆那頭有視草權的學士,似乎不只陸贄一人了。

視草,知制誥,也就是文官替帝王起草冊書、制書、敕等王命詔令的職責。在玄宗朝以前,知制誥僅由外朝中書省下的中書舍人負責,或部分由其他外朝官員兼任。

到了開元二十六年,玄宗將「翰林供奉」的頭銜改為「學士」,在大明宮翰林院的南邊,又設了學士院,專掌內製。

翰林學士原為內官,卻能和中書舍人一樣也能知制誥,這實際上是皇帝在通過分割中書舍人的視草權,來削弱外朝宰相的權力。

本來,草詔出自中書舍人,重大詔敕則由宰相之尊的中書令親自為帝王擬就。而賦予翰林學士草詔權后,重要政令皆出自學士之手。中書舍人草詔用黃麻紙,翰林學士草詔則用白麻紙,軍國大事、拜將授相,統統以白麻的形式出現,區區一紙白麻詔書,彰顯了學士們的機要地位。

一道宮牆,隔斷了中書舍人與翰林學士各自供職的場所,卻隔不斷外臣對內臣的那種憋也憋不住的關注與打探。

很快,有消息傳來,陸贄陸大學士,那樣一位在奉天之難中走紅御前、被聖上視作心腹的「內相」,回到大明宮沒兩個月,就給聖上呈了一封請辭知制誥身份的奏疏。

「翰林學士是私臣,本職只是待詔於皇家內廷,與天子應和詩賦文章而已。起草詔書,應當是外朝中書舍人的職份,無奈近年兵戎頻繁,出現了一些無法預料的局面,一切從權,才出現翰林學士可以為聖主寫詔書的情形。眼下朝野又安寧了些,王命制詔,還是應還給中書省。」

舍人院中,幾個起居舍人偷偷聚在一起,議論著小道消息中傳播的陸贄奏疏的上述內容。

「陸學士果然是高潔之士,戰時與同袍攻克時艱,如今太平了,竟這般淡泊自持。」

「你懂什麼,這朝堂上下,哪有不想着能任清要之職的人?賢弟捫心自問,你難道不想么?否則吾等寒窗苦讀以期進士及第,難道就是為了陪着天子做兩首詩?」

「那兄台說說,陸學士緣何要去上那麼一封奏疏?」

「嗬嗬,現下日華門那頭的學士院中,有權視草的,除了陸學士,還有韋學士、吳學士、吉學士三人。吳通玄學士乃當今聖上做太子時的近臣,吉中孚學士曾游於昇平公主與郭駙馬門下,至於韋執誼學士嘛,是普王殿下的人。依在下之見,定是這些也頗有來頭的學士們,不把陸學士放在眼裏,更說不準,牆那頭的學士院裏早已斗得雞飛狗跳。所以陸學士乾脆趁著聖上還能聽得進他所進之言時,將白麻制誥之職,還給咱們中書省。至於他自己,有聖上的榮寵,有李公泌的舉薦,又本就是進士出身,來到外朝做個侍郎,甚至坐到宰相之位,哪裏又是難事了?」

「原來如此,兄台高見。」

「對對對,高見!高見!」

舍人院中這般議論紛紛之時,宮牆那頭,延英殿以北的學士院內,陸贄正立於院中,看着楓樹發獃。

晚涼越來越濃重,一夜秋霜后,這些幾日前還艷紅如瑪瑙的楓葉,被凍得蜷縮起來,即使翌日陽光普照、曬化了寒霜,那些葉子也無法回復到原有的盛美姿容了。

陸贄已經連續數日不曾回家,而是宿在了學士院中。

最近並無緊急制誥的情形,但他仍常常於放朝之後,留在大內。

經歷了奉天之難,京城幾乎無人不知,聖上離不開陸學士。各種請託之人紛至沓來,僚佐、家奴、甚至官員本人,在陸宅門外苦心孤詣地琢磨著,怎生扣開陸大學士的府門,將禮物送進去,最好能與陸學士再見上一面。

三十歲的陸贄,珍惜自己的官聲,遇上這類情形,統統是以冷冽拒絕的姿態對待,有時候乾脆在宮中宿值,有客來、家人便也好打發些。

小人往往是,近之則不恭,遠之則怨。陸贄的清嚴激起了他們的怨忿。飛語傳到德宗耳朵里,德宗反倒覺得自己這位內相太不近人情了些。

「彼等若送些筆墨硯台、衣帽靴子之類,敬輿還是可以收收嘛,就算御史彈劾到朕這裏,朕也會替你擋回去。水至清則無魚,京中諸官經歷了這好一場大難,那些個做了貳臣的,都叫李晟殺了,留下來的,都是大節不虧之人,小事來與你通融,你也莫冷遇了別個。」

天子的話,令陸贄有些吃驚。

在他印象中,朱泚之亂以前,聖上曾經是個極為嚴厲、厭惡這些宦場伎倆的君主,此番迴鑾后,越來越表現出對於吏治網開一面的傾向。

所以,中書省舍人院裏那些文官們,實是妄自揣測。至少目前,吳、吉、韋三位學士,對陸贄不說唯馬首是瞻,也是恭敬謙遜的。陸贄決定上書交出制誥權,乃因為一種防微杜漸的敏感。

他擔心,倘若內廷制誥勢力全侵奪中書省這一外朝的權力,宰相將無法抗衡天子身邊的小人奸佞——無論是進士出身的讀書人,還是內侍閹奴。

陸贄正沉思間,韋執誼走入學士院。

「陸學士,韋某來換值。」韋執誼面色沉靜淡然,還帶了一份不見生疏的從容感。

陸贄是上奏之後,才告訴其他三位同僚的。吳通玄和吉中孚的愕然與失望掛在了臉上。伴駕視草,這是帝國多少文人夢寐以求的人生巔峰,所謂「文士之極」,陸學士竟就這樣自毀了?

吳、吉二人敢怒而不敢言,唯獨韋執誼,一副悉聽尊便的模樣。

陸贄發現,回京再續同僚之緣后,韋執誼無論言行,還是看向自己的目光,都與叛亂之前大相徑庭。

那份覬覦和較量的意味,蕩然無存了。他看陸贄,目光中無波無瀾,就像在略感無聊地閱讀制書那千篇一律的開頭——「非堯舜不陳,安社稷為悅」云云。

可是,在奉天構陷崔寧,幫李晟星夜追上翟文秀、在吐蕃國書上蓋帥印,以及將安西軍帶進中原,這些事不都是韋執誼做的?陸贄不信,韋執誼會是那種內心飄着閑雲、住着野鶴的人。

「他到底是不是普王門下?」

陸贄向韋執誼告辭,走出學士院。他心中,隱隱覺得,韋執誼就像那楓葉上的秋霜,有些捉摸不定。

韋執誼看着陸贄的身影消失於院外,陡然間,竟羨慕起這位從前的競爭者來。

陸學士因賢見嫉,定也常有心力交瘁之時。

但真正叫人整日如身負重壓的,是懷有秘密。

懷有秘密的韋執誼,起碼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興趣並不在知制誥上。

他領受聖恩、回到學士院知制誥之際,普王李誼曾遣高振往韋府送禮祝賀。但此後,高振偶有登門飲酒,卻再無暗中打聽軍國大事的意思。

直到他將延光與太子詹事李升有私的陰聞透露給高振時,普王才終於又將他請到王府密談。

韋執誼於是進一步確信,起碼目前,李誼這位朝野風評相當不錯的王室貴胄,對於政令所出、稅賦徵收、行大賞罰、授大官爵之類的治國日常,其實根本不予掛懷。

有的人,心思多竅,能力卓著,但他的本事,彷彿永遠只體現在為己謀權上。

他想着冒險,想着爭功,想着設計,想着暗殺,想着結黨,想着謀嫡,他永遠將這種叢林中陰險兇殘的獵食勝利,當作一個男兒的勳章。

他往往還會為此找一些激蕩心氣的自我鼓勵,比如「我命由我不由天」之類,為自己的終極目標找到精神道義上的支撐。

倘若他終於殺死了所有的對手,終於登上人極之位,他必定不會因為這種勝利,而變得如詩賦文章讚美的那樣胸懷寬廣、仁濟天下。

他會更加殘暴好鬥,直至道路以目、民不聊生。

韋執誼為那個人作著這樣的描畫和定論。由於在骨子裏已經對那個人充滿了無邊的鄙夷,所以反而在拜見他時,可以表現得雲淡風輕、不露痕迹。

只是,普王比他和王叔文想像得要能沉住氣。

韋執誼如今整日在延英殿、學士院這一塊實為帝國訊息中樞的區域值守,但凡有些捅到聖上御前去的宗室或命官醜聞,他一定能在第一時間知曉。

然而李升還是風光無限地做着他的太子詹事。由於往來少陽院的東宮臣屬,和學士院的學士們一樣,進出禁中走的都是翰林門,偶爾一兩次,韋執誼還能遇到李升,與這確實相貌堂堂的中年人不咸不淡地寒暄數句。

就在韋執誼等著王叔文再次約他去慈恩寺深處的禪房暗會時,高振卻突然到訪,又將他請去了王府。

「宗仁,本王有一事相求。」

出乎意料地,李誼的口氣竟有些微赧。

韋執誼雖知面前這人貫會口蜜腹劍,心弦已先繃緊了三兩根,但他也好奇,是什麼事,需要普王殿下演出這般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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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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