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櫃坊爭利

第173章 櫃坊爭利

朝廷賞賜給郭子儀的汾陽王府,在長安城南,並不在城內的坊市中。郭子儀去世后,他的第六子、駙馬郭曖,與昇平公主一直住在汾陽王府。

他們的三兄,也就是如今郭家的家長郭晞,則住在朱雀大街西邊的昌明坊。

當年,普王李誼持詔書前往汾陽王府慰問郭子儀時,對於那恢弘華美的府邸很有些吃驚和艷羨。

李誼還記得,自己那次的行程接近尾聲時,出於禮節,去姑姑昇平公主院中拜訪。性子素來嬌蠻直率的昇平公主,面對這個王室晚輩,也忍不住揶揄道:「謨兒,你瞧著這汾陽王府是不是不輸我李家的皇宮?難怪我與駙馬起口角時,駙馬竟道,若無他阿爺,我李家哪還有江山可坐得,王府氣派過大明宮,又有何稀奇。」

然而今日,郭晞親自引路,請普王來到院落深處的書房時,李誼發現,郭晞這宅院,和汾陽王府比起來,當真簡樸至極。雖然是個佔了昌明坊近一半畝數的大院落,目力所及卻渾無雕樑畫棟的旖旎感,竟連粉牆碧瓦的顏色都見不到幾分。

和自小錦衣玉食、以門蔭也能得到四品官身的幼弟郭曖比,與父親一同經歷過戎馬倥傯的歲月、又深諳朝堂險惡的郭晞,才明白全身之道啊。

「皇甫珩只道他身為罪臣之後,過得多麼艱辛不易,他又哪裏省得,功臣的後輩,難道就不是擔驚受怕地過日子了么?」李誼心道。

進到書房內,僕從早已擺好兩處精雅的會席,不過是兩樣菜蔬、一碗湯餅,並一壺菊花酒。

李誼入座后,也無須郭晞請飲,自己先斟了一杯菊花酒。

他細品幾口,興緻盎然道:「郭公,秋來之日,本王府中的家奴巴巴地稟報,說是自坊間酒肆得了秘方,以新菊腌漬入酒,月余即可飲之。本王好奇一試,當真口感燥澀、韻味全無。今日喝了郭府這杯菊酒,一入口便知乃陳釀,果然釀酒如行事,欲速則不達。」

郭晞謙遜地笑笑,也不湊趣,只靜靜地等李誼說下去。

這小王爺如此有本事,登門一趟哪裏會只為了來喝杯酒?

果然,李誼微嘆一口氣,欲言又止地蹙蹙眉頭,終究還是一副止也止不住的神態,無奈道:「郭公,實不相瞞,今日本王來府上,正好趁送畫之機,將有一樁事說與郭公聽。」

郭晞向李誼拱手:「願聞其詳。」

李誼直言道:「郭公,本王自成年後,除了實食封外,亦從聖上處得些賞賜,幾年來雖不多,但開府後幸得王妃崔氏勤儉持家,算來也積了千貫錢。這筆小財,因被我的幾個親信甲士,於涇師之變時埋於隱秘處,倒未被叛軍搜去。本王回京后,這些忠僕又將錢挖了出來。現下京師太平了,本王便想將這錢放去櫃坊。」

李誼口中所說的「櫃坊」,起源於玄宗一朝。

帝國用的「開元通寶」錢,一貫約8市斤。長安這樣雲集了天下商賈的大都市,因貿易的頻繁,錢幣流通的數量也非常驚人。大宗交易中,隨身攜帶百餘甚至上千貫錢幣,又沉重又不安全,於是,代為保管大量錢幣的「櫃坊」應運而生。錢入庫后,櫃坊會出具特定外觀的憑證,持有這憑證之人,方可提錢。

最初,櫃坊只收取保管費。隨着錢財體量增大,有些櫃坊嘗試放貸、收取利息,所獲遠比單純的保管費更為豐裕。

「郭公,」李誼言辭懇切地繼續說下去,「本王在扈從聖駕、上陣衝殺上,敢說一句不輸我軍中將士。但於這理財之道,實在是門外漢。如今崔氏又過身了,本王也不知去問誰,幸好得知皇叔端王的師傅吳大夫,遠親在西市開有櫃坊名為「永濟」。吳大夫又是郭公您的妹婿,這櫃坊定是穩妥。本王便想將錢放去永濟櫃坊。咳,不曾料想,錢還未出府,延光公主便遣家奴來告,說是,她也在西市開了櫃坊,想讓我領個頭,將錢存到她的坊中去,好教余等宗室成員也效仿。」

郭晞一面聽,一面心思轉得飛快。

方才,李誼突然提到「櫃坊」二字,郭晞心中便「咯噔」一聲。此刻聽李誼把故事說全乎了,他仍恐這小王爺是聖上暗暗遣來試探於郭家。

郭晞立刻起身離席,在屋子中間對着普王大揖及地,惶惶道:「殿下,自太宗朝起便有令,食祿者不可與民爭利,有官身之人不可經商。但這櫃坊,原本只是代客保管資財,近歲才偶有放貸,老夫的妹婿吳仲孺,定是因不知這櫃坊之流變,才未加制止。殿下今日屈尊登門告知,老夫感激不盡,明日便去吳仲孺府上,勒令其關了永濟坊。」

李誼瞧著郭晞的腦袋杵在地上,那已見花白的髮髻微顫,淋漓盡致地演繹著主人的駭意,李誼着實覺得好笑。

不愧是汾陽王教出的兒子吶,這般小心提防、如履薄冰。

可是,他妹夫、郭子儀的好女婿吳仲孺,難道會不知櫃坊的巨大獲利?

朱泚篡據長安后,在府中家奴的護衛下逃入終南山的吳仲孺,性命無虞后,曾豪闊地一擲數萬貫,要在京畿招募精壯男丁,組成勤王之軍,往奉天去護駕。雖然兵荒馬亂之際,百姓更惜命,給錢也沒招來幾個能扛得動刀槍的壯漢,但吳仲孺這番義舉,還是得到流亡中的天子的讚賞,專門讓陸贄起詔嘉許之。

吳仲孺一個光祿卿、端王傅,靠着朝廷那點祿米、俸料錢和職份田的出產,能一躍成為西京首富、掏出幾萬貫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誰信吶!

什麼遠親近親的,京城中這些櫃坊商號,數得上名頭的,哪家不是達官貴人所開?獲利除了上點稅,也都是源源不斷地送入主人府中。

但李誼心中再冷笑連連,人卻早已來到郭晞跟前,熱熱絡絡地將他扶起,反客為主般送他回到案席後頭坐下。

「郭公,本王接下來的話若有冒犯之處,請郭公見諒。公好歹是我王兄的諫臣,對時局本是再通曉不過,怎地揣著明白裝起糊塗來。所謂官不可與民爭利之言,也不可刻板視之。長安的櫃坊,能納天下之財,危急之時還能由京兆府征為軍費,怎可與那東西二市的雜肆小鋪相提並論。」

郭晞聽到「危急之時還能征為軍費」一句,心知普王說的顯然不是吳仲孺出錢募兵之事。

建中三年,河北山東諸藩鎮叛亂蜂起時,聖上為籌集軍餉急紅了眼,索遍城中商戶,得了八十萬貫,卻還不夠。當時的京兆少尹韋禛命人直接去櫃坊和質庫中砸門提錢,又得了一百二十萬貫,才終於湊夠兩百萬貫,充為親藩和神策軍的軍資賞賜。

此時,郭晞第一反應雖然還是要一疊聲地告罪,其實腦中也估摸著,聖上讓李誼來責問吳仲孺櫃坊的可能性,不大。

畢竟,食祿之人與民爭利,必勝無疑,攫取的大利再拿出一部分支持朝廷軍費,總比朝廷一斗一箕地去問那些刁民奸商收粟收稅,要迅捷爽快吧。

李誼彷彿看出了郭晞的心思,壓低了聲音,進一步道:「郭公不必試探於本王,本王今日登門,無人授意。實不相瞞,延光公主給出的利息,還略高於永濟坊。但一則,本王的孝悌之情,獻於聖上、奉於太子,卻絕不可再給那一貫欺壓羞辱本王的皇姑祖母;二則,延光既然連本王都要操縱,連堂堂汾陽王之婿吳大夫的面子都不給,往後還不知在京中怎生驕橫跋扈,豈不是會給東宮惹來更大的禍事?郭公既然是太子賓客,此訊此憂,我不說與郭公聽,難道直接去聖上跟前挑唆嗎?」

郭晞端起菊花釀,飲了一口,陷入沉吟。

歷來,天子膝下受寵之王,與太子的關係都是毋庸贅言的微妙,怕就怕親王有謀嫡的企圖。但這普王的一番話,似乎也有些道理。他若要藉機誣毀太子,何不直接去奏稟聖上。

前幾日,郭晞剛從幼弟郭曖處得知,聖上有意將郭曖與昇平公主的女兒,許給皇孫李淳。如果這樣的話,郭家的利益實則與太子李誦捆在了一處。

郭晞雖然是在德宗鑾駕回京后才被授予太子賓客,但他也早就意識到,太子那位不可一世的岳母——延光公主,為所欲為的架勢,實則會置太子於危境。

見郭晞神色變幻、猶疑不定的模樣,普王終於說出了一個更為驚人的訊息。

「郭公,無論帝王還是庶民之家,長幼尊卑向來是家規要義。但是,但是……咳,我李誼為何對延光看似有晚輩非議長輩之嫌,不僅緣於她因妄自揣測我有謀嫡之心,更因為,她蓄養朝官、不知檢點已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她與東宮詹事李升,私下有穢亂之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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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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