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李公來帖

第148章 李公來帖

這一夜,若昭蜷縮在丈夫的懷裏,睡得很沉。

在漫長的昏睡中,隱約也有些不詳的人和事,如柳絮入窗般,飄入她的夢境。好在這些影像並不分明,看不清是誰,辨不明是何事。並且,迷迷糊糊間,她似乎能從身畔男子溫熱的氣息中,堅定地知曉,那不過是些零碎的亂夢罷了,不足為懼。

這幾日,有了這樣的心理支撐,她彷彿沉在溫湯中,通過長時間的睡眠,漸漸恢復她這樣的年輕女子本該充沛的精力。

而在白日裏,她在院中坐着縫補丈夫的衣袍,看着皇甫珩親自做着劈柴、修補家什等雜事時,更感到真實的安寧。

當然,如果皇甫珩主動提起,她也樂於和丈夫一同猜測,往後他們夫婦會何去何從。但關於某些人的話題,比如阿眉,比如姚令言,他們都心照不宣地未加討論。

一些人或許暫時從他們的生活中消失了,另一些人則成為重點。

若昭說到了李泌。

「哦?李公原來與曾祖是故交?怎地母親說及阿父的家世,從未提及?」皇甫珩分明表現出訝異。

若昭心道,這有何奇怪。皇甫家是罪臣之後,婆母所在的王家也是貶斥外放到邊鎮,兩家或許都避免再提祖上當年在京城中的風雲往事。久居涇州多年,恐怕皇甫家與王家對於李泌這樣數度浮沉的賢臣的音訊了解,還不如供職於澤潞這樣的中原藩鎮幕府的宋庭芬,知道得更詳細。

只是,她已學會了話到嘴邊又咽下。

丈夫縱然再耿直勇莽,但與神策軍一同打下了長安,是事實。並且,她身在梁州,親耳聽太子妃蕭氏安慰她,從御前傳來的消息是,韓王事件雖牽扯進了吐蕃大將,卻與皇甫珩無關,他反而還是協助李晟肅清新逆的助手。

若昭開始告誡自己,要相信丈夫是有本事的,於沙場、於宦場,都能或者屢建奇功、或者全身進退,在平素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上,不愛費些心神,也實屬尋常,哪裏就需要她這個只會紙上談兵的娘子來好為人師。

她於是附和道:「是啊,母親本就是官家閨秀,想來並不覺著夫家結交名士重臣,是值得拿出來誇耀之事。」

這話說得,着實悅耳動聽。

皇甫珩心頭一軟,放下手中正在翻檢的馬鞍,走過來坐在石凳上,溫言道:「若昭,我想將母親從邠州接來。」

若昭展眉一笑:「那自是越早越好。雖說現下看來,未知聖上是留你在京城,還是派你去京畿的神策軍行營,但左右都不會讓你去邠寧鎮吧,母親留在那韓節度處,不是辦法。」

皇甫頷首道:「母親生於西京,長於西京,邊鄙衛戍之地,實在有些委屈了她。長安雖說米貴不易居,可好歹我從去歲到今年,很是掙了些軍功,聖上給的食實封,若年景過得去,太府寺分發下來的糧帛,應能維持家中生計。」

若昭心中一動,覺得小半年不見,丈夫身上越發退卻了青澀之味,竟是連這吃穿用度之計,都已想到,很有些一家之主的模樣。

二人正這般商議間,忽聽宅門被扣動。郭媼開門一看,來人是個裹巾青衣、書童模樣的小郎君。

這小郎君眉清目秀,進門作揖行禮,一開口便是地道的京城口音:「皇甫中丞,中丞娘子,小的是散騎常侍李公門中,來送帖子。我家主公於明日來中丞府上拜訪,不知可便宜?」

皇甫夫婦二人,站在那裏,一時都愣住了。

李泌有五個兒子,均在京畿各縣做着縣尉或者文學之類的小官,他此前又在杭州外放,因而京中雖有宅子,卻人丁無幾,只幾名世仆看守。來送帖子的小郎君,也是個老僕的兒子,但自小幫着主公在書房中灑掃整理,很是沾染了些斯文氣。

只聽這小僕,繼續作了不緊不慢的語氣道:「我家主公道,他與陛下說起,自己原是只喜茹素,又道因與中丞先祖有些交誼,算得中丞家的長輩,恰好聽說中丞娘子長於烹飪素膳,故而要來走動一番。」

果然是個機靈善察的。

皇甫珩曾祖皇甫惟明,當年就是因不忌邊將身份,與東宮太子及太子的妻舅交遊,才給了李林甫構陷的機會。如今,皇甫珩也算是這次在京畿平叛中出了名的後起之秀,李泌主動上門,輩份長幼、官職上下,都不是大問題,怕的就是聖上又起疑朝中文臣結交武將。

但李泌的家奴這般大大方方地一說,言外之意自然是教皇甫夫婦放心,李泌要來訪,是去聖上那邊提前稟報過的。

皇甫珩從吃驚到顧慮,再到聽了此話后,內心鬆弛了些,繼而升騰起一絲興奮。

方才,從妻子若昭的隻言片語中,皇甫珩已堅定了這陣子的盤算。他正暗暗琢磨如何進一步去拜會這位宦海耆老,以期在往後更為波詭雲譎的局勢中,不受李晟挾制,沒想到機會竟從天而降。

客客氣氣地接了帖子,送走李泌的家僕后,皇甫珩的目光中頗有些讚許神色,向宋若昭道:「你與我說起在奉天與梁州,多得太子妃和李公關照,我還以為你只是怕我心疼你孤身漂泊受苦,不想確是與他們結了些交誼,我的娘子,當真不可小覷。」

若昭莞爾道:「我何德何能,得些眷顧,不過因為太子妃與李公,他們都是位尊但心善之人。」

依宋若昭的本性,她實在不愛攀附權貴,但李泌卻不是尋常權貴。他深謀遠慮的目光和兼濟天下的胸懷,令若昭覺得,倘若丈夫能得如此長輩提攜,無論身心,溺於險境泥潭的可能,或可小上許多。

因而,若昭對丈夫能得李泌青眼,也動了誠然的心思。

她不過遲疑片刻,便抬起頭,望着丈夫:「彥明,有一事,我若說了,你莫生氣。」

皇甫珩嘴角一抿:「你能有何事能氣到我?」

若昭卻神色肅然:「在奉天城,我曾有幸聽李公與陸學士略議時局。我記起來,李公對於聖上以安西北庭為酬,向吐蕃借兵,頗為反對。」

「哦?」

皇甫珩假意地面露異色,但實則對此並不奇怪。李泌是少年時經歷過開元盛世的人,天寶初年想來在京城也沒少聽到邊關傳來大勝吐蕃的捷報,這樣老一代的大唐臣子,怎能接受,那象著着唐帝國榮耀的西域各州治權,就這麼輕易地落到吐蕃人手裏。

皇甫珩流露出沉吟之容,暗自醞釀了一番情緒,才向妻子開口道:「若昭,實不相瞞,那吐蕃大將瓊達乞,雖確實與我並肩攻入長安,可是當李元帥在帳中酒宴上擒殺他后,我反倒,反倒有些慶幸。吐蕃軍的統帥,竟有擁立新王之心,贊普所派非人,差點釀成大禍,我便想到,聖上可否以此為由,不再割讓安西北庭。」

若昭喃喃道:「所以,你原也是和李公泌一樣的想法?」

「那是自然!你夫君,亦是唐人啊。」

皇甫珩說完這句話,忽又深重地嘆了口氣:「不過,將瓊達乞的屍身送回吐蕃軍營帳下時,幾炷香的功夫,我都好似度之如年。我不敢面對阿眉,瓊達乞,本是贊普許給她的駙馬。」

到底說到了這個胡女。

可是丈夫此時提起阿眉的語調和意思,只是在坦然地議論一個已相隔萬里的可憐朋友般,這令若昭,也放下了此前對於阿眉與丈夫的曖昧關係的擔憂。

她又拿起手中的針線,一邊縫衣,一邊輕柔地對丈夫道:「阿眉安然地帶兵回了吐蕃就好,在梁州聽聞武亭川一帶有吐蕃軍發了瘟疫時,你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不說這些了,李公茹素的口味,我約略清楚,三日後的家宴,我和郭媼,定能準備妥帖。」

皇甫珩笑道:「我早說過,我的娘子不可小覷,善詩賦,懂兵法,會煎茶,還是廚中聖手。這小半年來行軍打仗,我在夢裏,都想吃你做的飯食。且不說軍中糗糧難以下咽,偶爾有些送來勞軍的羊肉,那吐蕃人,也不懂做出好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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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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