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出逃梁州

第100章 出逃梁州

宋若昭也是茫然,繼而又生髮出一股難以名狀的失望。

天家上下,各位宗室貴胄,看來從去歲長安涇師之變中,很得了些逃命的機靈本事,此番尚有神策軍和邠寧軍在前方排陣禦敵,聖上、太子已帶着整個李唐家族,在幾個時辰里就遁得無影無蹤。

已是辰時。

陸續有當初從長安來到奉天城的朝廷文臣,自德宗的行宮方向而來。

人人的面色都不大好看,或者彷徨,或者哀怨,或者忿忿,也有稍許沉着些的,討論著是留在奉天,還是繼續追隨聖上。若要追隨,又該往什麼方向追。

「那還用說,聖駕應是去往邠州靈州。」

「一派胡言,朔方軍反了,聖上還往朔方軍的老地盤跑?」

「兄台可是被嚇傻了?邠州韓將軍和靈州杜將軍雖為朔方軍宿將,但此次聖上播遷奉天,彼等最早趕來勤王,和李懷光不是一路。」

「那李懷光三個月前還救過奉天之圍吶,如今不也興兵叛唐?」

「聽說聖上向吐蕃借的人馬,已聚集在關內,聖上必去那皇甫將軍處,領兵回擊。」

「爾等莫吵,依老夫之見,聖上必是往梁州、益州方向去了,遙想當年玄宗皇帝,不也去的蜀地。況且韋將軍還是如今西川節度使張延賞的女婿……喲,韋節度,你們看,那不是韋節度!」

說話的官吏正滔滔不絕,抬眼一瞧,一騎雪青馬疾馳而來,那馬上身高臂長的披甲大將,不是韋皋又是誰!

他身後,還跟着一輛隴州兵卒駕馭的馬車。

韋皋收韁,令馬緩步行到宋若昭等人面前,也並不下馬,對着劉主簿道:「主簿毋慮,皇甫夫人是官眷,太子妃已吩咐本將來接她出城。」

劉主簿登時鬆了好大一口氣,謝天謝地,總算把這麻煩的娘子送走了。

若昭的眼中,卻閃現一絲猶豫。

韋皋不免驀地感到微微的沮喪。她面對自己時,便是如此危急時刻,也還是不能如當初山谷重逢般,因陌生反倒渾無隔閡。

他剛想解釋,一位白髮老者已從馬車裏探身出來,溫和的語氣中透著堅決的指令:

「皇甫夫人,事出急迫,但聽韋節度處置。」

見同行竟還有御前老臣李泌,宋若昭當下不再遲疑,二度向劉主簿夫婦叩謝后,又望了韋皋一眼,提裙上了馬車。

一時之間,周遭各官各吏也圍在韋皋馬下,七嘴八舌打聽。

韋皋道:「聖上由渾公和本節度率軍護衛西幸,韋某軍務在身,恕難多言。」

他話音未落,手上已是一鞭,縱馬引車,往西邊城門而去。

奉天城外,沉寂了三個多月的曠野,一時之間又呈現出兵馬密佈的景象。

韋皋示意馬車停下,自己則跳下戰馬,來到車頭跟前,向李泌恭敬道道:「聖上與太子已由渾公瑊率親兵開道,往梁州去,陸學士和李平章亦同行。李懷光突然叛變,家岳(張延賞)遠在西川,一時之間恐也無法迅速馳援,韋某須帶上千餘隴州兵疾行,去追趕渾公,共同護駕。李公年高,皇甫夫人又有所不便,車駕不可疾行,難以跟上前軍,韋某派一支十人的牙兵護衛,李公毋慮。」

他言及此,又轉向若昭,滿臉肅然緊迫的神情稍稍松解,口氣卻依然帶着一點點疏離的分寸道:「皇甫夫人,韋某夜半得信,送聖上一行火速出城之際,太子妃特地叮囑,要尋到你,護送往梁州。此去梁州,除了護兵,韋某帳下為膳的僕婦,亦隨夫人同行,方便照應。那僕婦叫郭媼,但憑夫人吩咐。

他的目光與若昭甫一觸碰,即知趣地移開,彷彿為了不令對方局促一般。若昭既得李泌在場,已覺坦然不少,誠心誠意地向韋皋回禮感激。

另一方面,她對太子妃也是遙遙念恩,那位令人有惺惺相惜之感的宗室貴胄,委實在始終如一地照拂她。方才自己情急之下的抱怨,有些度量狹小了。

待韋皋所遣的老嫗郭媼坐到馬夫身邊,精騎兵在馬車左右結陣待發后,韋皋翻身上馬,又來來回回地仔細檢視了眾人所攜武備與這幾日的乾糧,方對其中領頭者道:「薛三郎,好生護衛,本帥先行一步。」

那薛三郎一看就是個又壯實又精明的牙將,於馬上俯身,簡短有力道:「節下放心,車中乃朝廷重臣,仆等一路自會慎行。」

韋皋「唔」了一聲,掉過馬頭,回身深深看了一眼車中人,道句「韋某領軍先走一步」,緊接着力夾馬腹,直往隴州兵的中軍之陣馳去。

煙塵四起,大軍西征,李、宋二人的馬車也轔轔啟動。宋若昭的臉微微轉向車窗外,只見千餘隴州軍,騎卒與步兵皆乘馬而行,陣型齊整,與當初在山谷中出發、馳援奉天城時一般,唯聞啼聲,不聞喧嘩。

宋若昭正看得出神,卻聽李泌緩緩道:「隴州韋皋確是名不虛傳,治軍甚嚴,便是突遇變數,拔營仍是這般有章法。」

若昭聽到「變數」二字,也顧不得忌諱,直言向李泌探問道:「李公,朔方軍怎地說叛就叛?」

李泌雖面無驚惶落魄之色,但白眉緊蹙,輕嘆一聲道:「不該去咸陽的人,去得太早,該去咸陽的人,去得太晚。自古君臣俱是一體,若聖上令出有失,那也必是吾等臣子的怠言失責。所幸那李懷光尚未喪心病狂,陸學士倒是安然回到奉天,現下在聖上身側伴駕,老夫也還放心些。」

若昭細品李泌話中深意,似乎明白了些什麼,沉吟道:「愚婦覺得,朔方軍叛,頗為蹊蹺。」

李泌眼神微動:「哦,為何?皇甫夫人但言無妨。」

「清晨時分,聽劉主簿說,朔方軍兵鋒直指奉天而來,如此迅速無阻,愚婦猜測,神策軍恐怕在前幾日已與朔方軍分道揚鑣,移營另駐,否則怎會坐視朔方軍驟興叛行?」

李泌頷首:「夫人所言不錯。」

若昭繼續道:「百日以來,晚輩雖不是御前朝臣,但城中風語也聽得一些,那李懷光因覲見受阻、崔寧被誅、糧賜不均、吐蕃國書等等諸般事端,對聖上、對神策軍怨懟累積。但就算姚節度死在李公晟手中,李懷光也仍未悍然起兵,而是遣使來奉天,向聖上討個說法。又聽說神策軍使者韋執誼緊隨而至,但兩軍使者並未衝突,御前有李公您在,聖上也未偏聽神策軍之言吧?」

若昭思慮此事前因後果,便忘了一些忌諱。

面對一個官眷的發問,李泌自然不會透露朝議的細節,但他緘默不語,也間接地表明了答案。

「李公,至於陸學士,前往咸陽是通傳安撫朔方軍、調停二軍紛爭的聖意,更不會激化事態。那麼……」

吱吱呀呀的車軲轆聲中,若昭鼓起勇氣道:「那麼,愚婦以為,李懷光,多半是中了離間計。」

李泌終於開口:「何人使的離間計?」

「李公,獲益顯著者,行事反常者,皆有可能使計。朔方軍叛亂,縱然此前建有再造社稷之功,亦一筆勾銷,收復長安之功恐怕盡歸神策軍。當日前來奉天陳情的朔方軍使者是韓欽緒,邠寧留後韓游環之子。現今普王殿下與邠寧韓留後,真是料事如神,前頭朔方軍興兵,他二人後腳便會合於禮泉截阻,李公不覺得反常嗎?」

李泌沒有馬上回應。他的視線越過馬夫和僕婦,落在前方寬闊的官道上。

其實他這樣極其接近訊息中心的重臣,幾日前看到陸贄從咸陽抬了丹書鐵券回來,今晨又從韋皋口中得知是普王的親信高振前來報信懷光叛唐時,就已經疑竇叢生。

這普王與韓游環,還真如若昭所言,一東一西,像商量好了似的,在準確的時間出現在禮泉這樣的咽喉要道,阻擊李懷光。莫非他們早就知道李懷光會叛亂?

李泌自杭州來到奉天後,西北諸藩鎮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皆由陸贄細細告知。李泌於是立刻想到,韓游環的兒子韓欽緒,乃李懷光的裨將,韓游環作為邠寧留後,倘使李懷光叛唐,他又再立護駕之功,聖上多半會將邠寧鎮節度使的正職,給韓游環。

至於普王李誼,李泌雖多年不在京中,但聖上對於普王這個侄兒的種種倚重,已經公開化,太子李誦與普王李誼的情形,實在太像當年肅宗皇帝御前太子李豫(初封廣平王)和建寧王李倓的明爭暗鬥,李泌這樣一生都在維護大唐嫡系正統的謀臣,怎能不警惕。

初到奉天,李泌就在德宗單獨詔見他時,提過將普王李誼從咸陽詔回來,德宗不置可否,李泌才不得不在朝議中公開勸諫。

眼下,李泌覺察到宋若昭的口吻,顯見得對普王也頗有懷疑,他雖出於謹慎未立刻附議、給她以鼓勵,但內心着實又對這個婦人高看了幾分。

他看到故友皇甫惟明的後人能娶此婦為妻,實得良配,不禁也由衷欣然。

不過,李泌想到那皇甫珩已領吐蕃兵,又生髮出一種複雜的微妙心緒。

李泌縱然是文臣,宦海一生,焉能不知軍功對於武將的重要。他希望皇甫珩以軍功光耀門楣,但不是以這樣的方式。

安西北庭的失去,是眾多唐人在情感上無法接受的結果,而偏偏,皇甫珩這個名字,參與其間。後世史家將如何記述?即使不論這些案牘筆墨,眼前這位皇甫夫人,此前的言談也顯然對唐廷割地一事頗為抗拒。

李泌望着尚算平整的大路,擔憂又翻滾上來。他暗道,但願這夫婦二人的姻緣之路,也如坦途。

宋若昭見李泌陷入沉默,不敢再多言。

她心中,其實也在擔憂自己的丈夫。原本,她以為皇甫珩只是帶着吐蕃人,為光復長安助些錦上添花的力量,可驚變驟起,如今看來,丈夫有可能面對五萬人馬的朔方軍,她的周身陡然漫上一陣又一陣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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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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